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道》宫云梓

1、黑白道

　　清明，天阴无雨，草香味蔓延在错落的荒冢之间。
　　我弯下身，将一束新鲜的百合花放在了一座坟前。梓在一旁用手拨着周围的杂草，静默的空气仿佛岁月的沉静。
　　碧瓦红墙，或许是错觉，我看到蔚蓝的天空倒映着我和林的影子。我们肩并着肩站在学校的天台上，肆无忌惮的看着校园里来来往往的身影。时不时的，林总是会拍着我的背邪恶地喊着：“快看，美女，真的是美女，哈哈，走光了，你看到没！”我也配合着向美女看去，因为近视，无法体会到林的满足感。
　　我和林是属于两个世界的人，他总是一副放荡随便的样子，天不怕地不怕，用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一个“丑相十足的小混混”。可是，我从来不觉得他的表现有什么丑陋，小混混的品性我倒是深有感触。他经常会和老师顶嘴，打架、抽烟、喝酒，基本上无恶不作，面对女孩子总是一副淫邪的笑容。而我，是一个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的乖孩子，在学校里老老实实学习，在家里乖乖做作业，从来不敢做出轨的事情。不敢做，却不代表不想，所以说也许我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是林口中的伪君子。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有着天壤之别的两个人怎么会成为好朋友，十几年后我总是认为这就是命运的牵引。一切的故事都是从开学的排座位开始。我被安排和梓坐在一起，林被安排在我的后面一排。林找到老师，告诉老师自己近视，看不到黑板，然后被调到了我的旁边坐。
　　梓，是一个温和的女孩，扎着马尾留着齐刘海，简单的装束却有一种不简单的气质，像一束百合花，单纯的白色却透着神秘的芬芳。我早就应该想到，林不是因为坐在后面看不到黑板而要求调位的，而是因为在后面没有和梓接触的机会。
　　每个人的青春都是一条河流，疯狂的流逝之后汇进同一片海洋。或深或浅。却总是纯净的颜色。
　　“最近过的怎么样。”我打破了时空的静默，问梓。
　　“还好吧，人总是要过下去的。你呢？”梓的回答就像是这片阴沉的天，看不清颜色。
　　“就像你说的，人总是要过下去的，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有些话就在心里，可是总是找不到好的表达。
　　开学的一个星期之后，我和林就已经处的不分彼此了。当然，这要归功于林的豪迈不羁，待我像亲兄弟一样，到了周末就拉上我去校门口的摊上吃把子肉。他总是一次点五块把子肉，外加一些素菜，然后告诉我不用客气，放开了吃。每次都是他狼吞虎咽吃四块肉，我吃一块，那一块还是他看我不吃硬夹给我的。他说，男人要多吃肉，长得壮了才有力气泡女人。我笑笑，不禁想起了梓，或许下次应该带上她一起来。
　　有一次，林拉着我来到了学校门口的书摊，神秘地告诉我要给我看一样好东西。林冲着老板喊了一句老板有新货么？老板猥琐地笑笑，从三轮车拿出一沓杂志，说绝对是最新的。我瞟了一眼，看到杂志封面上的图片，心中罪恶感油然而生。你怎么看这种东西啊，我说道。你不喜欢？林很惊讶，然后扫兴的说那我只好独享了。
　　其实每个乖孩子都有一种学坏的冲动，黑白之间到底是怎样的隔膜呢？我其实也有看看那些神秘杂志的念头，可是为了维持自己乖孩子的形象，我只好继续着自己伪君子的身份。
　　“当初为什么要不声不响的离开呢？”我点燃一支烟，薄薄的烟雾渐渐模糊了面孔，多年以后的多年，我们从熟悉走向陌生，岁月，不值一提。
　　“想忘记这一切，让自己过平凡而快乐的生活”梓漫不经心地回答。
　　平凡的快乐，我们都曾拥有过。
　　一天晚自习，林递给我一张纸条，示意我打开。纸条上写着“帮我给梓写一封情书吧”。我看看身边埋头认真写作业的梓，她那近乎透明的耳朵在灯光下有些刺眼。我转过头看看林，说了一句没有问题，明天交货。
　　那个晚上，我趴在床头写情书，心中仿佛有千万只松树叶在晃动：梓，该从何说起？记得初见，你就像芳草丛中的一朵百合，静静在我的心中生长。这或许是爱情的感觉吧。在之后的每时每刻，你都占据着我的脑海······
