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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骄傲与傲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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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现在开始,你只许疼我一个人,要宠我,不能骗我,答应我的每一件事都要做到,对我讲得每一句话都要真心,不许欺负我,骂我,要相信我,别人欺负我,你要在第一时间出来帮我。——《河东狮吼》
新的校服穿起来不怎么舒服。宽大的白色外套让少年本就不高的个子显得更加矮小。推着自行车从巷子里走出来,程锐用过长的袖子擦了擦脸上的灰尘,埋头慢悠悠地走。刘海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当时校服量尺寸时,那家伙明明揽着自己的肩膀说:“现在买大一号的,以后长高了还可以穿嘛,小锐只是还没开始长个子。”想着他笑哈哈的脸,程锐有些不满地踢开脚下的石子。
初一的新学期已经快要结束了,根本一点长高的迹象都没有!
身边骑车的学生们一群一群地过去,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很吵——班里的女生大都比自己高,程锐想到这里,心情更加糟糕了。
两辆自行车从身边驶过去,其中一辆又折了回来,骑车的女孩子停在他身边,关切地问:“程锐,你车子坏了吗?”
来不及收回忿忿的神情,程锐一眼扫过去,吓得对方一愣。
是同班的章净,为数不多的,比自己矮的女生。程锐垂下眼睛推着车继续走,淡淡地说:“没事。”
章净跟上来,撩了撩耳边的头发,看看他还沾着灰尘的脸,欲言又止。两人沉默着走了很久,到十字路口,程锐要拐弯,被她的车挡住了,才开口说:“我走那边。”
章净正在发呆,忙让车子退后一点,让他过去,踌躇着说:“那个……”
程锐转头,巷子里的遭遇让他心情很糟糕,口气也不怎么温和:“有事?”
“不是不是,”章净红着脸摇摇头,对他笑笑说,“明天见。”
程锐应了一声,转身离开。
看着他走远了,章净才咬咬嘴唇骑上车回家。
家里依旧没有人。百货楼这些年效益不好,母亲已经辞了工作,租了店面卖童装,这时候还在店里忙。程锐停好车上楼,拿了钱打算出去吃。城东建了新的汽车站,旧车站的大院子便空闲下来,石灰地面的夹缝里生出间杂的野草来。程锐抄近路穿过空的站台,走过院子,到马路对面吃饭。公历是十二月,依山傍水的县城已经很冷了。程锐吃着热乎乎的砂锅,雾气腾上来,视线模模糊糊的。
小饭店隔壁是一家老旧的台球厅。说是厅倒也算不上,不过是空置的院子里摆了两张球桌。学校里老师三令五申禁止出入这些地方,程锐却在小学时就已经去过了——姜彻常常去玩儿,免不了要带上他。
饭馆里可以听到隔壁的音乐声,是姜彻很喜欢的《相思河畔》,最近大街小巷都是这首歌。磁带特有的音质,像隔了层毛玻璃,遥遥地从大陆那边传过来。程锐听着熟悉的旋律,想到连洗澡时也要哼歌的姜彻,打算待会儿过去看看。也许他今天就回来了。旧历年刚过,姜老头就生病了,后半年便开始住院。放电影的事情要姜彻一个人做,乡下很多地方添了电视机,电影没有往年那样吸引人,但姜彻要往再深一点的山里去,还要照顾姜老头,这年便一直很忙,总是在外头。
天色已经暗了。院子的墙壁上挂了一盏昏黄的灯。程锐进来,看见黯淡的灯光里,姜彻正伏在球案上全神贯注地盯着球杆,呼吸间有氤氲的白气。毛子也在,看到程锐进来便扬扬手算是招呼。还有两个女的,一个是台球厅老板的侄女邹灵,她在这里收钱,帮着摆球;另一个,程锐却不认识。她化了妆,发黄的头发披在肩上,站得离姜彻很近,半倚在球桌上,嘴里随音乐哼着歌,轻轻点头打拍子。
姜彻一杆打过去,球一滚,擦着目标撞到桌壁上,“咚”的一声。他立马露出懊恼的表情,哭丧着脸道:“就他妈一点点!”
