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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八,流离(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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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静静的立在他身侧等待许久仍不见他看我一眼,只得出声询问:“师傅今日不会是特地过来饮酒的吧?”
他依旧不理会我,却端起酒杯轻声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曹孟德这诗本是满怀雄心壮志,慷慨激昂的,可到他的嘴中却生出几分郁郁而不得志的愤愤不平。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不愿入仕途的闲散人,却没想到他也暗怀着一颗忧国忧民的心。
据说现今的齐国形势比起魏国来还要混乱些,真可谓是内忧外患。他作为齐国的国民心里定是格外难受的,而我一个之前一直生活在和平年代里的人怕是怎么也无法真正揣摩到他此刻的心情的。
“师傅不是一直过着归隐的生活,那俗世间的纷争——”
“我不出仕是因我自觉没有治世之才,更是迫于无奈。如今这国已不是国,我又怎能住得安身。连谢眺弟那般才学卓绝的人也因各派系的明争暗斗而困住手脚,我去又有何用,怕也不过是给别有用心的人添了只可供摆布的棋子罢了。可是不去我这心里是一刻也无法安下心来,总觉得自己不配为顶天立地的男子。”
他低垂着头,长长的发丝挡住了半个忧郁的面孔。我渐渐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心情变得低沉起来。
“师傅既然知晓怎么做都是无济于事那还不如就此放宽心一些,且这天下的局势也不是我们这些小民众凭一己之力就会有所改变的。”我既是劝他,也是在安抚自己。
我心里何尝不知道只要有太皇太后在一日,我就算是回到了平城,也是回不到拓跋宏身边的。拓跋宏没有能力来保护我,更不可能与太皇太后去反抗,而我也是绝不会让拓跋宏因我陷入两难。
所以我选择了逃避,原以为逃得远远的便可以远离那些伤与痛。可事实却不是那样,思念滋味之苦,也只有在品味了之后才会明白。
“话虽如此,我们谁又不是看得清他人,却将自己困在局中。”嵇扬嗤笑一声,抬起头来怜悯的看了我一眼,轻声道:“姑娘不也是一样。”
我也笑,心底却忽然涌出无限悲哀。在南方的这些天来看似安稳的日子,我又有哪天是睡得踏实的。
“师傅与我还是不一样的,我是连真正掌控自己的权利都没有,就不要提其他的了,师傅现下却是自由身。”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沉声道:“我终日游南闯北无所事事看似轻松无比,实则不如那些为着五斗米而折腰的人活得自在。也许在世为人本该那样,可我偏拗不过自己的性子,一切皆是自作自受。”
唉,人若是顾忌得太多便免不了自苦,可是真正的做到洒脱又谈何容易,我忍不住在心中哀叹!
“师傅还是少喝一些,酒这东西虽是可以让自己暂时得到解脱,过了却是伤身的。”我探手将酒壶抢过来挪至一边,转身招呼源云珠:“过来陪嵇先生杀一局,今日你可以把握住大好机会胜他一次。”
“好!”源云珠本是枯坐在一边,听到要下棋急忙兴冲冲的跑去搬棋盘。
嵇扬似乎对我的自作主张颇不开心,斜睨了我一眼,将头别了过去。
我急忙厚着脸皮谄笑道:“师傅,您就勉为其难教教徒儿,这次我可是真心想学的。若是我的棋艺哪天赶上了云珠,还希望师傅到时能亲自指导徒儿几回呢!”
他静默片刻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笑,轻轻道:“指导你是没什么问题,只是为师怕是没有那么好的耐心去等待。”
“哼!”就知道他会小瞧我,没学会只是因我没有用心而已,我愤愤的想着。站起身来之后对着他的背影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却被秀清一副想笑而又不敢笑的憋屈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安逸平淡的世外桃源生活如流水般从眼前慢慢滑过,转眼已是太和十四年的冬,这一年的冬日依旧寒冷。
嵇扬自那次发泄苦闷过后便真的去跑去齐国的京都建康谋得一份小差事,本以为以他那一贯倨傲的性子干不了多久便会辞职,却没想到这次他是铁了心想为他的家国尽一份自己的绵薄之力。
他自打开始工作之后便很少来看我们,偶尔几次似乎也只是为了给我们送来生活费。
这些稍显清净的日子里,我似乎从没让自己真正的停歇过。事实上也不敢让自己停下来,只因我深知一旦停下来,心里便会控制不住的要去胡思乱想。
这份自找的忙碌也让我意外的学会了不少东西,首先便是将原本柔弱的身体在不断的劳动改造中锻炼得强健起来。
第二年我们不仅将稻田的面积夸大了很多,秀荷又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种上了些寻常的瓜果蔬菜。为了方便稻田的灌溉,我们甚至很费力气的挖了一条水渠至河边引水。
尽管已经很努力的在干活,但还是没能做到自给自足,因为谷子的产量并不高。好在我们地处荒僻,没有官家来追着我们纳税,不然这农耕的生活真的是无法想象,由此可见那些下层百姓的日子真的不好过啊!