　　看到林把情书递到梓的手上，我不知道该哭该笑。毕竟，林帮我做了一件我自己不敢做的事情。他会替我来爱你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那封情书是你帮他写的吧？”梓问我。
　　“无所谓了，一切都过去了，不是么？”我深深的突出烟圈，让烟雾掩饰我面上的悲伤与无奈。虽然不是我的名字，但是我还是让梓看到了我想对她说的话，对我来说应该是一切安好的。
　　梓最终拒绝了林，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我知道，一定不会是因为我。或许梓和我一样，都是乖孩子，不愿承受太多的东西。
　　那一天的晚自习，林第一次逃课，很晚才回宿舍。我闻到他身上很浓的酒味和烟味。没一个男人都会有一段属于自己的失恋，也都会有那么一次不知所谓的醉酒。在那时，我是这样认为的。我废了很大的力气才把醉的一滩烂泥的林抱到床上，然后自己躺在床上一夜失眠。
　　窗外的繁星，每一颗都是寂寞的。每个人都是一颗星，看似相距不远，其实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月光笼罩了一切，然而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忧伤。
　　第二天，林被老师狠狠地批评一顿，并且给了记过处分。我本想安慰林几句，可是他笑嘻嘻地回来，走到我面前神鞠一躬：“多谢昨晚相助！”我回了一躬，说道为兄弟愿赴汤蹈火。我们俩开怀大笑起来。我不能知道林当时内心究竟是怎样的感觉。梓坐在一旁，略显尴尬，勉强地看着我们俩微微一笑。
　　又是周末，林拉着我和梓一起去吃把子肉。坐定之后，林说：“一起吃过肉，都是好兄弟，梓，你拒绝了做我的女人，那么你现在就是我的哥们！”梓淡淡地笑笑，说道：“荣幸荣幸！”那天，我和梓跟着林一起喝了酒，我们三个人旁若无人，开怀畅谈。那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记忆。
　　青葱岁月，白驹过隙。我们所依恋的，我们所怀念的，总是在转瞬之间就烟消云散。如果可以回头，我希望，一切都能够重新选择。卑微的我们，也许只能这样期望，云舒云卷，一切依旧。
　　“你会不会经常地想起他？”我又吐了一口烟，感觉更加浓厚的烟雾使得我与梓之间有了更远的距离。其实我知道，我这个问题是多余的。
　　“我在试着忘记，可是又舍不得忘记那些美好的时光。是他走的太急，还是我们一路上太多的瞻前顾后？”梓似乎是答非所问，我总是猜不出她话语中有着什么样的含义。或许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那个呆头呆脑的乖孩子。有时候，真的会憎恶这样的自己。
　　月考结束，呆呆地看着试卷，空空的脑袋里像是有冷冷的秋风打转。不是所有的付出都有收获，不是所有的梦想都会实现。这是我在这次月考中得出的结论。
　　什么破试卷，跟老师一样衰。林把卷子塞进杂乱的桌肚里，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有时候多么羡慕林，可以这样狂傲不羁地生活。那天我的心情一天都处于低落中，心不在焉地听着林的荤段子。可以不去在乎一切，即使被自己心爱的人拒绝，也可以这样乐观地生活下去，这样的人生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上完晚自习，林悄悄地拉着我，对我说和我一起来。我木头似的跟着林混出了学校，来到学校门口的一家小饭馆。点完菜，林又要了一瓶白酒。真正的朋友不是围在你身边不断吹捧你，和你勾肩搭背却心怀鬼胎的人，而是能够在你伤心地时候陪你一起喝酒的人。多年以后，我想起了林不知何时说过的这句话。
　　那一晚，我第一次喝了白酒，只有那么一小杯，然后就不省人事。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林正低着头猥琐地冲我笑。我赶紧不知所措地闭上眼睛，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之后再次睁开眼，发现林已经坐在了我的床边，点起了一支烟。喝醉的感觉怎么样？林问我。
