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下的黑白》morning杨

4、手指下的黑白

　　四
　　城非和我认识已经快20年了，我记得自己还拖着鼻涕的时候就知道对他喊：“你给我过来”，而城非也学会了说：“我不！”。这大概是我们会的最早的交际用语，它的纯熟程度是建立在我和城非的拳打脚踢上的。等到有一天我们见面时终于不再呲牙咧嘴，青筋暴出像2头一触即发的公牛时，城非已经能非常熟练的找到我家进来房间和我一起看动画片了。
　　之后我们上同一所小学，同一所初中，再是同一所高中，当我以为整个读书都离不开他时，城非不言不语地报了一所外地大学，从此远离了我的生命。
　　在大学的四年我很想这个混蛋，想他第一次被我打出鼻血时为了面子就是忍着不哭的样子，想他看动画到激动处会架起双手模仿奥特曼发光波的动作，想我们在每一个奥特曼告别地球时都会忍不住哭泣，城非还为AS哭了2场，最后想象总会定格在城非家的阳台，我这辈子最怀念的地方。
　　它附带在城非的2层小楼上，在周围还没有高楼大厦的日子里，在我们还小的日子里，它总是能高过周围的一切，我和城非就扒着石头栏杆看黄昏的景色，看小学操场里的旗杆，看上面飘扬着的红旗，看老师在操场上走过来走过去。偶尔看见自己班的会异常激动，隔着好远就扯着嗓子喊：“XX老师”，只有一次，我们班主任听见了，老太太显然被这热情的天外之音吓了一跳，在原地转了三圈胖胖的身体还是茫然不知声音的发源地到底在哪，只好泱泱地走了，并附带上一个经典喜剧动作—用手理了理像小鸡绒毛一样稀少的头发。我和城非猫着身体躲在栏杆后偷窥到了这一切，笑的东倒西歪，，很满意这次恶作剧的成果，感到自己聪明极了，简直就是韦小宝第二和第三，后来屡试不爽，成为保留曲目。
　　只有在学校老师都放大假的日子里，我们因为实在找不到捉弄的对象而只好规矩的坐在板凳上做作业，有时候城非会问我“风”是前鼻音还是后鼻音，在得到我拍胸脯保证的肯定回答后放心的拿橡皮小心翼翼的擦掉“n”后面的“g”，拿到打着红叉的本子时凶神恶煞地站在我背后，逼我替他抄写500遍的“feng”——双手插着腰，怎么看怎么像一个霸道的小地主。当我身心俱疲且是巨疲的抄完那任重道远的500遍拼音时，城非的爷爷会端出来定身糕给我们吃，一面慈祥的唠叨：“小囡读书苦来。。。”我们总是为了谁的糕上多出一根青果丝计较，这时，城非爷爷会小心的挑走另一块糕上多出来的一根果丝，放进已经没有门牙的嘴里慢慢嚼，这种幸福的样子是我长大以后再也见不到的，是一种可以使人联想起听天使唱歌的幸福。每次城非爷爷这么做都会让我感到感恩安逸和满足，我突然间不想闹了，只想乖乖的坐下来，慢慢的吃着嘴里温烫糕。然后很甜的对着城非笑，对着城非爷爷笑，对着他们家养的鸽子笑，对着手里温烫的糕笑，落日溶金的黄昏里，我们三人的幸福身影被牢牢地镶嵌进城非家的二层小楼里，成为我最美的记忆。
　　所以我会在大学狭小的宿舍里整夜整夜的失眠发呆，会在忍无可忍时轻轻地拉过被子，轻轻的哭泣，轻轻的呼吸，会在冬天听到夜雪落地时摔得粉身碎骨的呻吟和春天里花开的声音，会比任何人都清楚宿舍周围蟋蟀青蛙的合唱或争执，我像熟谙自己的掌纹一样熟谙学校夜里一切的安静或喧哗。因为他们曾陪着我走过每个郁闷惆怅的无眠之夜和整整四年了无生趣的大学年代。
　　四年之后，我提着一个旅行箱独自回家，没有通知父母是因为我想先去城非的二层小楼看看，想吃他爷爷做的温柔的糕，想问问城非什么时候回来，他到底还回不回来了？火车开的很慢，我觉得自己像是置身在一个巨大的货船底舱，被无数的货物压制的快喘不过气来了……
　　临晨的时候火车终于进了站，从窗口看见家乡天空薄薄的雾和空气里荡漾开的白色水气时，我又想起大学里夏荷开放的声音。其实花开的时候很疼，它们要撕裂原来的皮肤，要撑开幼小的花瓣，要挺直脊梁才能迎风招展。可是它们都还小啊，是一阵轻风就能花落无声的孩子啊，当情人们踩着花瓣的身体山盟海誓时，花杆依然要挺直脊梁站着，巍巍颤颤。
　　这样的情景我和城非在家乡就看过无数次了，最后一次我心血来潮的问他：“你猜花瓣被踩碎的时候会不会感觉到疼？”城非笑到呛出眼泪，说：“你秀逗啊，花掉到地上就是死了，死了的细胞怎么会有感觉呢？”我摇摇头说我不是在问你生物问题，城非笑的更加厉害说我开始有诗人倾向并建议我把支援改成中文系，然后在过美女如云的逍遥日子时别忘了捎带着解决他的“温饱”问题。
　　说这些时城非爷爷就站在边上，之后，他拿起扫帚把院子里飘下的花瓣轻轻拢在一起，然后扔掉。当时我感动的不行，想城非爷爷真的是一个很善良很善良的人，想以后赚了钱一定要好好待他，他就是我的亲爷爷！所以大学三年的假期我虽然都没有回来，但每次都会给他写好长的信，寄好多的东西，城非爷爷总会高兴到像个孩子。连夜给我做一大盒的糕千方百计地邮寄过来，我知道他是高兴糊涂了，从我在包裹里闻到腐烂的气味是就知道，但我还是忍不住想哭，尤其是读完和包裹一起寄来的信后，因为上面写着：真乖啊，你比城非还要孝顺……
　　我想城非到底是怎么了？他不要他的爷爷了吗，不要温柔的糕了吗，不要我们形影不离的20年生活了吗，怎么可以呢？我感到筋疲力尽，那些我最珍惜的回忆被城非像扔垃圾一样丢回了过去了的时光里。
　　胡思乱想间我走出车站，走过市中心，走过银行，走过肯德基走过麦当劳，走过街道，之后又走过要拆的旧房子，金黄的油菜花，小学的操场，没有了红旗的光秃秃的旗杆……
　　我就这样拎着一个旅行箱，风尘仆仆的站在爷爷家的楼前，咚咚的敲门，担心他会不会出去买菜了，然后，门开了，我说你没出去啊，突然发现站在门背后的居然是城非！真的是他，嘴里还塞着根牙刷！当时我真的不知道是惊讶多还是惊喜多，一片空白！视野里只剩下城非和那把牙刷，身前的2层小楼和周围的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城非后来说：“我打开门看见是你，他妈的都傻掉了。”我想自己大概和他一样，都他妈的傻掉了。可是又比他好，我的手会自由思想，再脑袋还没反映过来时，拳头已经对准城非的脸砸了过去，很重的一拳，于是我再一次看到城非捂着鼻子的样子，就和我在幼儿园第一次打他时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城非没有忍住，眼泪是真的掉下来了。
　　纷纷扬扬，这么多年第一次看见他哭。我想我真的把城非打疼了。
　　四年后，城非回来了。
　　四年后，我提着箱子站在家门口看见刷牙的城非。
　　四年后，我不再孤单，不再失眠，也没有再对着夜空无止境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