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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后悔药】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那如果是改不了的舛误呢?」

      「既然无可改之,则为命数。」

      「若是之后幡然悔悟,也无挽救之法?」

      「听闻鬼谷有一门秘术,足以逆天改命……」

      ***

      将剑送入盖聂的胸膛,卫庄并不后悔。

      他的师哥最后的眼神,有点无奈,有点沧桑,但无恨意。

      盖聂倒下了,他打败了他,可是他全然不痛快。

      成为新任鬼谷子,被承认的强者,可以随意踏遍云梦丘峦,或者恣意策马纵横天下,傲视诸子百家,逐鹿群雄,再无敌手。

      再无敌手,那是全天下最痛快的事。可是他不痛快。

      午夜梦回,一柄剑,一个白衣的人。

      剑决然穿刺,拔出,沾上簌簌红色。

      浓稠的红滴滴答答,顺着剑的尖端落在庞葱草木中,铺天盖地,浸染参天古木,攀上晴空如洗。

      卫庄从未因杀死一个人而感到过愧疚与不安,也从未害怕过鲜血的颜色。

      所以他只是托着下巴新奇地观望比胭脂更鲜艳的色彩为世界点釉。

      间或喊一声‘师哥’然后醒过来,自嘲地咧开嘴,一个荒诞的梦。

      卫庄从不后悔。

      在做任何事情前,他都告诉自己,卫庄从不后悔。

      譬如在盖聂妄言离去的时候抽出了手中的剑,譬如在他一瞬间的犹豫动荡之时贯穿了他的胸膛。

      因为盖聂的妇人之仁,所以他死了,刀剑无眼,苍天也没有,公平是谁说的蠢话,只有成败才是真的。

      他不后悔,他只有一个疑问。

      譬如盖聂眼里最后的神色,是他看不懂的平静与包容;譬如明明可以避开的剑,却一动不动;譬如为什么临阵脱逃,走得如此决绝……

      还有,譬如说,为什么他们之间非要你死我活。

      好吧,大概,不止一个。

      有些有了答案,有些他知道答案,有些他不愿想那个答案。

      可是空虚太长,建立流沙,募集奇人异士,雄踞一方,这些事都无味无觉,像白水,像鸡肋,没有东西,能回味得更久些。

      一切都轻易,所以不痛快。

      丧失了目标,所以不痛快。

      一场决斗,一个要逃脱,一个要截追,一刻的犹豫,一招的纰漏。

      胜负来得快而乏味,无法承认,不能放下,所以——不痛快!

      那日卫庄翻开一本尘封的竹简,上面镌刻的文字模糊而亘古。

      「道听途说而已,世上哪有后悔药可卖。」

      「当真没有?」

      「小庄我知你心中所想,只是此事你切莫再提。先人禁术,真假且不论,要付出的代价必然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卫庄翘起嘴角,他并不后悔,他只是有一个疑问,或者,很多疑问,想要问问他的师哥。

      ***

      能够说话,他只想喊一个字:“疼……”

      刀剑曾在身上开过花,矛枪也曾刺破皮肤血肉,但是从来没有现在这般疼的。

      宛如经脉割裂,爆破血管,生生从身体中撕扯出魂魄,一寸寸切肤之痛,就只是痛而已,具体却难以明说,能折磨人到满地打滚,如果有那个力气的话。

      真气逆行,走火入魔也不过如此,逆天,难不成逆天的后果就是活活痛死吗?

      “小庄。”

      谁在叫他?

      “小庄?”

      声音平淡得很熟悉。

      “小庄!”

      似乎是带了一点急切。

      “嗯…?”那深刻的刺痛犹如潮水,涨落无踪,渐渐停歇。

      有人拍拍他的脸颊,身体还有些无力,撑开眼皮,眼前的那张脸让他想要惊呼。

      “师哥?”开口的话却拖着慵懒的尾音。

      “被梦魇着了?”盖聂的脸上漏出一丝关切,用袖子擦去他额上的冷汗。

      “不…”刚醒来的人含糊地说。

      盖聂也不深究,敛去神情,只道:“卯时已过,快些起来用饭吧。”

      ***

      一番洗漱罢捧着盖聂做的包子,卫庄恍惚,他使劲眨着眼睛,这具身体分明是他的,他的肘搭在熟悉的木桌上,手中能感受到包子热腾的温度。

      就像是曾经的三年中,那一千多天中的某天。

      放到嘴里啃一口,面皮韧劲耐嚼,内里汁水丰腴,好吃与否卫庄从来不会说。他只是有点怀念。

      在那之后的年月里,他再未吃过如此简单朴素的膳食。

      要说君子远庖厨,他的师哥是个异类。

      看着盖聂收拾碗筷的身影,从容熟稔,太过真实。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痛觉分明。

      不是梦。那么什么才是现实?

      盖聂明明死了,死在他的剑下,此刻却还能悠闲地活蹦乱跳;盖聂明明活着,那为什么,他却记得旧坟头上草木萋萋。

      记得的与见到的,孰为真?莫非真如庄周梦蝶,原本他所经历的才是一场幻梦?