　　太难受了。我回答，因为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醉酒的感觉，全身的疼痛感最终取代了内心的惆怅与压抑。
　　这次我把你扛到床上的，我们算是扯平了啊！林得意的对我说。我吃力地弯弯嘴角，我真切的感觉到，有一个兄弟真好。
　　“你老公在等你嘛？”我丢掉了烟头，问梓。
　　“没有，他工作很忙。”梓还是漫不经心地回答。
　　“去酒吧喝一杯？”我问道。梓默默地点点头。
　　大家这次月考的成绩都不是很理想，因为高中的课程比较多，而且比较难，希望大家课后参加补习班，一千块钱一学期，也不是太贵。班主任站在讲台上一本正经地说，眼镜的反光让我无法确认他的眼神，我总感觉这些话他是在对我说的。有时候，模糊的东西才是最可怖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课后补习成了一种潮流。老师上课在黑板上抄满满的东西却不去讲解，让大家自己领悟，似乎他们教的不是一群未成年的孩子而是无所不能的神通。大家心里都清楚，这是在逼着大家去补课。
　　全班都交了钱参加了学校的补习班，只有林没有参加。
　　这群黑心鬼，想法设法地赚外快，林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把子肉，一边大声地嚷嚷着。我前顾后盼了一下，确认没有老师在场才放心地继续吃着一根海带。其实我心中也在抱怨这一切，可是我永远都不会说出来，因为长久的顺从让我习惯了沉默。
　　自从林没有参加学校的补课，老师似乎就开始百般为难林，上课总是喜欢喊林回答问题。当然，林是回答不上来的。然后就是讽刺，谩骂和侮辱。林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嘻嘻地看着老师一言不发。老师忍无可忍地说了一句，真不知道你的父母是怎么教育你的······
　　请你不要扯上我的父母。林收起了那副吊儿郎当的面容，耳根的青筋在憋红的皮肤上异常明显。你们只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狼，为人师表？为了钱不择手段，我知道你是因为我没有参加补习班所以刁难我，我不在乎，老师也是凡人，贪念也是有的，用一些肮脏的手段来敲诈学生我也能理解，可是请你尊重一下你的学生，他是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你可以踢来踢去却不会反抗的皮球。
　　老师气得脸色发绿，歇斯底里的喊道你给我滚出去！林用力地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你以为我喜欢上这个课啊，满黑板的天书，你以为你的学生们都是天才一看就会啊！然后便面无表情地走出了教室。
　　老师不是圣人，不会有着诲人不倦的耐心。很快，林被学校开除了。学校列举了林的十四大罪状，每一条都足以让林被开除。其实这一切都是多余的，即使林没有这次的冲撞老师，以他的行为早就被学校开除十几次了，可是学校一直都在忍让着。可惜，这次林得罪的老师是教导主任。
　　“如果没有那次的事情，或许故事的结局会是另一种模样吧。”我抿了一口白酒，感觉一股难以阻挡的热量迅速充斥了全身。就吧的混乱让我的思绪无法汇集，飘散在时光的每一个阴暗角落。同样是放荡与狂欢，我却感受不到当初街边摊上的那种兴奋与享受。
　　“每一段故事都是被注定的，我们无法更改。”梓也喝了一口酒，动作优雅娴熟。其实我从未放弃过对梓的暗恋，她的气质让我永远无法拒绝和忘记。可是，正如她说的，每一段故事都是被注定的，我们无法更改。
　　林离开了学校，在家附近的一家水泥厂打工。林告诉我，他要努力赚钱，父母为自己操碎了心，自己一定要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似乎一夜之间，林长大了。
　　每隔一段时间，林都会来学校看我和梓，他经常给梓带一些好吃的东西。有一次，林带了一本书给我，是海子的诗集。我就知道你好这口，林喝了一口酒对我说，你小子在学校里好好混，考一个清华北大的，做个校长，然后替我报仇雪恨。
　　我笑笑，看着林的脸，我似乎看到了一种沧桑的痕迹逐渐占据了他的面孔。这个陌生又熟悉的人，会不会从此我们就分道扬镳了呢？分分合合，没有规律的命运轨迹总是无法捉摸的，我们要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冒出来这样的想法。
