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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另外的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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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多数花园里,他们都把土弄得太松了,所以花都睡着了。”——会说话的花
琴弦拉扯着撑过棕色带红的琴面,大片木材的纹理质地大大柔和了金属的冷硬,长弓马尾蓬松微黄。一点阳光,宁静的午后,他想象不出这世界上还有其他比这琴更适合这场景的乐器了。
“你有小提琴?”他再次惊叹。
女孩狡黠地微笑道:“当然我有琴,只是不常拉而已。”
一模一样的回应从女孩那里又被丢给他,但他却不打算回击。
“快拉一首来听听。”他伸个懒腰,舒适地趴到了椅背上,饶有兴致地提议道,简直像是个街头挑衅流浪艺人的无聊混混。
女孩看他一眼佯装怒意,但还是摆弄起她的琴。
音乐,尤其是任何和古典高雅扯上得边的音乐,在此之前和他还没有产生过任何交集。所以他只是很纯粹地着迷于女孩拨弄琴弦、调弄螺纹的动作,听着不同音调的弦声重叠或者单独出现,创造出和谐或者不和谐的简单音符。那是一种只能来自于极致熟稔的流畅和美感,和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场。但对于她在做什么,他没有任何的线索。
但毫不理解还不至于让他感到不耐烦,更何况女孩家的椅背趴起来很舒服,可以说远胜过某些人体工程学产品。
然后女孩从琴盒里某个隐藏的盖子下拿出一个小纸盒子,从顺服的布料下揭露出了一块能透出那么点光的琥珀色固体。
“松香。”女孩像是察觉到他的疑惑,拿着那块东西对他挥了挥。
他之后闻过那块东西,应该说是,没有味道的,但那些从松香擦下的、在阳光中四散飘扬的白色粉末,的确在散发着某种类似于气味的,也许可以称之为感觉。
然后琴弓被收紧、擦拭,变得和那些飞扬的粉末一样洁白。
看起来已经没有准备工作可以做了,女孩放下小盒子,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异常端正地拿着她的琴。
这个正襟危坐的场景让他觉得相当好笑,于是假装异常大气地指挥道:“随便什么曲子都可以。”
继续和他不自在地对视了几秒,女孩挑眉撇嘴,把琴放上肩膀,弓放上琴弦。
也许说他和这些古典音乐没有任何关系太过武断了点,至少他认出了女孩正在拉的这首曲子,来自于他们前两天才忙里偷闲看过的电影,女主角和男主角的第一支舞曲。
他不知道应该说女孩对于拉琴这件事是太擅长,还是太不擅长。不管原来一首曲子原来想表达什么样的情感,女孩都能成功地让每一个音符都站到她这一边,表达出她所感受的情感。
比如现在这首,那些两百多年前上流社会的高贵优雅、端庄矜持,都被她丢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男女主角之间微妙的情感,被放到了最大。站在朋友和恋人的界限之间,每一次眼神接触,每一次无意触碰,每一个笑,每一句话,都似乎包含深意,又似乎什么也没有。小心翼翼的试探,彼此心思的不断交错和不断错失,在两个人之间,流连婉转。
他突然想要微笑。这似乎是每个人在每场恋爱之前都曾经体会的心情,但却和他们一点都不像。
轻盈一跃,最后的音符颤抖着消失在空气中。连鼓掌似乎都显得破坏了那点残留的气氛。
但他还是很庸俗地鼓掌了,不然无以表达他的无限赞赏之意。
“为什么之前从来没见你拉过琴?”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女孩低头看向自己手里流线型的乐器,可以说是同样的探究好奇,“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妈竟然把它带过来了。搬家那几个礼拜我们一句话没说过。”
之后女孩心情好,或者无聊的时候都会拉上两首。而他也相当乐意做这个专属听众,全世界独一无二。
他们浩大的整理工程,也就夹杂在这堆蝌蚪符号中间毫无知觉地完成了。在他这个吸血鬼眼中,时间的流失第一次快得达到了正常人类赶作业时候的标准。
既定任务完成的接下来几天女孩都窝在他那里。按照她的说法,那座见证了她的辛苦工作的房子,“看太多了有点反胃。”
这天女孩坐在他空置已久的餐桌前,翻阅着两栋房子最近的邮件——绝大多数是寄给她母亲的,时不时和他搭两句话。
“心理医生觉得我现在已经‘基本适合’开始重新适应学校生活了。”女孩用相当迂回婉转的语调向他转述了这个重大声明,“所以,我妈已经给我找好学校了。”说着她从一堆邮件里抽出一张信纸,举给他看,信纸左上角的火红校徽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相当抢眼。
“所以呢?”他躺在床垫上,只抬头扫了一眼就重新回到了面前的小说里,不得不说女孩有些相当有趣的库存。
无视他的兴致缺缺,女孩一本正经地继续道:“我想问问你要不要考虑和我一起去学校?这样我们可以继续,嗯,在一起,而且身份证明对你来说也没什么难的。”
他从小说里挤出了一点脑容量,让这个提议短暂地过了一遍。校园生活听起来没什么特别糟的,而且可以保证每天和女孩的相处时间。
只是他对这个良好提议的应允还没有来得及出口,女孩就发现了新的问题。“你这里现在还有什么运作的电器吗?”
