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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殊途 ...

  •   镜池畔的莲花又开了,如今只有我一人独自欣赏。如儿来找我时,我正轻抚着一朵开得正艳的佛手观音。

      “娘娘,奴婢刚才听到消息,说……说德妃娘娘有了身孕。宫里的人还说,陛下说不定会封德妃娘娘为皇后……”

      我听了,淡淡道:“放心……德妃的这个孩子是生不下来的……”手间一使劲,指尖的那朵娇花被我拦腰掐断。

      如儿受了惊吓,却佯装淡定,一手成刃在脖子上一划,道:“娘娘难道想要……”

      德妃的孩子果然没了……

      我被御林请到了德妃宫中。刚至殿外便听到如儿撕心裂肺地哭喊声。

      “陛下!是莲妃娘娘吩咐奴婢这么做的!奴婢也是被逼的!请陛下饶命啊!”

      我跪在下首,无法直视他痛心的神色。楚昭的心里应是很难受吧。他的萏儿终究是变了,被这个皇城的污浊给染了。

      “莲妃,你可有什么话说?”他叫我莲妃,而不是萏儿。

      我摇了摇头,无话可说……

      我确实不想让德妃的孩子生下来。药是我给的,如儿亦是我清涟殿的人,我有何可以辩驳的。
      一缕透白的月光露缝的窗棂里钻入,堪堪照出屋内灰白的纱帐和颓败的家具。屋檐墙角下是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蜘蛛网。我一个呆呆坐在缺腿的床榻上,冷宫的寒气却抵不上心头的寒意。

      楚昭去行国礼祭祀的前一天,曾经跑来冷宫看我。就那么一个人神情寂寥地站在房门口。
      他问道:“萏儿,你真的变了吗?”

      我回道:“陛下心中若觉得臣妾变了,那……臣妾就是变了。”我继续问他:“你会不会杀了我?”

      他面色有些纠结,蹙眉望了半天,只回了一句话:“等朕回来再说……”

      走出冷宫时,他竟再一次回过头,郑重道:“萏儿,一定要等我回来!”

      楚昭刚走,德妃便等不及了。当天夜里,便让她的爪牙将一杯毒酒,一把匕首,一条白绫摆在了我的面前。如儿也在其中……
      我心里一阵苦笑。那个口口声声对我付之忠心的婢女,不知何时已经成为了德妃的爪牙。
      如儿是个聪明人。德妃与我,一宠一衰,她懂得怎么选择。

      德妃坐在高坐上把玩着手中细长的护甲,笑得很开心:“莲妃妹妹,陛下算对你有心了,打算给你留个全尸。”

      我同样笑道:“是陛下有心还是德妃姐姐你有心?”

      她一脸媚笑瞬间僵在了脸上,猖狂道:“你杀了陛下的龙子!陛下是不会放过你的!”

      我一脸无谓地望着她,淡然道:“这龙子当真是陛下的吗?”

      她望着我唇边的嗤笑,全身剧烈地颤抖了起来,随后竟笑得愈发的癫狂:“原来你知道!原来你知道!将死之人告诉你也无妨!不错,本宫肚子里的孩子的确不是陛下的种!不过,现在全天下人都知道是你莲妃杀了陛下的孩子,所以那就是陛下的孩子!哈哈哈哈……”

      我不是身处闺宅的大家小姐,不若她们矩行矩步。我常常乘宫人不注意,换上一身轻便的素袍,爬上清涟殿外的一处高树。那里整个皇宫最高的地方,我常常喜欢坐在枝桠间眺望西南端。那里是楚地,我的家乡…

      不仅如此,整个皇宫也能尽收眼底。曾经有一次,我无意窥见德妃与一侍卫在一处隐蔽的假山处干那走影之事。

      后来我只能赌,赌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楚昭的。原来,我真的赌对了。我宁愿自己污了一双手,也不愿看到原本该属于楚昭的东西,落到一个野种的手中。德妃她不配!

      我逼视她:“所以你明明知道那碗汤药里有堕胎药还是照样喝了。”

      “不错!宫内宫外都认为本宫肚子里的孩子是龙子,但他终究是个野种。我舍了他却能扳倒你,最重要的是还能得到他的怜惜,将来本宫又何愁怀不上真的龙种!如今本宫把一切都告诉了妹妹,妹妹可以瞑目了吗?”

