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揽月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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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恍恍惚惚从前尘中回过神时暮色已深，昏黄的颜色在房间里铺散一地，像是岁月的喑哑在这方空间里静默地流淌。她撑起身子，把额贴在窗棂上，轩窗外一片安谧，醉莲小筑外各色的莲花在被夕阳的辉光映衬得金黄的莫支湖上微微沉浮，却逸来一丝暖香。
她卷着自己的头发出神，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方。那些往事像是一场冗长的梦境，温暖而又包容，而她从其中走出，不自觉竟也带上了那里的气息。
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想着以前的卓王孙、杨逸之，还有秋璇。她想起以前的日子总是纯粹悠闲，他们似乎没有现在这么忙；她想起他们总是默默对她的好，默默保护她无论在瑶池还是在未央轩，都还是那个可以懒着不动的小花仙。
那个时候卓王孙喜欢恶作剧，对修习一点也不上心。那个时候秋璇喜欢往竹林子里跑，调各种各样古怪的酒给他们喝。那个时候杨逸之常常有空，偶尔也弹琴给他们听，多是捧了一卷药书坐在竹下看，微微皱眉，白色的衣角上落满了碎散的青竹叶。
舞尽风流只馀香……
相思忽然眨了眨眼，拾起长长的的裙摆向竹林跑了过去。
她没有想到他们都在。
一张简单的青竹小案，四个小小的酒盏，其中三个盛满了嫣红的酒液。她只见得杨逸之双袖摊开，一团温润的月色光芒正渐渐消散，连带着里面裹着的微茫影像。而卓王孙微微瞑目似乎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良久才叹息了声，吐出话来：“……他这样……也好……”
“我便说他不会委屈了自己。”秋璇抿唇一笑，眼波斜过来瞥见了相思，向她招了招手。
“是挺好的。”卓王孙支起颊想了片刻，“他喜欢的那人也生得很美，只不过相对于女子而言，未免瘦高了一些……”
杨逸之收手的动作一顿，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你看清楚了？那本身便是个男子……”
卓王孙手里的杯子跟着就落在了地上，碎了。“你再说一遍？”
秋璇若无其事地一抖手又取出一只新瓷杯，拿红绡抹了抹盏口，淡淡道：“是啊，还是血族的王裔呢，西方界公认最美的人，所以我说他真没委屈自己，你就不用为他操心了。”
“最美的人？？”卓王孙的兴致一下便从“帝迦的恋人竟然是个男子！”上移走了，一把拽住了杨逸之的袖子道：“快！再给我看一次！我刚才没看清楚。”
“你当是想看便可看……”接收那么遥远的国度传来的讯息已经很耗费内息，杨逸之的脸上微微带了一抹倦色，脱开他手转向了竹几。
卓王孙悻悻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眼睛瞟着他，喃喃道：“也罢，除了武功才智术算谋略天上天下第一的本仙君你就是天界最美的人了，我看着你想想也勉强可以的……”
秋璇一挑眉：“快把你那眼珠子转回来，你身上流着和帝迦一样的血，我不敢说让你再这样看他下去会发生什么。”
杨逸之默默地转开脸……
相思小心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觉得冷场的气氛不很好受，又想卓王孙可能承受不住帝迦的取向问题，于是开解他道：“其实没什么的啊，我看过的话本里面有的，男子和男子也可以做和男女一样的事，比如……”她刚想说相爱，生活，就见秋璇蓦地抬起眼来，万分惊异地看了她一眼：“相思你……杨逸之！你给她借的都是些什么话本！！”
