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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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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这场突如其来的豪雨下的又快又急,转眼间天地已是一片滂沱,只听得到噼里啪啦的雨声,不绝于耳。
谢琤盘膝坐在薄雾滩的一个三角亭当中。
亭子用普通木料砌成,顶上铺满茅草,平常作为游人歇息落脚而用。
年久失修之故,茅亭不时有些许雨水漏进来,被风吹向谢琤。
谢琤五心朝天,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为所动,呼吸悠长,气息细微,显然已是入定。
栓在茅亭旁边的白马时而摇头,时而摆尾,不安份地轻踩着马蹄。
亭外雨如帘,天际的紫霄狂雷不停歇地劈打在空中,狷狂嚣张。
随着闪电忽隐忽现的绵延树林倒像是憧憧鬼影,迎合着乍明乍暗的天光,做出种种张牙舞爪的姿态。
狭长的小径上,疾射出一道白色的光影,犹如地上的闪电,让人肉眼抓不住形迹。
这道身影止步于茅亭之前三步。
“道长请了。”
来人赫然便是白晴朗。
让人吃惊的是,这样的疾风骤雨中,他那一身雪白的锦袍竟是干干净净,除却靴边那点泥泞,证明他确实伫立在风雨当中。
遮住面容的四十八骨紫竹油伞微微抬起,露出他的真容。
当真是鬓若刀裁,目如朗星,这样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容,将通身的金丝盘绣,珠玉佩绦现出的富贵之气通通压下,叫人一看便忍不住心生好感,赞一声谦谦君子,哪里想得到,看起来这样知书达礼的一个人,竟会是恶人谷人人闻风而逃的煞神。
“风骤雨急,在下失礼,还望道长海涵。”
白晴朗步入亭中,转身朝亭外收起纸伞,然后轻轻搁在一旁,无数水珠顺着伞身流向伞尖,汇成一股水流,又沿着青石台阶,流向亭外水洼。
谢琤仍在入定,仿佛毫无知觉,不知道巨大的危机即将到来。
“数月不见,道长风采依旧。”白晴朗微笑着,向谢琤颔首。
如果有其他人在场的话,定然会疑惑,谢琤明明没有回话,白晴朗却似两人在愉快地交谈一般,自说自话起来。
“哪里哪里,在下可是被这场雨淋成落汤鸡,如此仪表不整地出现在道长面前,着实让在下惭愧得很。”
“谢道长赐座。”白晴朗撩起长袍后摆,将腰后重剑解开,放在一旁,接着端坐在谢琤身侧,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拳,白晴朗每句话,都似绵绵情话,落在谢琤耳畔,“道长不可笑话晴朗,与道长一别数月,晴朗对道长不胜思念,今日难得相会,晴朗心中,自是盼望着多多亲近道长。”
就在白晴朗自说自话的时候,茅亭顶棚又渗了几滴雨水,这次恰巧落在谢琤头顶。
晶莹透明的水珠顺着发际线缓缓的流淌下来,滑过道者坚毅的眉眼,脸颊,直至顺着那腮边,流至下颚,在道者的脸颊上留下一条细长湿润的水痕,然后在下巴尖出又再次凝聚成一滴小小的水珠,摇摇晃晃的,随时会跌落尘土。
亭外的雨滴如同水帘一般,络绎不绝地自顶棚边缘滴落,细小的水珠跌在水洼中,溅开一片微不足道的小水花,然后便销声匿迹,彷佛从来没有来过这天地间一遭。
白晴朗似乎被谢琤下巴那滴雨珠所迷惑,俯身欺近谢琤身侧。
两人面容相贴,彼此的呼吸相互流转。
此时,谢琤背后长剑突然震颤不已,于鞘中低吟,似在示警,又似在拒敌。
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的穿过剑柄上悬着的素绦带,轻柔地就像抚摸花瓣上的露珠。
白晴朗转过头,眼光扫过那柄长剑,只是轻轻的,温和的说了一个字:“乖。”
那柄嗜血的长剑竟如遇见天敌,果真乖乖隐在鞘中,不再动弹。
降了对手,白晴朗的心神又回到谢琤身上。
那条湿漉漉的印迹就像泪痕一般,诱人至极。
白晴朗缓缓将唇舌凑上去,舌尖如蜻蜓点水,沿着那道水印,在谢琤脸颊上游弋。
温热又带点粗糙的舌尖接触到那冰凉湿润的肌肤时,白晴朗鼻端一声轻哼,如星双眸微微眯起。
舌尖一路滑至下颚,白晴朗合起嘴唇,含住谢琤下巴尖那滴雨珠,随即便毫不留恋的从他身侧抽回身体。
将那滴水含在口中,白晴朗竟似在品尝绝顶美味,表情极其愉悦,待水珠滑入喉咙,依旧恋恋不舍,再三回味。
“晴朗唐突了。”像是意识到自己的逾矩,白晴朗从怀中抽出丝帕,体贴万分地为谢琤擦去脸上剩余水渍,然后再小心翼翼地将丝帕叠好,放回怀中,“道长是问晴朗所来何事?”
