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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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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洛阳城外的古道上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四角都结着五彩络子、并那门帘上绣着金枝玉凤祥云流彩等物,一见便知是城中极为富贵人家,边上跟着的数女子皆身着素色长袍、披着绛红小袄,虽算不上艳丽但也尽显华贵,气质如兰。马车四周跟着数十士兵,同样也个个英武不凡,所持坚盾利刃自是不在话下。
前方村口早早已有好奇的村民望着议论猜测是谁家能有如此排场,一老汉说道“你们没去过洛阳城也难怪不知,这便是当朝郡主的马车,这郡主小名慕瑶,听说前年嫁给了我们魏国第一琴师名唤嵇康的,现居住在这洛阳城里,出入皆是如此排场。边上的丫鬟名叫兰儿,是府中第一等的,上个月我进城办事时是还曾远远见过的。”村口其余人听了也都暗暗称道,心下自是羡慕。
马车行至村口,兰儿突然向着马车内人说道“奶奶快看,前方的那棵树生得好大。”慕瑶缓缓拉开车帘向兰儿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颗参天大树,枝繁叶茂,盘龙踞虎,不禁也暗自称奇。细看下树上又挂了数百五彩飘带,树下又设祭坛香炉,便知此树来历不凡,便差兰儿前去打听。细问下方知原来这棵树已有三四百岁,村民祖祖辈辈皆以为神,便设下这坛,日日祭拜以求平安,或有上阵打仗、外出行商、为官的家人即寻来丝带拴在树枝上以求保佑。
慕瑶听了便道“这树生在这战火纷争之地,硝烟蔽天之时也甚是不易,说不定真是大地成精化作百年树木。既如此,我就下车拜一拜再走。”
说着,但见车中走出一年方二九的女子,穿着淡蓝广袖裙肩披灰色貂皮袄,梳着云鬓,头戴一对镶金玉凤簪,脚着厚底红鞋,生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慕瑶缓缓走到树下焚香叩拜,又捐了几两银子,见祭台上有一个竹筒,内插着数十根签,知是村民日常求签之用,便拿了来,摇出一签,说来此签甚奇,只有诗一首,却不言吉凶,诗曰:
富贵毕竟空,花葬瑶琴中。佳音自此绝,血溅广陵梦。
慕瑶看了,只以为是劝诫自己勿贪图富贵,却不解其中玄机,只匆匆记下,又上了车回洛阳去了,一路无言。
进得洛阳城,到了自家府门口,早有小厮数人接应,正门口又立了一青年男子,着一身素白长袍,腰间挂的玉佩叮当作响,下面半露墨绫花裤腿,生得神寒骨清,洵非世间烟火人也。见慕瑶出了车便赶忙上前唤道“慕瑶,可回来啦。行程可还顺利?”