杨逸之：“是司命的妻子说这个最好的……是她压箱底的宝贝命格簿，并且她常鼓励司命多多写出类似的故事在人间流传……”
秋璇重重抚上了额头叹了一口气……过了会儿抬起脸，平静道：“什么时候把那些话本分我一半看看。”
相思还不知自己的话哪里出了差错，应了一声还想再说，却又觉得几人的脸色似乎不那么对劲，于是乖巧地止住了话头。
卓王孙刚才没说话，也不知道在联想什么。
他们不说话僵坐着，相思也不好多说。只是这样的情境着实是尴尬的，她踌躇良久，忽地又想起一事，向杨逸之道“师兄是不是很久没有弹过琴了？”
“你还记得他会弹琴？”卓王孙被她一说也惊讶地挑了眉，继而转过脸去拍着杨逸之的肩，道：“的确是好久了，我都快忘记了你会弹琴……唉，想当年，我们都还年轻……”
他们如今也还是少年的容色，丝毫未变，一千多年的时光只在眉角下颚落下了几分沉着和坚毅，这句话说来却无比地沧桑。
秋璇登时狠狠一脚踹了过去：“说你自己不要带上一个‘我们’！”
杨逸之笑了笑，“后来事务越来越多，也就没这分闲情了。”
卓王孙点点头，又向着相思道：“你想起的很是时候，难得今日有空，我们等会一定要让他再弹一次，很好听。这记忆泉水还真的是很有用处——对了，你第一次喝没想到会睡得那么深，是逸之把你抱回来的，还记不记得了？”
相思蓦地想起自己醒来时闻到残存的那缕暖香，无怪会渡到了自己的身上。就像那前尘幻境里的一样，那少年身上总带着清寒的药草气息，总是那么淡却温柔地包容着她。
她一下子红了脸。手忙脚乱地想要遮掩这份心绪，来不及多想便道：“师兄再弹一次吧，我……很喜欢。”
卓王孙看得她半晌，忽然轻幽幽地道：“小师妹，你莫不是动了心？不过要表白可是得选个更浅显的说法……”他常叫她“小师妹”，但今日这一声，却是意味深长拿腔拿调阴阳怪气，充满了揶揄和戏谑的意味。
相思心里一颤，忙道：“没有！”
秋璇也看过来，漂亮的眉眼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喜欢的是琴音还是琴手？醉翁之意不在酒吧……不要紧，我们都懂的。”看着相思急红了脸想要辩解的样子，通透地一笑：“身在局内，总是不如我们这些局外人看得透彻啊……”
“唔，唔。”卓王孙跟着点头，又煞有其事地补上一句：“你们放心，我会保密，不把这件事和人乱说的。”
……
于是，这般过了一天，所有未央轩附近的小仙灵们都知道了这件事。
人间的七夕很热闹。
相思合上一本话本，长长吐了口气，又开始憧憬起人间的事物来。
她拨开云层向下看，忽然觉得人间这日的夜晚分外静谧动人。月下花前，亭台楼榭，一对对立满了甜蜜厮守的恋人，正虔诚地合十了双手，闭眼向天默默地祈祷着。
是七夕？？她兴奋地轻喊一声，似乎也被那些男女们纯粹的情感感动。
她想拉秋璇他们一起来感受凡人们的爱情，找来找去却不得人影。怀了最后一丝希望找到厨房，他们竟然坐在一张简陋的小竹椅上，正等着杨逸之烹茶。看见她进来了，秋璇笑着拉她坐在身侧，指指泥火小炉，很是兴奋：“打赌从太上仙君那里赢来的，很有趣的东西吧？”
卓王孙也很是兴奋：“听说用它煮出来的茶很好喝。”
相思的一腔兴奋之情顿时被他们两个的兴奋浇灭了。她觉得她和他们之间存在很深的代沟。这、这不是人间最破烂常见的生火炉子吗！还是个最小号的！
杨逸之的脸色不是很好，被烟火呛得咳了几声，终于挫败地扔下柴：“抱歉，我不会用。”
卓王孙一扬手就把一件什么物事扔进了炉膛里，“早说嘛，我有火种。”
相思只觉眼前一花，一袭白衣像风一样卷过来，忽然就揽了她去，飞身出了房门。
她刚刚站定，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剧烈的爆响，整个厨房瞬间变成了灰烬。
卓王孙拉着黑着脸的秋璇，抓了抓头：“我太顺手了……真是可惜了那炉子还有茶叶……”
相思惊魂未定，拽着杨逸之的袖子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早将七夕的事忘去了一边，倒是此刻底下忽然响起一阵极喧哗的人声，大得直传到了九重天上。
