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9、第七十五章 ...
-
星奈终于知道,原来无论在脑海里构思过多少遍,实际付诸行动时,都会是不一样的。
就像,这首熟悉到骨子里的曲子。
9岁的时候刚到盐湖城时,那些一开始很孤独的日子,那首曾不知名却常在教堂听到的《月光》,那种带给她力量的安静的温暖,那样重新变得开朗而明媚起来的时光,以及,那时以为自己拥有过的世界上最大的快乐。
原来所有的经历,无论温暖或者伤痛,全部都不是幻觉。14岁试图寻找过的那首曲子一度落了空,翻遍几乎名古屋全城的音像店,都找不到符合记忆中原型的变奏;15岁后以为这件事彻底失去意义并试图淡忘,却没有想到在学校的琴房,意外地听到和记忆中的旋律那么一致的曲子。
其实一定不一样,肯定不一样,也许只是她记忆错乱、一厢情愿,以为那就是和当年在盐湖城听到的旋律是一样的。于是就那么提出要求,也不管是不是奇怪又偏执,还让别人特意录下来给她。
可是……就当是难得一次的任性,可以被原谅吗?那些想象过无数遍的动作,终于在今天完整地合入了这一首《月光》中,旋转、跳跃、步法……全部一气呵成,明明从未完整地排练过,却好像是与生俱来就已经被记忆进身体里,不需要思考也知道下一个音符是什么,以及会配上什么样的动作。
真希羡慕得合不拢嘴:“星奈姐姐好厉害,而且看上去好轻松的样子!”牧很无奈地连忙纠正:“那只是看着轻松而已,按照星奈一贯的难度水准,这一套节目的强度并不比长跑3000米小,所以真希还有很多要学呢。”一旁的管理员秋山早就看得目不转睛只顾着点头。
在一直的沉默之中,藤真才发现自己心里五味杂陈。从最开始琴房里那些自以为是的误会,到后来更自以为是的理解,原来当时自己信手拈来弹的《月光》的变奏,竟然对另一个人却有完全不同的意义。藤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样子的星奈,明明那么单薄的身躯此刻却有着出人意料的感染力,毫无装饰的黑色训练服也丝毫没有削弱她的表演,只觉得很纯粹,纯粹得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可是,莫名地觉得有种隐约的难过,好像有什么情绪压抑地深藏着……明明看到星奈的身影灵动轻盈,却莫名地从心里滋长起沉重来。
眼角的余光有扫到牧,他好像神色如常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藤真都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是,那种沉重是可以感知的……就好像……
在向什么东西告别。
曲子已经进行过去了一半,旋律渐行渐急。星奈不知道是自己在掌控着节目,还是被乐曲牵引着自己,无形之中有一种力量,在一直推动着整个身心。那个在5年前就学会、之后就一直因为被纠正旋转方向而放弃的动作一直是缺憾之一,Axel三周跳,六种三周跳里最难的一种,女单的节目中出现过的最高难度——但是此时此地,绝不会有讨厌的横加指责的人,也更不会有人出来说“只有右手习惯的人那样逆时针转,才是正确的”。
于是在这个时候情绪主导了理智,驱使她踩着此刻的节拍接上了连续步,再换到乔克塔步,先以左后外刃助滑,转身后右前外刃蹬冰,向前起跳,完成三周半的空中旋转后,以左外刃落冰向后滑出。
在她落冰的那一瞬间藤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好像看到她的动作微微停滞了一瞬,但是,可能没有什么大碍,又或者她已经及时地调整得很好,滑出之后,又接上了后仰旋转转变换到躬身转,最后以贝尔曼结尾,完美的水滴型姿态。
在音乐结束的时候星奈刚好在冰场的正中间停下。最后一个音符停止的时候配合到她手腕的一个细小的动作,连藤真也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知道是真的结束了。
有注意到音乐停止的那一刻星奈的表情,有种如释重负的释然,可是,下一秒她垂下了头,抬起手来去拨额角垂下来的一缕头发,于是又挡住了脸。
“星酱真的是太棒了以后要多来玩啊!真是辛苦了,记得走的时候帮我关下门!”管理员秋山那种骄傲的口气就像是在夸自家孙女。
“嗯,秋山爷爷再见!”星奈又转向其他人,“牧学长和真希先走吧,我还想再多滑一会儿呢。啊,藤真学长也请先回去吧,明天你一定也还有事情吧。”
“可是我也还想要滑一会儿……”真希一脸可怜巴巴,却被星奈面无表情地打断:“真希你们明天一早还要去鹤冈八幡宫呢,不早点回去的话小心明天起不来。还有,我不会带不听话的小孩一起玩,就这样。”
“……那,哥哥我们走吧。”真希嘟着嘴垂着头,很听话地开始收拾书包,牧本来想说什么,却看到星奈已经背转过身向冰场另一侧滑去,一点说话的余地都不给人留。
微微苦笑了一下:“好吧,那真希我们就走吧。藤真呢,和我们一起走吗?”