慕瑶见是嵇康,便上前作揖微微笑道:“有劳你相迎了。”一边向里走,一边讲着路上趣闻,又拿出在神树下占得的诗与嵇康读了,嵇康亦是不解,只说是当年学琴时师傅曾传他一曲广陵散云云,见无头绪,便收好不提。行至中庭,慕瑶见庭中一棵红白海棠树已然萎了大半,便吩咐兰儿道:“你明儿去问问那花匠树匠的,这棵海棠可还有救,若有则好生保养,若是没了就挖去,再换一棵来罢,这大户人家叉叉丫丫的立在这里半死不活多少有些煞风景。”兰儿应下,即进内室倒茶服侍,不提。
行至内室,慕瑶笑看着满墙挂着的琴萧等乐器,其中不乏近数十年大师之作,嵇康却摇头叹道:“休看这满墙琴箫,却无一绝品,可叹啊。若可得这号钟绕梁之音与之交心则便是化灰去了亦无憾了。”慕瑶早知夫君爱琴,便佯装嗔怒道:“你却每天只关心这琴这萧,早把我忘到不知哪个弦末箫孔儿中去了,什么时候拿我换了把琴你才知足。”嵇康自知失言,又见慕瑶是佯装的,便将慕瑶揽入怀内笑赔不是道:“你就是我的旷世宝琴,我又怎舍得换呢,就算把那伏羲神农的神琴魔琴一并拿来也是断然不换的。”慕瑶听了又佯怒道:“呸,就你这整天蝎蝎蛰蛰的样子,谁要做你的宝贝琴你找谁去,我自是不会。”说着二人便嬉笑开了。是夜,慕瑶绾堕马髻,衣红绡之衣,灯花影中,欢笑弥畅。当真是五花马,千金裘,不换美酒,却换伊人一笑一回眸。
说话间天渐渐暗了,二人便唤了下人来点灯,慕瑶奇道:“今儿天怎的暗得这般早,这会儿就暗了。”那人答道:“回奶奶,下午这天上就飘来朵乌云,前翻还烈日当空,忽的就黯了,恐怕将是有场大雨。”嵇康也道:“这暮春之时如何怎有般这乌云,怪哉,不知是何征兆。”
二
话说慕瑶白日经过的那村庄距潼关甚近,故在旧朝之时得名关口村,后又因这神树得名,附近的生意人便顺口叫了神木村。这日下午神木村上便开始乌云密布,可叹数百村名不识此怪兆依旧早早熄灯歇下了。直至未时三刻天间开始暗雷汹涌,一道迅雷劈下,点燃了不知谁家的柴堆,又因此地村民房屋皆是用竹篱木壁者,不多时便一接二,二接三,牵四挂五将一个村烧的如火焰山一般,此时大半村民皆尚在梦乡,如何可知,纵有惊醒者亦被火势困住,活活烧死。只有村口几户不曾睡的逃了出来,望着满村大火料也救不了,亦伏在地上撕心裂肺般的哭了一夜。
话说这火直烧了一夜,方渐渐熄去,可怜这村却因一夜大火成了瓦砾场,百人坟。那百年神木也被烧焦了半边,不知死活。
这日夜间,慕瑶正与嵇康在房中以赌书为趣,只听得慕瑶念道:“马固有色,固有白马。使马无色,有马如已耳,安取白马?”嵇康笑答道:“这也容易,乃是公孙龙子白马之说?”慕瑶亦笑道:“错了,相公可知秦时赵高指鹿为马之说,既这马实为鹿,故这白马之说当是白鹿之说方才恰当。”说罢二人皆伏案大笑,又敬酒饮茶,皆亲昵狎亵,并怡然自乐。
说话间,忽见窗外火光冲天,不知何故,便差人去问。一会儿,兰儿进来答道:“原是城外的村子,就是奶奶白日经过、还求了签的,走了水,这一场火烧起来估摸着整个村都要成焦炭了。”嵇康叹道:“可怜这数百村民才逃了战争之厄,又遭这大火之祸,也自是命中定数,终是逃不过啊。”二人便此不复再提此时,一夜无言。
次日一早,宫中便来人唤郡主立刻入宫觐见,慕瑶不知何事便稍事装扮,唤了兰儿备轿匆匆忙忙入宫去了,只留得嵇康在家。