“我就说你今天点儿背。”毛子同情地拍拍他,拿球杆指指程锐说,“你家小屁孩儿。”
姜彻抬头,这才看到静静站着的程锐,眉头一皱:“不是说不要总来这种地方吗,小屁孩儿就到书店玩儿去。”
程锐嘟囔道:“以前还是你带我来的。”
“要不是你当时那么粘人——”姜彻还想说下去,毛子已经进了球,注意力便换了地方,“唉!你怎么进的,我还没看见呢!”
“你没看见的事儿多了。”
一直在哼歌的女人点点头,笑着说:“阿彻就是太笨,我看见毛哥进了的。”
原本沉默的邹灵瞥她一眼,低声说:“毛哥毛哥,叫得真顺口。”
女人微微一笑,没有理他,继续看毛子打球,嘻笑道:“阿彻,这局你又要输了。”
姜彻没答话,拍拍程锐的肩膀说:“快回家去,作业写了没?”
“没。”程锐低着头说,“我能不能到你家去写?今天想……”
“不行!”姜彻立马截断了他的话,咋咋呼呼地说,“你自己有专门的课桌,到我家趴在床上写对眼睛不好!”
程锐抬头看他,微笑道:“那我写完了到你家睡好不好?”
“……你看看你都多大了,那么小的床挤不下。”
程锐扁着嘴还想再说话,毛子在一旁凉凉地开口道:“两个大人都睡得下,矮瓜怎么就挤了,你说是吧?”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姜彻一把捂住了嘴。姜彻近乎咬牙切齿地说:“小锐在这儿,你给我积点口德!上次给他看那种片子我还没算账!”
“就是,小孩子在的时候就注意点。”女人掩着嘴笑,又看看天色说,“阿彻你还是回去陪小孩吧,我先走了。”
程锐看着她打身边走过,哼着小调离开,胸口莫名地发闷。他想起来附近的一家小店,总是半掩着门,另一半被粉红色的门帘挡住了,暖暖的红色灯光打屋里透出来。晚上从门口经过,里边一点声音都听不到。虽然没有人告诉他那里做什么,他却直觉的将这个女人和那间小店联系起来。等她走远了,程锐才问:“她是谁?”
姜彻手里的球杆一歪,又输了。
毛子嘻笑着说:“你哥不让说。”
邹灵嗔道:“当着小孩子面,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毛子讪笑,弯下腰打球。
程锐沉默地望向姜彻,见他不回答,停了好久才说:“哥,我想回家。”
“败给你了。”姜彻挠挠头,把球杆递给邹灵,不忘拍拍毛子的肩膀,拉过程锐往外头走。毛子对他俩挥挥手,说:“对了,明天我跟庆哥去看姜叔。”
姜彻应了一声,跟程锐一块儿出去。程锐个子矮,哪怕这几年已经长高了不少,姜彻还是习惯性揽上他的肩膀走路。虽然不想被当作孩子,但这样很暖和,程锐也不拒绝,跟着他走。
过马路的时候,姜彻松手插在衣兜里,问他最近在学校里怎么样。
想起放学后的事情,程锐的表情有些不自然,说:“没,挺好的。”
姜彻揉揉他的头发,说:“不容易到了好的初中,好好念书。以后别整天来跟着我们混,学点好的。”
程锐缩在他身边,说:“我妈都答应我跟你玩了。”
“你妈是太忙,管不了你,我是你哥,我说了算。”姜彻熟练地摆出哥哥的架势说,“你现在跟我们那时候不一样。好好念书才有出息,难不成还打算跟着以后跟着我们混?别整天总到那种地方去。一放学就给我回去写作业。”
“我没觉得台球厅不好。”
姜彻忍不住敲他脑袋,揪耳朵说:“那里什么人都有,学坏了回头。以后放学了给我乖乖回家。”
他态度亲昵,言语间仍当他是个孩子,程锐一恼,甩开他的手,瞪着他说:“明明是你认识乱七八糟的人!”
姜彻一愣,这才反应过来,火气涌了上来:“我怎么就不能管你了!你他妈的叫我这么多年哥,我怎么就不能管了?”
程锐红了眼睛,对他吼:“你知道你是做哥哥的,还要和妓女混在一起!”