“自然是公事,晴朗受谷主重托,特来取道长手中密信。”
“是,晴朗知晓道长不喜雨水,这一战,只待雨停。”
“长夜漫漫,不如让晴朗鸣笛一曲,以娱道长。”
微微侧头,看着谢琤毫无表情,紧闭双眼的脸庞,白晴朗却似看到对方颔首赞同一般,唇角勾起,露出俊朗的笑容,然后从腰间抽出一管竹笛,凑近唇边。
清亮的笛声出现在这荒野之中,越是缠绵动人,越是妖异渗骨。
雨下个不停。
笛声也未曾停歇。
吹笛秋山风月清,谁家巧作断肠声。
远处的山野小径偶有村人穿着雨蓑路过薄雾滩,听到这样的笛声,摄人心魄,竟以为是山中野鬼长吟,无不掩耳快步离开,唯恐触怒鬼神。
白晴朗倒是自得其乐,修剪得圆润粉嫩的指甲在笛身孔洞上有节有拍的按着。
戌时三刻,雨停。
夜空重现满天繁星,盈满的月轮挂上天际。
残存的雨水从茅亭边檐稀稀拉拉的流下来,珍珠断线一般,落了一地。
就连那个漏水的顶棚,也依旧时不时的滴落几挂雨水。
谢琤终于从入定中转醒,随着嘹亮的笛声,缓慢地睁开双眼。
恰恰一滴雨珠从头顶掉下,落入两人中间,随即快速的坠落。
谢琤眼中倒映着的,便是那滴轻盈剔透的水珠后面,白衣贵公子握着横吹的潇洒身姿。
无忧无喜,无惊无惧。
水波不兴,红尘不染。
见谢琤望着自己,白晴朗停下手指,展颜一笑。
便是御花园中百花齐放,也说不尽这一笑的风流妩媚,刹那间如春光遍洒,明珠生辉。
任是何等铁石心肠的人,在这一笑中,也不该不动容。
就在这样温柔旖旎的氛围中,却生出无尽杀机。
一抹银光突现,直取谢琤膻中。
那抹寒光,正是来自白晴朗手中竹笛。
雨住之时,便是战端伊始。
一寸短一寸险。
尺余长的竹笛在白晴朗手中,灵活不亚于一把短匕,而灌满真气的笛身此刻正带着锐利的长啸,指向谢琤膻中,这一记若打到实处,就是钢筋铁骨,也要含恨。
含情脉脉的白晴朗,温柔多情的白晴朗,一旦出手,竟是毫不容情的绝杀,半点余地不留。
竹笛近在咫尺,防不胜防。
又是一滴残雨落下,横在两人当中。
这滴雨珠落地之时,恐怕便是谢琤丧命刹那。
眼见杀身之器逼近胸口,谢琤竟无半点慌张。
谢琤右手横抬,指若莲花,连弹三道真气,灌入面前水滴当中。
被灌注真气的水滴挽住下坠之势,突如水银一般,粘稠沉重,瞬间疾射,迎向竹笛攻势。
太虚剑意至刚至阳,问水剑诀轻灵飘逸。
竹笛与水珠接触的瞬间,两股异种真气短兵相接,立刻产生巨大的冲力。
笛身承受不了这股冲击,从顶端开始出现裂纹,裂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直延伸至尾端,随即碎成一片片。
而水滴早在竹笛碎裂开始,便因这股冲击而彻底粉身碎骨,散成肉眼看不见的细小水花,弥散在空中。
冲击还在扩大。
白晴朗早就顺手取出重剑,跳出茅亭。
谢琤也借水珠之力缓出一息时间来应变,一息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唯一的无辜受害者只有那座年久失修的茅亭。
不过一息,茅亭轰然倒塌。
谢琤已然抽出背后长剑。
白晴朗同样也手握一把短兵,那是他随身轻剑,有情。
一剑在手,原本温文尔雅的面具瞬间被剥下,此刻在白晴朗面上所能看到的,只余对杀戮的沉迷,厚重的杀气层层的凝聚在他身旁,浓郁地,几乎可以看到实质。
银白色的月光映射在金色的剑刃上,泛起一圈一圈的波澜。
谢琤已经下定决心。
他与白晴朗多次交手,双方对彼此实力心知肚明。
谢琤举起手中焚天,剑尖指向三丈开外的白晴朗。
焚天通红的剑身似是因为遇到强敌,兴奋不已,一声龙吟之后,剑身微微轻抖,引得白晴朗手中有情战意勃发,也随之轻颤,遥相呼应。
夜风吹过周围的树丛,发出沙沙的轻响,此起彼伏的昆虫开始出来活动,呼朋引伴的,发出各种或清脆或低哑的叫声。
白晴朗牢牢盯着谢琤,兴奋的眯起眼。
如果说白晴朗在亭中微眯双眸的样子尚可称之为风流写意的话,此刻的他,就如盘踞在枝桠深处的毒舌,吐着信子,盯着猎物,让人恐惧的蛇瞳中充满了对血肉的渴望。
白晴朗的眼眸越眯越紧,到最后,竟然几乎闭上。
谢琤的警戒心立刻提到最高点,全身的皮肤都能感受到空气中传来的那股凶煞之气,像拉紧的弓弦,随时可能因为承受不了压力而崩溃。
就在白晴朗完全闭上双眸的那一刻,四周气氛为之一变!