　　是在一个月之后，再一次周末。我一个人在小吃街闲逛。一个角落，我似乎听见了梓的声音。我靠近看的时候，梓正被一群校外的小混混围着。他们是喝过酒的，脸色通红，像是被火烧着的木柴。隔着十几米我都能嗅到他们身上难闻的气味。
　　你们在做什么！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冲着那群混混大喊。我总感觉是在演电视剧，英雄救美，我是男主角，在强烈的正义感下向恶势力发出怒吼，然后被暴打一顿。当小混混离开之后，女主角会抱起我来，帮我擦拭着眼角的淤青。
　　可是，当混混走向我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乱拳乱脚的撞击。当我睁开眼睛时，才发现林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他左击右挡着混混们的拳头。快带梓离开！林回头冲我喊道。
　　我绕过血腥的战场，拉起梓冰冷却柔软的手没命地跑开了。把梓送到学校门口，我说我要回去看看林。梓执意要和我一起回去。于是我们沿着命运给定的路线再一次折返，回归便是永别。
　　林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周围站满了人，他们像是在看一场精彩的大片，指指点点着乏味的剧情。我和梓冲开人群，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年幼的我们早已习惯了安逸，面对着突如其来的变化我们总是显得苍白无力。忘记了后来是谁打的急救电话，忘记了当年的主治医生是怎样的模样，忘记了当年提着吊瓶的女护士露在外面的内衣带子是什么颜色，忘记了当时的我在想着一些什么样的事情······时光，总是让我这样健忘。
　　活着，就要学会忘记。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我的生活从此没有了林，虽然我还会去那家摊子上去吃把子肉，点五块把子肉，我吃一块，剩下的留给林。我相信有一天也许他又会站在学校的天台上和我一起看着学校来来往往的人，他会突然拍着我的背对我说，快看快看，那个□□了，粉红色的······然后我们一起猥琐地放声大笑······我喜欢你的生活，我也要继续着我的生活。有一天平行的直线会突然反射，交会在青春某一个美丽的瞬间。
　　之后，梓和我分在了不同的班级，后来我们考上了不同的学校。我向北，她向南。偶尔通通电话，是不是也会提起林。每当提起林的时候，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长时间沉默。沉默也许是最深情的话语，我，梓，还有林，那么多的记忆与欢乐只能用沉默来描述。
　　走出酒吧，我和梓坐在一个公园的小路边。梓喝醉了，倚在我的左肩。我偏过头，林，其实我还是认为梓的体香是百合的味道而不是你说的玫瑰的味道。抬起头，厚重的阴云终于散去，寥廓的天空一颗微弱的星光闪烁，我微微弯起嘴角，仿佛我们三个人重新又聚合到了一起······
　　故事的结局，我想起了林送我的海子诗集上的《夜歌》：
　　天梯的夜歌
　　天堂的夜歌
　　夜歌歌唱了我
　　弓箭放下
　　我画出山坡
　　太阳放下弓箭
　　夜晚画出山坡

　　一群群哑巴
　　头戴牢房
　　身穿铁条和火
　　坐在黑夜山坡
　　一群群哑巴
　　高唱黑夜之歌
　　这是我的夜歌

　　这是我的夜歌
　　歌唱那些人
　　那些黑夜
　　那些秘密火柴
　　投入天堂之火

　　黑夜年青而秘密
　　像苦难之火
　　像苦难的黑色之火
　　看不见自己的火焰
　　这是我的夜歌

　　黑夜抱着谁
　　坐在底部
　　烧得漆黑

　　黑夜抱着谁
　　坐在热情中
　　坐在灰烬和深渊
　　他茫然的望着我
　　这是我的夜歌

　　坐在天堂
　　坐在天梯上
　　看着这一片草原
　　属于哪一个国王
　　多少马
　　多少羊
　　多少金头箭壶
　　多少望不到边的金帐
　　如此荒凉
　　将我的夜歌歌唱
　　你我有着相同的青春，□□白道，最终都是岁月翅膀上的一个不起眼的音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