直至午饭过后,只见兰儿一人匆匆跑回,蓬头垢面,自进得府中,口中便只不住呼大事不好,见了嵇康也不说话,只是大哭。嵇康见这光景便料宫中慕瑶出了事故,忙派人去打探,又不断安抚兰儿。待兰儿稍安方知昨夜魏帝驾崩,司马氏夺位,这会儿正四处命人抓捕曹氏皇族。今早慕瑶一入宫便被打入了天牢,不知如何。
嵇康听了,顿觉五雷轰顶,乎地立起来,问道:“此事当真?”兰儿忙答:“此等大事兰儿自是不敢开玩笑。”嵇康一怔,便瘫倒在椅上。过了许久方又问道:“你奶奶现在如何了?”兰儿道:“只知关进了天牢,余下的便不得知了”嵇康听了只大哭不止,众人便上前安慰,良久才又安静下来,便唤一小厮来,与了些银子命拿去天牢上下打点。过一会儿又叫人备轿,亲自赶往天牢,又往狱卒手中塞了些许银两才得以探监。
等到了狱中,两旁皆是众人哭号,只见慕瑶正昏昏沉沉得躺在草堆上,衣衫上满是污垢,玉簪也是断在一边。虽只是大半天的功夫,又加之不曾受得此等苦楚,早已杏脸枯黄,樱唇红褪,嵇康见了想到郡主自小娇生惯养,而今却受如此不白之难,又暗自垂泪,噎噎做声。慕瑶听得声响方起身回头,见是嵇康伏在牢房的门栏上垂泪,不禁也跟着哭了起来,每欲开口,却已是泣不成声。正是应了那句“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正欲开口说话,只听见狱外传来宫中太监的声音,道:“刑部尚书司马大人到。”原来自司马氏掌权,只半日便将朝中大臣换了大半,皆换为司马氏亲戚族人。门口几个狱卒听了,知是不好,忙到狱中死拉活拽将嵇康拖了出来,可怜这嵇康因为哭了半日,连反抗、叫嚷的气力也不得了,只怔怔得看着慕瑶,口中默念着“慕瑶,慕瑶”竟如痴傻了一般,生生被拖了出来。又被家人送回府中方才恢复,不提。
原来那刑部尚书此番来,是得了皇帝的旨意,要在狱中灭了这数十人的口,便带了毒药命狱卒逐一灌下,顿时一片呻吟叫骂,只一炷香的功夫便都没了声音。
便此,数十人的魂魄便都离了身躯,只见得判官带着黑白无常、牛头马面前来点名勾魂。事毕,便带着众人的魂向阴地酆都去了,纵有哭喊不愿的,亦被套上了圈带走。只那慕瑶,不在生死簿之列,判官便道:“想来你必是有尘缘未了,不在此列,但得稍等,自有人会来渡化你。”正说话间听得墙外传来歌声,歌道:“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毕竟不知是何方神圣。
三
话说那慕瑶正疑惑间,只见得一个跛足道人疯疯癫癫的跑了进来,见得慕瑶只口呼:“此地不宜久留,快走。”便拉着慕瑶往外跑。那慕瑶本就脱离了血肉之躯,又无明主,便只能由着那跛足道人摆布。只一杯茶的功夫,便已到城外,又行了七八里地方才停下,慕瑶定睛一看,只见眼前皆是断梁碎瓦,慕瑶便想起昨日晚上的那场大火,又见那立在村口被烧了半焦的巨木,心下更是有了几分主意。却一回头,只见那跛足道士只看着那焦木微笑若有所思,慕瑶便上前问道:“不知道长是何方仙人,我又为何那生死簿上无名?”那道士便笑道:“想来说与你听些也无妨,你本是这天界得道之人,但又有尘缘未了,离恨天上警幻仙子便托我将你送下这凡尘,等日后了了这段公案便带你回去。”那慕瑶听了自是诧异,又想得那判官的话,纵是有几分疑惑,当下也不得不信,又问道:“那敢问道长,不知是何公案,此番可曾了结?”那跛足道士只是摇头,见慕瑶又苦苦追问,便道:“罢了,罢了,我便再助你一助,我现将你魂魄注入这千年神木,日后自有说法。”说着便开始围着慕瑶诵经做法,事毕,便道:“你便只管等着,日后自有人找你。”慕瑶只是不解,又欲追问,只见那道人早已飘然而去,不见了踪影。