      我说我还不能死,楚昭要我在这里等他……

      德妃扭曲着一张妆容精致的脸,撩起一旁的白绫向我抛来。我急急地向外跑,却还是被她的爪牙狠狠地摁在了地上。一条白绫就这样缠上了我的脖子……

      这便是真正的德妃,她远不像宫人口中所说的那么麟凤芝兰,德行昭昭,其实她比谁都狠……
      冷宫的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世人都说曾经那个一曲千金的莲妃已经在那场大火中化为了灰烬,但是有谁知道在埋葬横死宫人太监的坟地多出了一座新坟。

      德妃是真的狠,连死后都不想让我葬入皇陵。我不知她究竟在恨我什么。

      我的灵堂就设在了清涟殿。棺柩里只有我平日穿得帝妃宫服和一套冠冕。殿外白布高悬,随风招招,殿内烟熏雾燎,冥币四散。

      前殿跪了一地的宫人太监,真心也好,假意也罢,却都抽抽噎噎地抹着眼泪。

      我终于等到了他,在我头七的那日……

      他一身风尘急急地奔到我的宫中,扶着我的玉棺呆愣了许久。葬入皇陵的那日,我又亲眼看着他形容枯槁地将那只烧裂的白玉莲花簪放到我的棺柩中……

      “你为何不等我回来……”他嘴里一直呢喃着这句话。

      我一直想问他让我等他做什么,若我真的等到了,他会不会杀了我,为他那所谓的孩儿报仇。只是,我终究是没来得及问……

      身后的接引鬼使不时敦促着让我快快赶赴阴间,怕误了我投胎的吉时,我只来得及匆匆回头看他一眼……

      鬼司的门近在眼前,我的步伐却显得愈发的踌躇。

      我说:“鬼使,我不愿投胎了,我想等一个人要一个答案。”

      那鬼使最后摇着头消失在前方的迷雾中,耳边还回荡着他走前的一番话语:“世间的痴男怨女哟……痴男怨女哟……竟为了一个“情”字宁愿做孤魂野鬼啊,傻哟,真的傻……”

      傻吗?或许我是傻……他让我等,我便等!

      我在黄泉路上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每日见着鬼差们将新进的怨灵送走一批又一批,迎来一批又一批。黄泥道上,那一条白袍飘飘,披头散发的队伍竟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不知等了多久,有一日竟看到队伍里有一道熟悉的身影。那人头低垂着,白袍上染着斑斑血迹,身上还带着沉重的镣铐,昭示着此人生前乃是多做恶事的怨灵,死后注定会被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当见到路旁的我时,她浑身竟颤抖了起来,眼里闪着不置信。

      鬼见鬼,她竟然还会害怕……

      她因恐惧而扭曲的面容挣脱出一丝苦笑,道:“你果然在等我……果然在等我……”

      我听了,摇了摇头,回道:“你错了……我要等的,并非是你。”

      她有些吃惊,随后了然,却突然猖狂地笑出了声,一如当年她望着我垂死挣扎的模样。

      “哈哈哈哈!亏你还在这里等他那么久!我告诉你!他早死了!还在我的前头!你很吃惊对不对?自你走后,他便日日宿醉在你的清涟殿。攘夷外犯他不理,楚地水患他不理,群臣在朝华殿外跪了一地他亦不理!最后就落得个被五王爷逼宫的下场!哈哈哈……人人都说那五王爷是个傻子,他却比任何人都聪明,懂得韬光养晦,避己锋芒。等到了时机就给你致命一挚,让对手连还手的余地也没有!到最后还真将南国大好的江山给收入了囊中。”

      她一步步向我走来,咄咄逼人:“你知道吗?就在你与他日日缱绻缠绵的清涟殿,我用他小时候送我的那把寒冰刃……在这里!就在这里!”她一手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处:“一刀刺了下去……他应该很疼吧,血都流了一地呢,可是他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明明快要死了不是吗?他嘴里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一直喊到了闭眼……在他心里你终究是比我重。以前他日日会来我宫中看我,却又急着离开,我知道他要去看你!我没有办法,最后只能每天在殿内点上合欢香,让他在梦中以为与我有了夫妻之实……他以前明明是那么喜欢我的,那么喜欢我……我听闻他纳了一个与我相似的女子为妃,我很开心,证明他心中还有我!我不惜每日在楚环的饭菜里下慢性毒药让他英年暴毙!我赌楚昭舍不得我去当尼姑,我终究是赌赢了一回!他将我接到了宫中,当了他的女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都是你!一切都是你害得!”