我也学会了些必要的生活技能,懂得了怎么去分辨山里的哪些野菜是能吃的,怎么去猎野鸡野兔。怎么种瓜种菜,怎么生火烧饭。裁布缝衣,甚至绣花。
只是我的那些成品跟源云珠的一比还真是拿不出手,不是我绣帕子的水平提高得太慢,而是她的学习能力太强。她的作品就好比那闪烁着光芒的钻石,而我的那些就是那毫不起眼的玻璃珠子。
当然我也做了些想起来非常浪漫,现实却很无趣的事情。
比如阳春三月某日的大清早,我特地到后山采了好些开得烂漫荼靡的粉色桃花回来煮美容养颜粥喝。可不知是不是我的肠胃与桃花犯冲,才只喝了一小碗,一整天却不停的跑了不知多少趟茅房,从那以后我发誓再也不做这种花花草草的傻事。
夏日随着秀荷姐弟去湖中泛舟采莲被迫学会了游泳,没想到前世生在水乡却不懂水性的缺憾在这一世得到了弥补。
微凉的初秋,某日我心血来潮让她们将竹榻搬到至湖边,然后支起一顶帐幔准备在湖边野营过夜。苦口婆心的劝说了好久,源云珠才答应陪我在外面,至于秀荷那边是怎么也没能把思想工作做通,只得无奈放弃。
只是睡觉的时候天空还是繁星点点,星光灿烂,没想到半夜却被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得个措手不及。着凉后在榻上躺了好几天才好,幸好我的脸皮已经变得足够的厚,并不在意她们那明显幸灾乐祸的笑容。
冬日的我自然是不会在户外活动的,这一季外面的活计也不多,经常还没轮到我动手,就被她们俩勤快的丫头给抢着干完了。
日间有时跟着她们一起缝衣做鞋,有时刺绣,夜间偶尔也会提起笔来写几个字。若是真的冷得不行,自然还是会早早躲到被子里。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的冷,才十一月就飘起了零星雪花,湖面刮来西北方向的凛冽寒风像刀一样钝钝的割着面孔。我一早便将门窗紧闭,挂起了厚厚的门帘,就怕那湿冷的寒气跑到屋子里来。
榻上自然也铺上了厚实的大被子,坐着刺绣的时候我干脆将下半身用被子完全裹了起来,模样是有些难看,不过比起我在平城时一到冬日便窝在被子里什么也不干要强上许多。
算起来离开平城至今也有四年多了,那些前尘往事似乎已经与我渐行渐远,可心底的惦念却是越来越难以放下。
嵇扬如今是难得回来,基本已经没人与我们讲天下事了。而我也无法出去打听,这几年倒是彻底的失去了那边的消息。有时夜半醒来真的很想知道他现在怎样,他那一统天下的梦想有没有在进行。可所有的这些我也只是在心里想想,我还不能回去。
“姑娘,嵇先生回来了!”源云珠从外面狂奔进来,小脸被寒风冻得红扑扑的,却洋溢着满满的喜悦。
她原是带着秀清去后山打猎的,才出去没多会儿,看来是路上遇到了嵇扬,又匆匆折了回来报信。
“是吗?”我急忙解开腿上的束缚站起身来,笑道:“师傅都半年没回来了,也没个消息还怪让人担心的,可算是盼到了。”
“是的呀!”源云珠点头。
也不知嵇扬的上司是什么样的人,齐国的皇帝是明是昏。这年头混仕途虽然是名利双收的唯一道路,可稍不留神脑袋就会丢,有的还丢得莫名其妙,这条路是真的不好走啊!
我刚迈步至外间,嵇扬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我面前,他厚实的灰布棉衣上粘了些许雪花,袍角处污泥点点,靴子上满是泥泞。
“师傅怎么也不撑把伞,雪湿了衣服会冷的。”
“不碍事!”嵇扬坐下接过秀荷端来的热茶喝了一口,环顾四周后才轻笑着说道:“瞧着你们一个个的面色红润,看来我没在这些时日你们过得似乎还不错!”
“还不都是托师傅的福!今年的收成也挺好的,有吃有喝万事不愁自然身强体健。”我说完也跟着大家笑起来,嵇扬今日看起来似乎心情还不错,但又不是过年过节的他怎么就突然想起过来看看我们。
他与秀荷聊了几句生活琐事后,忽然偏头看了我一眼,沉下声缓缓说道:“为师这次回来实是有件事急于告知你一声,魏国的冯太后于两月前崩了!”
我端着茶碗的手猛的一抖,温热的水溅到衣袍上,可此时我也顾不得那些。
太皇太后死了,突闻这个消息我的心如波涛汹涌般顿时闪过无数种感觉。
可这却不是什么大快我心的好消息,我是恨她,恨她放弃了冯洁母子的生命,也恨她让我与拓跋宏天涯两相隔。可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此刻充塞于心的是一种释怀的解脱与淡淡的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