“应该没有,我又用不到。”他有些惊讶于这个问题的突兀,但还是照实回答了。
“那为什么你这个还有电费账单?”女孩在他视线的余光里,举起邮件堆中另一张纸问道。
他不那么情愿地抬起头,但不得不承认,这不合理。更何况,欠费记录只会让他的名字出现在系统里,然后挖出某个在二十年前就应该已经法定死亡的身份。女孩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无奈地丢下书本,他站起身,“我去看看。”如果真的产生了电费,那也只能有一个地方。
果然,厨房里的冰箱还在嗡嗡作响,相当敬业地正常运作,尽管在这种情况下他很感激能发生点故障。
他是太久没回来所以都忘记了吧,尤其考虑到最近的记忆运转都相当没有效率。
探到冰箱后拔掉插头,他再次面对那台笨重冰箱的黯淡灰色的门。突然,他意识到自己至少也应该搞清楚当初为什么把冰箱开了这么久。但向每一种信仰的每一个神发誓,从来没有过一秒钟他料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冰箱门还没来得及完全打开,一个圆柱形的东西就掉了出来,一路骨碌骨碌滚过厨房的地板,一直撞到橱柜门才停下。他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这个物件,直到画面定格。
一旦不再高速旋转,那东西就变得非常好认,一个装满了暗红色液体的塑料瓶。
至于冰箱里的,自然是另外数个一模一样的塑料瓶。对着冰箱,他不自觉挑高了眉,他竟然有一批自己也没有丝毫印象的鲜血储存。
当然,那已经不能称之为鲜血了。这堆存货已经年代久远到不能挑起他的任何胃口,而只剩下胃里强烈的反感。
伴随着这股恶心,他的记忆也终于对于它们的来源有了反应。当然也没有什么特别出乎意料的剧情,这只是,又可怕又残忍又恶心,以至于让他怀疑那是不是真的是自己,至少还是不是这个灵魂。
在过了这样的两个月之后,安静平静温和,那些画面简直就像是某个疯狂炽烈的梦境残留,而远非真实。
“发现了吗?”女孩的声音从餐厅传来,把他从困惑的思维混乱中拉了回来。
他不由得松了口气,好在女孩那里看不到厨房。“是冰箱。”他提高了声音回应道,心里沉重的失落感随着尾音的消失,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这个决定几乎是瞬间就完成的,没有丝毫犹豫,他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或者说太清楚了。
这一堆的鲜血瓶子明确地提醒了他,无论他再怎么努力,都改变不了他的本质,一个随时可能失去理智和情感,伤害自己最爱的人的怪物。他已经太过于投入感情,甚至太爱她,以至于一定要放弃她。
但是那么可惜,他计划过那么多和她一起做的事,镇中心的小店,久违的校园生活,湖区的日落。
“所以学校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在他走进厨房的同时,女孩再次问道,对刚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
“让我考虑考虑。”他竭力掩饰自己的声音里显而易见的疲惫,“我们——明天去湖区吧”
“好啊。”女孩一边答应,一边对他笑了笑,重新投入到眼前的邮件里去。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最初一样。
无声叹息。
会说话的花,是不是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