姜彻傻了眼,说不出话。
程锐攥紧拳头,心里莫名的委屈:“你如果是我哥哥,就要有哥哥的样子。那么久不回来,一回来就到台球厅玩儿,还跟那种人混。我妈才不会放心让你管我。”
姜彻有些头疼地扶着额头,半晌才说:“你才多大,整天想些有的没的。过来。”见他还是不动,姜彻无奈,把他拉过来拽进怀里,“哭了?这么大人了,还是男的,别整天那么爱哭。”
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粗糙的布料蹭着皮肤,有些疼。
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到底舍不得。姜彻用下巴蹭着他的脸,想起什么,说:“是不是被谁欺负了?脾气这么大。以前不都挺乖的。”
程锐伸手推开他的脸,说:“有胡子,难受。”
摸摸下巴,姜彻说:“好几天没刮了——得先去洗个澡。你去不?”和姜彻混熟之后,程锐就不再跟母亲一块儿到公共澡堂了。
程锐说好,擦擦眼睛回去收拾东西。一直到进澡堂的时候,才觉得今天的脾气发得没有理由。
姜彻并不是亲生哥哥,也没有对自己负责的义务。他喜欢怎样的人,和谁混,都跟自己没有关系。相反的,一直粘着他的自己,才是那个不讲道理的小孩子。
但是偏偏——
程锐看着在一旁脱衣服的姜彻,心想,是怎样的关系都无所谓,这个人被叫了这么多年的哥哥,就应该留在自己身边。姜彻是唯一的可以撒娇的人。哥哥是比爸爸更加值得信任,更加依赖的人。
反正这么多年,父亲的角色也好,朋友的角色也好,都只有一个姜彻。不可取代,也不可以失去。
洗澡时姜彻要像往常那样给程锐擦背。程锐正在想乱七八糟的事,没有多想就走过去背对着他。姜彻刚刚抬起手,瞧见他的背,停了动作,问:“这是什么?”
程锐没反应过来,扭头问:“什么?”
“这儿。”姜彻的手指轻轻碰他后腰上的一大片淤青,“撞着了?”
程锐矢口否认,转过身说:“没事!”
姜彻没说话,无视他有些慌乱的表情,打量着他。
程锐想捂着身体,又想到胳膊上也有,只得将手背在身后,退开一点说:“没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弄的。”
姜彻猛地伸手把他拽过来,一手扣着肩膀不让他动,另一手拉起他的胳膊,看清楚那一道长长的红印子,他有些气恼地问:“被打了?”
程锐憋红了脸,不作声。
“说话。他妈的还用棍子打,谁弄的?”
程锐咬牙,一口说是碰到的。
姜彻忍不住敲他脑门儿,说:“臭小子跟我这儿害怕丢人?学校里谁欺负你了?你不说,我就告诉你妈去。”
“我自己能解决。”
姜彻的口气重了:“被打成这样还自己解决?这种时候就得靠哥罩着你,快说。”
程锐闷不作声,被催了好几次,才吞吞吐吐地说:“放学后有人拦着我要钱。我没给,他们就把我堵在巷子里。”
“所以你就傻了吧唧地挨打?”
“不想给他们钱。”
姜彻叹口气:“最后还是被抢了吧?”
程锐咬着嘴唇,有些不情愿,闷闷地嗯了一声。
“我就说你傻。快点洗,洗完了回去找嫂子给你擦药。”
“那我今天能住你家吗?我怕我妈看到。”
姜彻迎着他哀求眼光,憋了半晌说:“……洗完澡再说。”
等到两个人收拾完,姜彻要拉他去林柏月的药铺,程锐拗不过,只得提了澡篮子,踩着拖鞋跟他走,路上一言不发,刚进入初中就被欺负,实在太丢人了。
姜彻看他一副失落的模样,开口道:“我小时候也没少被欺负。”程锐嗯了一声,也不理他,姜彻自顾自说下去:“我那时候也瘦,个子低,庆哥和毛子都比我大,我整天跟着他们跑,打完架也跑不快。有一年过年,我跟他们捡了鞭花去炸茅坑。听到响了我就探头看,谁知道里头有人,一把就给人揪住领子了,哥几个撒丫子就跑,那大爷把我棉袄领子都拽掉了。我吓得一边哭一边跑,摔路边坑里了,鼻血流了一身。”
程锐问:“后来呢?大爷不打你?”