      黄泉道上,那几近癫狂的女子凄厉地嚎哭着,苍白的面容上泪水泗流。身后的鬼差见此,挥鞭就在她身上一顿乱抽,喝骂着要她快快赶路。

      我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耳边还回荡着她不绝的呢喃声:“你明明说事成之后会封我做皇后的……为什么食言了?殉葬……呵呵呵……好一个殉葬……好一个杀人不见血的五王爷……”

      我摇了摇头,狡兔死走狗烹,这般浅显的道理她竟会不懂……

      既然没有等到他,我便去找。

      我在凡间兜兜转转了好多年,却始终没有找到他。那个曾经接引我的鬼使来寻我时,我正坐在坟头唱着生前最爱的《采莲曲》。

      他说:“咱鬼君矜悯你的执着,说再给你一百年的时间让你了却心愿,到了期限你还可以去投胎……”

      世间孤魂野鬼那般多,我不知那鬼君是怎么注意到我的。我想一百年的光景,应是够了……
      在这一百年中,我一个幽魂见证了历史的兴衰,朝代的更迭。看着原本富饶美丽的南国被外邦的铁骑践踏得面目全非,看着自己身旁的孤坟添了一座又一座,最终变成了乱葬岗……可是我始终没有找到他。

      一百年了,我该心死了,只是没想到在最后一天,我终究是见到了他。只是,他已不记得我了……

      前方的迷雾越来越稀薄,审判司的大门近在眼前。鬼女的故事也讲完了……

      怨灵的嚎哭还在空荡荡的四壁回响。大殿两旁,几簇青绿的火焰左右摇曳着,为这审判司平添了几丝诡谲之气。

      鬼女静静地跪在台阶下,有些贪婪地望着那高座上的男子。那墨袍男子将陆判递来的簿子翻了翻,沉声道:“你生前虽有小过,并无大过,就判你重新投胎转世,下辈子到一个寻常家庭安乐一生吧……”

      鬼女站在桥头,手捧着汤碗,回头道:“德妃说他心里有我,而我却从未听她亲口说过,这一百年来我一直想问他究竟有没有爱过我。鬼君,你觉得他爱过我吗?”

      身后的墨袍男子茫然的摇了摇头,情为何物,他不知……

      鬼女悠悠地叹了一声:“没爱过,原来真的没爱过……”

      “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
      风起湖难度,莲多采未稀。
      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
      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
      ……”

      歌声一断,瓷碗落地,发出一声脆响。墨袍男子再抬头时,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身影跃下了轮回道……

      男子看着手中那只白玉发簪,一手抚上自己的左胸口,那里有些刺刺的疼,却不知为何会这般。
      他常年在地府,每日坐在高位上听着底下的怨灵哭诉说着自己一生的故事。无非就是因为一些贪、嗔、痴念,以至恨到深处拿命相搏,只是却唯独不理解这个“情”字,他不明白为何会有人为了它连命多不要。他去问地藏王,他说:“君上若不懂,为何不亲自去体验一回……”

      他历劫归来,挣脱了凡躯,前尘往事一并脱了去,对情爱一事到头来还是懵懂半知。

      他重新坐镇鬼司,刚进宫门便看到一帮鬼差聚在一起,状似在谈论些什么。

      “唉……我跟你们说,前些天我就接到一个鬼女,人都快到鬼司门口了,却因为要等她的爱人,宁愿做孤魂野鬼啊!”

      几句话一丝不落地传进了他的耳朵,竟又是为了“情”。

      第二次路过宫门时,又是那熟悉的话语:你瞧那鬼女,到现在还在黄泉路上等着呢……你说傻不傻,这凡间的情爱委实害人啊……”

      “啊,那个鬼女我知道,一直在黄泉道上唱歌那个,是不是?”
      他的脚步顿了顿……

      第三次……

      “唉,我上一次和你们说的那个鬼女啊,在黄泉路上没等到人,如今竟跑去凡间找了,当真是执着啊……”
      他心下震动,不由地走了出去,道:“你去告诉她,本君许她一百年时间,到时再给她一个投胎的机会……”

      地藏王突然出现在他的身后,道:“君上若还不懂,大可再去历一次情劫……”
      他摇了摇头:“不了,情当真是很苦很苦……”

      手中的发簪被慢慢塞进了怀中,奈何桥头只余一道身影怔怔地对着轮回道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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