西湖叶家的独门轻功,玉泉鱼跃。
白晴朗恍若一道流星,脱离了星辰的轨迹,挟带破空而来的星火,转眼就逼近谢琤面前。
“兵呯呯呯呯呯呯呯”
不过三息,两人竟已过了十三招。
这十三招,如电光火石,将藏剑问水诀的快和准,发挥的淋漓尽致。
谢琤接下这十三招,却退了足足三步。
白晴朗一招得势,再不饶人,有情剑身流光辉转,尽显风雷豪情,剑气划破空气,发出霹雳雷鸣,极具威势。
谢琤看着刺向双目的长剑,不避不让,只是转腕,翻动焚天。
既然白晴朗要比快,那就让他见识天道剑势的万剑来朝。
转眼间焚天便在谢琤手中划出无限残影,腥红的剑影如同一张编制好的巨网,将有情的迅猛攻势括入囊中。
劈、砍、崩、撩、格、洗、截、刺、搅、压、挂、扫。
就如同门派演练,各种剑招流水般在两人手中展现,一招未尽一招又生,生机与死角齐齐涌出。
白晴朗兴奋地血脉膨胀,几乎要忘却此行目的。
有情尽展攻势,剑尖一点光芒,辉同日月。
随即,白晴朗身后重剑出鞘。
长五尺七寸,宽一尺零三分,重达三十六公斤的重剑无情。
有情入鞘,光芒尽掩,发出不甘的低鸣,却完全被无情的巨响掩没。
重剑之势,如山如岳,每一剑均如移山倒海,重逾千斤。
谢琤见白晴朗终于出了重剑,心中丝毫不惧,焚天贯注十成真气,剑剑直指无情剑镡。
重剑如泰山压顶,自上往下,劈向谢琤空当。
没有硬抗这招,谢琤提气纵身躲开,腾挪之间犹见身形灵敏。
白晴朗单手提剑,恍如地狱恶鬼,巡道夜叉,剑下专收亡魂。
只一炷香的功夫,两人身上早已伤痕累累。
虽然没有一处伤及要害,但是两人手臂,胸腹,腿脚间,处处都是被剑气划破的痕迹。
谢琤的道袍已然是被割成几道布条,看起来跟街边行乞的乞儿一般无二。
白晴朗的蜀锦白袍上满是鲜血,从内衣洇出一大片。
闻到血腥味,白晴朗凶性愈加催狂,轻剑和重剑的交换愈加频繁,剑式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更可怕的是,发狂的白晴朗丝毫不忌讳可能落在身上的剑招,只要不伤及要害,他宁可以伤换伤,谢琤身上若是被他刺中一剑,那他自己身上,定然也会多出好几个伤口。
谢琤心知白晴朗已是狂性大发,焚天运转之间越加无情三分。
觑得机会,他毫不犹豫地祭出尚在领悟的绝招——八荒归元。
一道凝练的剑意自焚天剑身涌出,充满了吞噬和肃杀之气。
同时,冰冷的剑意蔓延到了剑柄,谢琤虎口立刻被冻得撕裂出血,他还没有能力彻底驾驭这招。
咬紧牙关,谢琤眼神更是清明,师傅曾经对他说过,八荒归元此招的威力全赖剑者本身对剑意的领悟与掌握,剑者的剑意越是精纯,八荒归元的威力便越是巨大,若剑者无法驾驭这股剑意,那么他本身就会被剑意吞噬,成为只知杀戮的疯子。
就像眼前这个。
鼓动体内残存真气,谢琤疾驰,冲向白晴朗。
最后一招,定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