话说那嵇康,那日自狱中回来,便是躺在床上,颗粒未进,一言不发。第二日一早,兰儿正要往嵇康房里送茶,只见一小厮慌慌张张跑来,只说要见主人。兰儿便把他截在门口问是什么事。那小厮腿一软便倒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道:“今儿早狱中托人来了个信儿说是奶奶昨日在狱中病死了,是痨病为了防传给他人,一早就把尸首火化了。说也奇怪,这昨日见奶奶还好好的,今儿就”兰儿听了便是一惊,一失手茶盏一滑碎在了地上。室中嵇康听见,便问道是何事。兰儿只慌张应道,地滑,打碎了茶盏子。又小声嘱咐那小厮道:“此事切不可声张,若有第三人知道了,仔细你皮肉开花。”小厮诺诺答应便退下了。兰儿亦离去,再沏茶来。
那嵇康躺在屋中,一夜未眠,先前窗外言语自是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悲尤心生,“哇”得一声一口鲜血直吐了出来。兰儿恰好进来见得这番光景,也猜得一二分,便忙换去了被褥,服侍嵇康坐起,漱了口喝了杯茶,又服了几枚丹药方才好转。
此间,屋外早已聚集了一伙小厮仆人,因才闻得主人死讯,料这家道即将堕落,便纷纷聚在门口,欲与嵇康商议赎身之事。却见屋内如此光景,又没脸进屋去讲,起头的便道:“此番府中家道中落,我等也不宜多留,不如就此自己散去,府中值钱的各自拿个一两样,权当是我等的辛苦赚来的。”众人纷纷同意,渐渐地也散去,将府中收藏的金银珠宝、珍奇古玩、名画对联等尽数拿去。
屋内兰儿正服侍嵇康吃药,听了屋外众人等言,正要阻止,又被嵇康拉住,示意不必再追了,等众人散尽了,便对兰儿说道:“由他们去吧,只是不料只此几日家道沦落至此。”说着又垂泪下来,兰儿无奈只在一旁安慰,忆及往事也哭了起来。过了良久。二人稍安,嵇康便对兰儿缓缓说道:“你也随着他们去吧,只是这满府财物皆已被众人拿去”兰儿听了,只是噙泪摇头,嵇康又道:“这屋中也有琴箫数十余,你可尽数拿去折变了,也可换得百两银子,这也是你应得的,也回家去吧。”嵇康见兰儿依然只是摇头不语,又吩咐道:“只是别忘了,每年此时给你奶奶烧些纸钱,也不枉她疼你那么些年。”
说完,便缓缓起身,走到床头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包袱,说道:“我便自此去了,你也收拾收拾走罢。”兰儿忍着泪说道:“爷要上哪儿去?兰儿自当跟着”“不必了。”说着,便背着包袱走了。终是不知去往何处,又遇何事。后世有填《浣溪纱》道:
一点残红万点愁,千丝绕尽几时休,独登画楼对残秋。
泣遍红壶天也瘦,心字成灰雨未收,堪怜艳骨葬香丘。
四
话说那日嵇康自出了城门,便骑马只身向虎牢关去了。漫漫官道上少有行人,十里长亭也因疏于打扫,早已破旧不堪,先遭战争之祸,又遇此不平之世、无理之道,早已众生皆苦,万物悉废。