      “师父还在闭关?”并没有想问,声带却能自己振动。

      “是的。”盖聂将桌上他喝完的稀粥收走,回答道。

      “已经十天了。”不,这种不对劲的感觉,他无法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一切宛如被设定好的,按序发生。

      “师父说已无他物可授予,让我们各自准备一月后的决战。”盖聂为他语气中的埋怨解释道。

      所有的对话都似曾相识,若是之前还不能确定,现下却已能分辨——时间掐的刚刚好,是如约决战前的一个月——这是他的记忆。

      呵,所谓逆天改命,就是如此吗?将一切重头再来一遍,他无法控制自己,也并不后悔,所以一月之后,事物沿着约定的轨迹,该走的还是会走,该杀的还是会杀!

      那又有什么意义!

      木桌被强劲的内力捏到变形,明明无关的事都能做到,最想要做的却……

      盖聂从火房出来看到这一幕,抓住他的手奇怪地问:“小庄,怎么了?”

      那人澄清的眸中盈满疑惑,卫庄想开口刨根问底,他只是想问清楚,问清楚这个人到底怎么想:他以为手下留情自己就会感谢他?还是说,那只是种极端的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方式?

      但嗓子不听使唤,只甩开了盖聂的手,挤出一个“没什么。”

      回到自己的回忆中,他竟是什么也做不到。

      ***

      不用思考,身体就知道如何动作。

      起得不早,独自练剑两个时辰,日已上中天却不很毒,初夏常伴着雨,鬼谷更是云气充沛,湿闷难耐。

      越是临近决战,平日里就愈发无事可做,而今日,卫庄似乎隐约地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对,他从师父的宝贝酒窖里提了两坛好酒,寻思着携壶找个清凉些的地方,依稀忆起西山的林木中的一潭清幽。

      穿过树林阴翳,阳光顺着乔木叶片的缝隙倾泻而下,在地上影绰圈点。

      那个时候,应该是难得的好心境。

      直到,直到远远地,瞥见那个更早地坐在一块兀出青岩上的人。

      粗布白衣,干净利索。盖聂背对着他,右手似乎在翻阅书简,从那竹片纬编脱落又缝补的程度上来看,应是那翻烂了的《捭阖策》。

      故意放轻了跫音,一步一步走过去,树荫下看书的盖聂竟没发现。

      不由起了一丝笑意,他记得,那日是他把盖聂推入了水潭中。

      少年从水中站起身,平素整洁无垢的衣衫湿透还挂着浅绿的荇藻,黑发搭在右肩上滴了水,眼中,极为难得地有了一丝薄怒。

      “师哥,”他站在平滑的大石上,笑得得意,“炎炎夏日,方如此才可解暑气。”

      盖聂抿唇不语,却向他走来,卫庄直觉他是要拉自己下水,忙向后一闪,不料脚下巨石上攀生碧绿苔藓,重心不稳,犹豫一秒,还是如从前那样任自己自然地跌入水中。

      山泉清冽,甫一接触凉爽透心,许久未感受到如此清凉,因此他站起的速度稍慢了些,潭子不深,于他们只半身而已,用手抹了把乱糟的头发,抬头就见盖聂如墨的眼眸中浸润笑意,偏偏脸上还是一本正经的神色。

      略尴尬,扭头故作洒脱:“你要笑就笑好了。”

      盖聂果真笑了,并不出声,粼粼波光,驳错日影,清淡而自然。

      他们才爬上岸,盖聂又让卫庄下水抓些鱼来,说是干脆就地解决午饭,自己则拣了干枝在岸边堆聚架起。

      脑袋被枝桠精准贯穿的鱼儿缓缓从潭中浮起肚白,“这样就一点意境都无了。”卫庄嘟囔一声。

      拎着鱼尾巴上岸的时候盖聂正用自己半干的衣袖擦拭那卷湿透的简,细致而小心。

      “师父可不考背默,师哥你再多看几遍又何用?”

      盖聂用石块划出火星,再熟练地串入一尾鱼,边道:“我只是在想,到底何谓强者。”

      卫庄记得当时的自己答道:“凌驾于众弱之上,可谓强;不过,若是连最后的试炼都输掉的失败者,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他更记得盖聂仅是沉默地翻烤着手中的鱼,没有再说一句话。

      此刻他凝思片刻开口,竟不是那句带刺的话,他听见自己说:“我也在想。”

      干枝碎叶噼噼啪啪地燃烧着,盖聂看他一眼,复而将熟透的鱼递给他:“知之始己,自知而后知人也。我以为强者,首先要明晰自己的内心。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财或权,还是驰骋沙场,封侯拜相?抑或仅仅想要变强的欲望?

      不愿去深究这个问题,那尾鱼焦嫩尚可,只是没有调料,再如何也掩盖不了腥气,仅能果腹而已。

      后悔盲目相信了师哥手艺能化腐朽为神奇这点,颇为嫌弃地啐了一口,卫庄一向推崇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才想起他放在岸边的酒,抱过来扯开封口布,溢出酒气馥郁,没有酒盅,就直接就着坛口灌下。

      擦掉唇角酒渍,卫庄将酒坛传向盖聂:“师哥,喝吗?”