杨逸之挥袖拂开云层，就见下面人群纷纷仰头，正对着从天而降壮观至极的桔红色流火欢呼。
“是陨石群啊！！”
“烟火！烟火！”
“哦哦，是天降给我们的祝福！！”
“……”
卓王孙懒洋洋的一笑，颇有些不屑的意味。“他们这是在过七夕？人间一年天上一天，不知是谁编了那牛郎织女每逢七夕相逢的鬼故事，其实这牛郎和织女只是谈了几千年却偏不成亲……天天就爱跨过鹊桥幽会个没完没了……”
相思惊愕得张大了小嘴：“啊……？可是我听说的……”
卓王孙不待她说完，便“嗤”一声：“你听说什么？什么都信的糊涂蛋。”
杨逸之看了他一眼，道：“相思，上回织女不还送了你彩云的织锦么，她若真如传说中一般凄惨，哪有什么心思来绣了漂亮的衣裳给你？”
秋璇却是托了腮沉吟，认真道：“我想下去。”
卓王孙讶然转目过去看她，一句“我们怎么能随意下凡”到了口边一转，却变成了“我陪你。”
他们转瞬间便消失得不见踪迹，相思将嘴唇咬了又咬，还是仰起了小脸看向杨逸之。
杨逸之沉默片刻，似是无可奈何地一笑，终是伸出手去，握住了她袖底微汗忐忑期待的手。
那夜的月色柔软得像一层薄薄的雾，将一切声息都拖曳成了长长的舒缓的知觉。她看见彩色的灯，各色的巧果，似乎连空气里有微甜的香味，将心都涨得满满。她看见结伴的少女们带着甜美期许的笑容放下河灯，握起双手祈祷真心的爱人，也看见有男子握着女子的手一路走过，眼底溢满温柔。
她靠着身旁那人，感觉着他给她的温暖与包容，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那十指已悄然相扣。她想，应该是一样幸福的，这里每一对真心相许的恋人，卓王孙和秋璇，还有，她和他。
那日天庭起了波荡，四海龙神之首的东海龙君的长子不满被逼迫与天帝公主的姻亲闹上了天庭，银白的龙身卷起暴雨和狂风侵袭着天界的一切，秋璇苑内的海棠花自然也免不了被破坏，被强风劲雨刮得纷纷倒折了骄傲的身姿。
秋璇一身绝艳的红，正望着变成一片狼藉的海棠苑跺脚发脾气。
卓王孙懒懒地斜靠在紫竹塌上，琉璃盏执在他修长的指尖，盛着殷红的酒液，就像是这天地间最夺目的一粒宝石。袖子长长地曳到地上，如同他悠长的眉角。银色的丝线衬着青色的锦缎在暮色里散着淡淡的柔光。这原本应是极为赏心悦目的场景，却因为画面中天仙一般美丽的女子大发脾气，天仙一般清俊的男子大翻白眼而变得令人哭笑不得。
“这该死的龙！我的海棠花啊……”秋璇抹着眼泪不住抽泣，似是极伤心的模样，在卓王孙耳边不住念叨：“……怎么办，我的海棠花……没了花，酒也酿不成了，我到哪里去喝酒啊……”
卓王孙被她念叨得两眼金星直冒，她那抽抽噎噎的哭声就像一只柔弱纤细、却又坚定有力的小手，正扼住了他的脖颈不住晃，他快喘不过气了。
他挣扎着憋出一句：“你找我做什么，我帮不上你。”
这一句是彻底撩了虎须。
秋璇盯着事不关己高高怪起的卓王孙咬牙，唇角却绽出愈加明艳的笑容来：“你说得好，不过我就是……喂！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卓王孙看了她一眼，似乎很疑惑：“我手上拿的，你不应该很熟悉么。你的海棠花酿啊。”
“卓王孙！！”她盯着他狠狠磨牙：“我要咬死你！”
“雨怎么还不停……”相思嘟着嘴裹着杨逸之的外衣坐在火堆旁难过地拨着柴火，他们本来是一起去执行一个师傅委派的任务，却意外被突降的风雨阻断了行程。
“听说这个任务完成以后会有一个奖励，你说会是什么？”她想着师傅姬云裳当时眼里淡淡的笑意又开心起来。
杨逸之停下手里的树枝，微微想了想，一笑：“让你去人间玩一阵？”
“那就太好了！”相思展开笑脸，又恹恹地垮下去：“可是不大现实啊……”
“说不定呢……”杨逸之安抚地笑了笑，他看着她低下去的头，微微委屈的样子，忽然很想揉揉她的头发。
直到闹得消停了，秋璇才道：“你还是要补偿我。我没有酒喝了，你得陪我去人间喝。”
卓王孙看着她，点点头：“好。”
“雨后的空气是很好……我们确是很久没这样安静地坐下谈天了。”