行至半路,忽见得前方一处漫天黑烟,复向前行了半日只见眼前出现黑压压的一片废墟瓦砾场,火虽已灭,依旧呼呼地冒着黑气,显是一场才大火灭了不久。嵇康便想起日前城西的一片火光,那日正与慕瑶赌书饮酒“既这马实为鹿,故这白马之说当是白鹿之说方才恰当”、那日慕瑶穿一件淡蓝广袖裙,披一件灰色小貂袄,鬟上插了一枝镶玉金凤簪、那日慕瑶点了宫灯翻着五千道德言、那年的残梅傲雪、那年的海棠花开而今人何在又见得这满眼废墟,偶偶飘过不知谁家未烧尽的碎纸残布,加之正值暮春时节,风吹白莲,不觉心生沧桑之感。一阵丧妻之痛,且又一阵沧桑之悲,渐渐催下泪来,便欲找一处歇息,可怜数十里早已化作废墟,何来这歇息之所。遥见村口立着棵树,未遭这大火之灾,便催马走去,待得到树前,便依树而坐,忽闻得远远有人伴歌而来,循声而望,只见一跛足道士飘飘而来,看似瘸拐难行,实则走得飞快。须臾间,便到了嵇康面前,却不言语,只绕那老树来来回回急急地走了数匝。嵇康心下生疑,便欲上前问,谁知那跛足道士又忽的行至面前,嘴里唧唧咕咕不知是什么念了一通,身后的焦木便化成了一张琴,躺在树旁。嵇康见此只得痴痴发楞,须臾又听得那跛足道士又唱道:“
焦木为琴需两劫,尾不同兮终成仙。桃红溅血染此际,广陵一曲自此绝。”
嵇康仍是不解,那跛足道士道:“此琴名曰焦尾,以白帝之焦桐为胚,东海之龙须为弦,今已历得一劫,此番须再历一劫便,自证道理。”嵇康听闻,又忆及前日慕瑶在此占得之词,心下便想此道必有些道理,不如就此问个明白,也不负爱妻妄死,方欲张口,只见那跛足道人已飘然而去,大声唱道:“此间已事已了,吾自当向那幻境销案,去了,去了。”说罢已不见了影。嵇康急欲拔腿去追,却是足重不能行,一阵头晕目眩方从梦中醒来,却不见了那道士,转眼一瞥,身边却躺着一把琴,尾部留一段焦痕,轻弹数音,便知是佳品,便弹一曲好友阮籍的《酒狂》则是轻、松、脆、滑、高、洁、清、虚、幽、奇、古、淡、中、和、急、徐十六法兼备,雄、骤、急、亮、灿、奇、广、切、清、淡、和、恬、慢十三象皆得,便知是难得之器,便用长袍裹上自顾带走了。
话说那日嵇康自离了神木村,又往东去,到了泰山之西东阿县郊曹子建之墓前。这嵇康自小便习得子建之《白马赋》、《洛神赋》等章,后又作了曹家女婿,虽生不逢时,未曾得见,更是心下又亲近了些许,早已成为故友。这日见了故友之墓,兀自得想起了《洛神赋》,亡妻之痛尚在,佳人之倩影犹存,不禁又落下泪来,用那焦尾奏起了《招魂》之曲,歌道:“魂去来兮,魂去来兮”又是《洛神赋》中“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且涕且歌,直至日薄西山方才离去,自是不在话下。
五
自那日嵇康离了子建墓,嵇康便携琴而去,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直至半年多之后方回到洛阳旧宅。话说这宅空关了近一年,然几案椅柜上竟无一丝杂尘丝网,盆栽金兽之属亦皆是当日之光景。正疑惑间,只听得有人推门进来,嵇康回头细看之下,竟是兰儿。原这兰儿自嵇康离家那日起,仍依旧日日打扫这园子,得了院中种的瓜果便拿上集市去卖以贴补家用。这日一推门便见到嵇康,便笑道:“老爷回来了。”嵇康见了亦是百感交集,哽咽不能语。
如此这般住了数日,自是不提。