姜彻有些出神,笑笑说:“怎么不打,师傅拿我当亲儿子,该打的时候能打得人几天不下床。还没过初五就把衣服弄烂了,哪敢回家啊!我跑嫂子家里,她家那时候就开药铺,我偷偷翻墙进去,一吹口哨,她就出来给我擦药。”
程锐说:“真没用。”
姜彻拍他脑袋,骂道:“怎么说话呢你,挨打了都不还手,还说是我弟。”程锐撇撇嘴,不理他,姜彻又说,“下次把头发擦干点,出来一吹风就感冒了。”
程锐把脖子缩进衣领里,哈了一口气。
前些年林柏月嫁了李成庆,孩子都两岁了。因着药铺没搬走,为了方便仍住在老地方。到了这时候,还开着门。姜彻领程锐进去,跟第一次来时一样,林柏月从里屋出来,看见他俩就乐了:“程锐怎么老是受伤?”
姜彻趁机笑话他不小心,自己跑屋里找李成庆说话。
程锐脱下上衣让林柏月看伤,偷偷瞥她。她弯下腰,将长发撩在耳后,程锐心想,姜彻小时候摸黑跑到她家里,她也是这样给他上药吧?
这天夜里终究还是住进了姜彻家。背上抹了药,程锐趴在床上,占了大半个床,姜彻一边说他讨人厌,一边往里头躺了躺。程锐想问他林柏月小时候的模样,一转头,见他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放学,程锐推着车子一走出来,就看见姜彻和毛子、李成庆站在校门口。他正想过去,姜彻给摆了个手势,示意他别说话。
程锐不解,乖乖地当作没看见,没走几步,就被三个人拦住了。昨天尝了甜头,对方兴许觉得今天程锐不会反抗了,只是朝他勾勾手指,不多废话。
程锐握紧了车把,目光狠狠瞪回去。周围人来人往的,经过时都绕道走。知道背后有人在看着自己,程锐不想太丢人,把背又挺直了点。
结果还是被堵进了同一个地方。
“臭小子还没学乖?今天还要打架啊。”
程锐攥紧拳头,不说话。
“操,又想挨揍了是吧?你何必呢。”他话还没有说完,另一个就把拳头抡了过来。
程锐抬手挡了一下,握拳挥过去。他个子矮,力气也没对方大,又没有技巧,两三下就被按在地上。
“臭小子他妈不想混了吧!娘的比昨天还倔。”为首的抬手臂擦擦被程锐打到的嘴角,抬腿正要踢过去,就听到巷子口有些懒散的声音:“那边的小子,在干吗呢。”
这边四个人看过去,说话的姜彻撸起袖子走过来,毛子两人跟在后头。
“你们谁啊,少他妈的多管闲事!”
姜彻笑笑,眯起眼睛看着三个人,说:“十六,十七?毛都没长全呢,敢欺负我家孩子?”
三个少年面面相觑,气势都有些萎了。按着程锐的两个倒没有松手,一同望向说话的领头,这个孩子梗着脖子不肯示弱,说:“管你们是什么人,这里是我们的地盘。”
李成庆扫了他一眼,说:“江二的人?他怎么越混越不长进了,这种小鬼也要。”
姜彻活动活动手腕,勾着嘴笑,说:“庆哥,江二的人,我能不能打?”
毛子一脸严肃地说:“欺负矮瓜,就是欺负庆哥,打回去。”
程锐感到身上的力量轻了,刚一抬头,就看见两个大人把仨孩子堵在墙角狠揍。
李成庆把他拽起来,说:“整天跟着姜块儿,这么不经打?他跟你这么小的时候,就敢扛着菜刀干架了。”
程锐咬着牙不说话。
李成庆抬手摸摸他的头——毛子说过,矮瓜这样的孩子,总让人想揉脑袋——递过来一支烟,笑笑说:“不过你这样挺好,会打架的孩子都不乖。当哥的都想弟弟往正道上走。他打架不要命,没少吃亏。”
程锐还没说话,姜彻那头就转过脸说:“庆哥,他不能抽烟!”
程锐瞪他一眼,赌气地抢过烟,有些笨拙地夹在手指间。
李成庆淡淡笑着,又说:“姜块儿是为你好。我儿子以后也不许学这些。”
程锐应了一声,低头盯着脚尖,半晌才小声说:“才不要他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