女子明艳的笑容顿了一瞬，又轻轻笑出声来，轻侧了莹白的脖颈，白玉似的指尖拈了一小片海棠的残瓣，那娇慵的丽色在一片雨后蒙蒙的天青色中分外夺目：“你总是牵挂着大事的……不似我，这般闲暇的情境要看多久便得多久。”
卓王孙转目过来看她，薄湿的雾气里他一向冷淡锐利的目光也难得地柔软许多，深色的瞳底微微一个涟漪散开，蛊惑似的连带着那薄薄的唇角都向上划开了一点微小的弧度，似笑非笑：“我才觉得这景致不错，以后——也会多看看的。”
秋璇一颤，骄傲地却不愿露出半分欢喜的神色。薄红的樱唇抿紧了，没有回头看他：“谁稀罕吗？”眼底却不由自主地透出一丝温柔的笑意来。
卓王孙没有回答，只是微微挪了身子，轻轻将身前那女子柔软却倔强的身子揽进了怀里。
“相思……”他说话的语气和神色还是那样的清淡如茶，云淡风轻的模样，只是眼底带了郑重。他看着她一字字慢慢地说，像是刻到了心里一样：“虽然现在这样，可那句话我一直没说过……我喜欢你。”
“我也是。”相思伸手过去握住他，巧笑安然。
又是一天风和日丽的日子。
完成了师傅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相思的心情格外轻松。她走过海棠苑的时候，听见秋璇慵静的声音在那说：“你可真是小气。”
卓王孙清凌凌的声音跟着响起：“哼，你自己捅的烂摊子，我为什么要来帮你收拾？不干。”
“……”
秋璇似乎气得急了，“你”了一声，忽而吃吃笑起，像是使出了杀手锏：“我不管，反正你答应了我要去人间，总是赖不掉的。”
……
相思伫立良久，才慢慢地继续往前走，心里头有些羡慕他们能去人间。少年站在路边，衣白如雪，乌发如墨，满含了笑意望她：“怎么了？有心事？”
“没有，”她与他并肩走，忽然展颜一笑，道：“我刚才捅了个烂摊子，搞乱了玄锦上神的理好的曼荼罗花，你等会儿要帮我一起弄回去。”
“嗯。”
“我还把她的花瓶打碎了。你也要帮我补。”
“嗯。”
“还有，我……”
“嗯。”
相思说了一通，侧脸望着身边人明净俊秀的脸，眨眨眼，忽然一笑，微风吹起她鬓边的散发，娴静里透出几丝顽皮来。她背着手向前跳了几步，停下转身对着他。逆着夕阳，光线落在她发上染下碎金子般温暖柔和的光泽。
“不要觉得总是你在帮我，我也有能帮到你的哦。上次浮云殿的小月好像看上你了，总是派仙鹤传书给你应付得很忙吧？听说她明日还要随浮云殿主人拜访师傅……嘿嘿，我帮你挡掉她！”
“还有，断雁居的小兰……”
“……”
“啊，上上上次锦绣山的那个……！！”
他扑哧一下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赶上几步到了她身边：“够了够了。”
相思这才觉出自己忘形下小女人的小心思一下子抖露太多，全叫他看了去。蓦地红透双颊，绯色直蔓延到耳尖去。她支支吾吾地低下头。
“我知道……相思是很能干的。”杨逸之又是一笑，温润且明澈的，那光华灿然得连那太阳都忍不住快速向着山头下遁去：“但是，不要当什么挡箭牌。”
他又走上一步，两人的肩便挨在了一处。不令她在前，也不是他在前，而是一个完全平等的姿态。
相思看着他良久，重重点了点头。
那条小道上满载的花朵在暮光里微微荡漾着，直漫成七色的花海，一路向着远处延伸开去——那是通往轮回崖的路。
相思轻轻地，有些不敢置信的欢喜：“我们……是要到人间去吗？”
“嗯，师傅准了假，说可以下凡去游历一阵。”
相思惊喜地笑起来，越向着天际行进，那金红色的圆盘便愈加醒目，温暖的懒洋洋的光覆在身上。她最喜欢这样的光线。那是在未央轩里看不到的，带给她暖而平实的感觉，就像身边这个人一样。
她微笑得止不住，觉得这日子怎地这样美好，简直像在做梦了。手在衣角下蹭了又蹭，仿佛要证实这是真的一般，终于轻轻伸出去，扣住了身边那人袖底纤长微凉的手指。
杨逸之一直没有说话。只是低了眉一笑，那手指却交握得益发紧了。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揽月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