话说这日正是慕瑶祭日,西风哭号、月悲鸦寒。嵇康不愿再多想伤心事,只与兰儿烧了些纸钱,便早早入了内室睡了,却见床边鸳鸯枕、翠玉被正叠得整整齐齐,又不禁勾起往事,叹道红绡帐里,今倩谁温。又兀自伤心了半日,才昏昏沉沉睡去。忽梦中闻得窗外传来阵阵幽香,嵇康便匆匆和衣起身,但见屋外庭中那颗死了一半的红白海棠忽的开出花来,西风吹过,一片玉花寥落。
花光月影中,但见一人影婀娜而来,嵇康定睛一看似是朝思暮想的慕瑶,松绾云鬟、头戴镶玉凤头钗、一身惨白广袖裙、脚踏白云、眼中尽是哀怨伤情。漫漫花雨中,向嵇康递来一枝凤钗,嵇康一眼便认出是与慕瑶结婚那日所赠的信物。嵇康正要伸手去抓,谁知那女子却向后袅袅退去,愈行愈远。恍惚间,却留下残句:
奴如飞絮,郎如流水,相沾便自相随。
直至半夜嵇康醒来,竟是躺在屋中床上,而焦尾躺于侧,忆及夜间之事,原是惊梦一场,“哇”地一口血吐了出来,待到清醒,又心痛难言,于几案前坐了一夜,直至第二日鸡鸣之时,竟作出一篇祭文来,挂于海棠枝上,乃涕泣念道:
维此不易清明之元,桃柳成蹊之月,寒月悲笳之日,不才嵇姓叔夜者谨以焦尾之音,相思之词,萧娥之怨,谢娘之泣,此四者虽微,聊以达诚申信,乃至寄于赤帝宫中抚司春怨,海棠女儿之前,曰:
余亦为哀辞千言悲曲数句哭之,碍于声韵而不尽悉,虽有吞花梦月之心手,莫能尽数其妙。区区泪笔,枯涩黯削,不能自传其爱,有何于饰。
亡妻曹氏慕瑶,精于女红,复兼咏花赞月之才。其为质,则巫女不足比其贵,其为性,则孟姜不足比其洁,其为神,则雉姬不足比其精,其为貌,则褒姒不足比其色。然天嫉其秀,日妒其丽。临此浊世仅二十余载,殆于恶案冤狱之中一年矣,而花约犹在,斯人已逝,风吹白莲,柳度昏鸦。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皆绝。呜呼哀哉,唯叹曰:“
花间酒醒横千泪,拍遍栏杆,夜露清寒,梦外萧萧叶影斑。
劳心对月伤春去,玉漏初断,谢家桥畔,试问婵娟何日满。“
读罢又取来焦尾之琴,奏相思之曲,断肠之音,一时天地皆静,便是那园外的行人商贾亦驻足而听,皆叹,人间不因有此音哉。
话说这嵇康弹琴间,忽见不知何处飘落数点海棠,嵇康抬头一看,竟是那枯了半边的树在一夜间又生出无数花来,嵇康忆及昨夜之梦,大惊,便唤来了兰儿,细述其梦,兰儿亦奇之。嵇康道:“树枯则人亡,而今树兴又不知是何兆。”兰儿听了,便笑道:“这草木怎又联系起人来?而今树兴,难不成是姑爷要飞黄腾达了?”嵇康摇头叹道:“而如今花一夜而开,本是奇异之象,且”嵇康想到那跛足道士,又是一叹,究竟不知是何征兆。
六
那日嵇康正在园中弹琴,兰儿忽的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远远地便喊道:“老爷,不好了,宫里派人来下旨,要您去正堂听旨。”嵇康听了先是一阵急怒,待得定下气来又吓得不知是何消息,忙换了旧朝的官服,命兰儿设案焚香。嵇康忙到正厅接旨,那公公见了嵇康穿了前朝官服,便怨道:“嵇康,你怎生得穿了旧朝的官服就来了?你可得记住,现在是司马家的天下,不再是你曹家的了。”嵇康笑道:“康本魏朝驸马,自当着魏官服,不受司马氏之封。”那公公亦不多言,便拿了圣旨面南而立,念道:“特旨:立刻宣嵇康入朝,在养身殿陛见。”嵇康听了立即接旨,那太监便道:“只带上你的琴,立即入朝面圣罢。”嵇康听了“带琴”二字心下怀疑方欲疑问,那太监只是哼地一下转头便走。嵇康无奈,只得依旨带了焦尾入宫。