      盖聂摇摇头,他自知酒量不佳也一向克己自持,可卫庄的手不缩回去,仍是维持着那个姿势:“师哥,这可是集枣酒,人言喝上一盅三日香。”

      盖聂无法,接过酒坛略抿一口,看卫庄犹自期待的表情便赞道:“酣醇味美,清甜纯正,确是好酒。”

      “那是,只不知比起这清潭之水如何?”随意应道,卫庄开了另一坛。

      盖聂坐在一旁时不时小小浅尝坛中酒,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凉酒下肚,略略昏沉,不知为何卫庄竟觉得自家师哥缩在那小口抿着酒的样子有那么几分乖巧柔软。

      柔软?这个词永远与盖聂无关,有点好笑地撇去那些胡思乱想微阖上眼,卫庄很久,没有享受过阳光的闲适暖融。

      深林古木,风朗意舒,似乎沉重的东西都能随风而逝。

      喝尽一坛美酒,日光已将他们的衣袂蒸干,摇摇晃晃站起来走了两步,蹲到盖聂身侧去抢他未动两口的酒。

      彼时眼前明晃,景物模糊,乾坤颠倒只余盖聂一汪翦水,明亮幽静,阳光射进去,化作浅浅流光浮动。

      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意上涌,困倦顿生,迷蒙间似乎是枕在一处柔软的物什上,惬意半睁开眼只见天际云朵悠然卷舒。

      酿泉为酒,畅饮快哉。谁,也没提一个月后的事。

      那个时候,却萌生了一个极荒谬的想法——天地为证,岁月静好,此生足矣。

      “师哥,你想要什么?”吐息都蕴含酒气,卫庄想彼时自己大抵是不清醒了。

      他如何不知,多此一问,无非是天下安泰海晏河清华胥一梦,愚不可及。

      但盖聂怔了半晌,对上他的眼,这次卫庄分辨出里面些微的迷茫与挣扎,最后师哥贯彻着缄默,夺过卫庄手中的坛子。

      盖聂从未饮地那么急,甚至脸色涨红,呛咳起来,卫庄眯眼看他用手背拭去嘴角晶莹津液。

      接下来的事卫庄没有记得,他只知道自己是醉了,而且一定醉得不轻,才会撇开头吟道:“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

      “师哥,来世做兄弟可好?”

      没有回答,兀自说下去,青天白日下,宛如中了魔障。

      “不,还是不要了。兄弟阋于墙,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那真是他这辈子说过最愚蠢的话。

      “师哥,如有下世,同袍共泽,誓不相争…伴我啸西风,射南燕,醒北雪…何适非快?”

      甘美清酒,也足以令人醉到神智不清,满口妄语。

      眩迷之间有双唇丰润,水光潋滟。

      卫庄疑惑自己为何看得那么细致,似乎连盖聂微皱的眉头上不可纾的清愁都真真切切。

      直到唇上更加真真切切地贴上沁凉的柔软,绵甜醇郁,酒味交织,相濡以沫。

      到底是他想做的,还是曾经发生过的,分不清,无所谓……

      他的师哥真是不济事,不过是不多的薄酒也沉醉不清,要不然,怎么会听见那声几不可闻的“嗯”。

      酒坛子掉在地上滚转几圈,咕噜咕噜,不计谁人昭昭,谁人昏昏。

      天高云淡,只道尝舒眉展颜,诺许平生。

      策马啸西风,挽弓射南燕,敲山醒北雪……乱世烽燧渐迷眼,他们注定走不到那么远的地方。

      有些问题没有答案,已成定局。

      只千帆过尽之后,夜半惊起,枕席空空,方知失向来烟霞。

      那刻卫庄问自己,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

      相去日远,回首疮痍,嗟叹枉然,世上,安有后悔药?

      卫庄从不后悔。

      他仅仅,不想要遗憾。

      ***

      剑堪堪停在盖聂胸前半寸,剑气划破粗布衣襟。但是停住了,终究还是停住了。

      “师哥,你走。”日薄西山,长剑回鞘,碧色眼眸中闪烁异彩。

      “十年一剑,师哥,十年以后,我定当寻你全力一战。”

      今朝尚未完,何必寄望飘渺来世。

      师哥,我给你十年去了结,十年之后,你便莫要再逃,留下来。

      留下来,共揽山河日月,并肩天地浩大,再,疏狂同醉一场。

      ***

      「什么代价难以支付?如果我偏偏,执意要做呢?」

      「假使真到如此地步,生无可念死亦无惧,倒不妨看看,你能改变地了什么……」

      后来人们听说,鬼谷派弟子盖聂未战先走,远赴秦地。

      再后来隐约有传闻,云梦山上的卫庄因修习秘术而一夜白头。

      再再后来,便是那名扬万户的,机关城一战。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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