藤真若有所思地回头,远远地看了星奈一眼,沉默片刻以后说:“嗯,我也回去了。”
“……其实,星奈只是偶尔有点古怪执拗,你不要介意。”一起从冰场里出来,走在走廊上,牧好像在试图解释。
藤真回过神来:“没什么。”随即转开了话题:“真的很让人惊艳,原来星奈才是一直深藏不露的人。”牧摇头叹气:“哎,所以觉得她高中以后没有再参加比赛,真的蛮可惜的。”
又一起往前走了几步,眼看地就快到了出口,藤真停下了脚步,掏了掏自己的口袋,突然说:“不好意思,我的钥匙好像刚刚掉在看台上了,你们先走,我回去拿一下。”
牧微微愣了一下,随即问道:“那,需要帮忙吗?”藤真摇摇头:“不用了,不是什么大事,你们先走吧。那就过几天合宿的时候再见了。”
牧回过神来:“啊,好的。那就合宿时候见。真希,我们走吧。”
藤真往回走了几步以后停下来,听脚步声确认牧和真希已经走远,低头看表,现在是晚上8点22分。
远远看见冰场的灯还亮着,可走到门口一看却几乎呆住,视线所及的地方竟然看不到一个人。就在这时,听到冰面的方向传来一声钝响,藤真定了定神,连忙往冰场边跑过去——场边有高度大约1米的围墙,刚刚是被它挡住了视线——跑到冰场跟前就看见星奈摔倒在冰面上蜷起了身体,双手抱着左腿的膝盖,闭着眼睛的脸上满是痛苦的神色。
在此之前,当看到藤真和牧还有真希一起离开,星奈终于忍不住松了一口气。德彪西的《月光》,曾经最喜欢也最熟悉的乐曲,曾经打算用在14岁那年全国大赛的自由滑的配乐,终于在今天,由自己来完成了。
果然是值得作为她花滑生涯的圆满结束呢。有旧伤的左腿果然已经不能再支持她继续滑下去,今天能这样流畅地完成这一套自由滑,已经是体能可以达到的极限。Lutz三周、Axel三周、Salchow三周、Toe三周——她最常惯用也最熟练的四种三周跳,全是左腿起跳也是左腿落冰,这一套节目下来,果然已经旧伤复发得连最基本的站立都不能。
很想俯身下去向最热爱的冰场告别,可是做不到。星奈已经看不清冰面距离自己到底有多远,视野忽远忽近,隐约地觉得鼻酸。在刚才Axel三周跳落地的时候就引发了旧伤,但依然坚持着滑完了整个节目,在紧随其后的一系列连跳和单足旋转时,左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不想让任何人看出来,更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腿伤这件往事,所以即使很痛也强撑着。好在,那个时候她是那么的投入音乐,投入到也许自己都忘记腿伤这回事了。
精神松懈下来连控制自身的平衡都做不到,星奈整个人失去重心重重地摔倒在冰上。腿旧伤的痛苦深入骨髓,摔倒在坚固冰面的时候也毫无缓冲,一下子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的感觉,连喊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很努力地强迫自己深呼吸,可是吸进去的空气也是冰凉的。可是偏偏这个时候脑子还异常清醒:一定不能就这样倒在这里,不是说好了要走之前帮忙关上冰场的门吗?
试探着用双手撑着冰面想要坐起来。可是左半边身子都摔得麻木了,无论是左手还是左腿都一点也使不上力,这种尝试只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刚刚爬起来了一点,然后又摔了下去。而刚刚走进来的藤真,正好撞上了这一幕。
那种混合的复杂情绪明明混合着震惊与揪心,但话到嘴边,藤真却不由自主要努力说得轻描淡写:“你看,我就知道,果然回来是正确的。”
说完就自己推开了围墙一侧的门,快步朝星奈走过去。
有种撒谎的时候被当场抓包的感觉,却又没有地方可以躲。星奈的脑子里还是一片混乱,就听到脚步声已经到了身后,然后被扶着肩膀坐了起来。星奈正想问“学长为什么会回来”,藤真已经在她身边蹲下,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怎么,我总不能明知道你自己回不去,还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吧。”
“……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这一个惊吓实在太大,星奈终于忍不住问,原以为自己已经隐瞒得够好。藤真忍不住暗自叹气:“鞋带明明没有散,还要蹲下去假装系鞋带,要说当时没有隐瞒什么,那绝对不是真的。”
星奈垂着头,只有这样才能回避他的目光,感觉自己那一点心思都全被拆穿。“你其实有伤的吧,不然为什么高中以来那么多体育课都请了假;可牧提议你表演你却答应下来,所以,其实是因为不想让牧和我们知道你有伤吧。”藤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抱歉,去年在仙台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过诸星和你说起这件事,如果这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秘密,请相信我不会泄露出去。”
的确是很重要的秘密……从14岁以来就一直小心回避和掩盖的事情,现在被洞悉得如此彻底。星奈试图想分辩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有什么冰凉的液体夺眶而出落在冰面上,瞬间就和冰面融为一体。几乎用上全部的努力才把眼泪忍回去,唯一的庆幸是此刻还低着头,大概并没有被藤真看见。
“你伤在左腿是不是?膝盖还是哪里?失礼了。”藤真知道现在急需确认她的伤势,于是伸手卷起了她左腿的训练服长裤。星奈下意识地想伸手拦住他,裤腿则被卷到膝盖以上时停下。这时已经能看到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疤,从刚过膝盖的地方蜿蜒而上,不知道还有多长。
一阵带着压抑感的沉默。星奈今天第三次想哭,却连忙转开脸硬生生忍住。
“你总不能,一直在冰上这么坐着吧。”过了好一会儿,藤真微微苦笑,终于大破了沉默,更多的是有些无奈。
“……不能……”星奈很没有底气。
“那你觉得,自己走得出去吗?”
有一些发呆,星奈试着想移动自己的左腿,却发现根本做不到,那种无力感就像是一个沉重的包袱,压得她几乎透不过气来。
“那么,交给我吧。”星奈并没有看到藤真的表情,只听到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然后,下一个瞬间,只觉得身子一轻就整个人悬空,接着看到近在咫尺之间藤真的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