兰儿服侍嵇康出了门,撤了香案,知嵇康是依旨进宫恐有不测,忙到园外寻一二小厮来,又与了五六两银子,催着去宫门外打探消息,如有什么事也可有个照应。
直过了半日,才见那小厮慌张跑回来,喘嘘嘘进了门,道:“听说那嵇老爷在宫中与皇帝老子吵了起来,正说着明日要问斩呢。”兰儿听了,顿时如五雷轰顶,,直呆了半盏茶的功夫方才醒来,忙嘱咐再去看。过了一柱香的功夫,又一小厮跑来,兰儿忙起身问事,那小厮道:“爷出了宫”兰儿听了,才松一口气,那厮又道,“明日午时自去南门候斩。”可怜那兰儿一阵喜一阵忧,气血攻心,倒在椅上,楞得说不出话来。那厮见了便吓得急急离了去。
又过了半个时辰,嵇康缓缓推门而入,兰儿才回过神来,颤声道:“爷回来啦,兰儿准备晚饭去。”一日无言,不提。
第二日破晓,嵇康便起身,也不曾梳洗,只是擒着泪,擦着焦尾,口中不住默念着“慕瑶、慕瑶”兰儿鸡鸣后方才起身,见得嵇康如此光景亦不敢说什么,只默默将府中上上下下草草打扫了一遍,亦坐在房中不动了。
到了巳时,嵇康便取出年前慕瑶所做满是桃花的绣布,细细将琴包了,也不曾与兰儿知会一声便出了门。
且说这洛阳城现今街道竟比那乱世之时更为破败,正值初春已有了秋风落叶之感,街边的旧学堂亦早已关了,正是陋室空空,蠹遮几,衰草枯杨,尘满堂。嵇康不禁笑叹道:“此亦安市世哉?”
到了那刑场,四周早已集聚数人,正窃窃私语:
“此旧朝驸马矣”
“前日堂中客,今日刀下鬼”
“如此一来,曹氏之族尽灭矣”
“”
嵇康径直走到那刑台前,盘膝而坐,在侧竟瞥见了数片桃花,抬头一看,竟是一棵正盛开的桃树。“竟亦有花生于斯,长于斯”昙花一现,已是洪荒。然花落,自在。
嵇康取来焦尾,搁于膝上,竟似佳人诀别。
琴声渐起,嵇康奏起了《广陵散》,铮铮之声,似来于地府之鸣,锵锵之音,若只应□□之响。发声如金石,移韵若吟咏,运指似无心,早已是人琴合一。人之为体,琴之为用,相合相融,至于佳境。大声不振华而流漫,细声不湮灭而不闻,又是疾而不速,留而不滞。丽者似是雪霁残阳,悲者更如残鹃啼血,笑这众生痴相,恨那逝水无情。声声如弦断穿心,似那紫霞流彩之华,却又兼之影横皓月之清。一曲直弹得花落鹊泣,鱼沉云黯,即又旋音而上,凤鸣清音,不多时又是一落而下,烈火涅槃,又只一瞬,万华尽灭,众人皆惊。
然这曲已终,花无言,泪空流。早已有诗曰:
“屠刀溅血染古琴,广陵自此绝前古。“
此后,尘世再无此曲,更无此音。
又是一阵巨响,原是这嵇康抡起了焦尾向一旁桃树砸去,一时竟天地万籁俱寂,众生齐悲
嵇康笑道:“《广陵散》自此绝矣”
尾声
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且说那嵇康自朦胧中走来,远远见得一男子,着一身素净蚕丝长袍,生得似喜非喜之目,兼有若笑未笑之眉,上前拱手便道:“在下曹氏子建,特此相候,邀与同游。”又对一旁树边的断琴道:“瑶儿,你也出来罢。”“呼”的一道青烟,断琴竟又复原,慕瑶亦即旋玑而出,却只是笑而不语。嵇康见了,亦莞尔一笑,便作一声:“走罢。”拿起一旁树边的焦尾,三人飘飘而去了。
桃花树下,海棠荫里,举酒嘱客,曲水流觞。
千古悠扬沧海共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