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虚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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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是觉得虚虚地浮着，全身上下像一管只剩下绒毛的鸟羽，轻得一塌糊涂。周身觉得暖，应该是已经到了初春时节，杨花飞絮满眼，是大片大片半透明的乳白，将春天慵倦惫懒只让人甘心一头沉进去的漫漫春光铺陈得不似人间。
但初春毕竟是初春，所有的柔情蜜意不过是惶惶假象。这阳光这样慷慨地照着你，暖着你，抱着你，把蜜合色的流金一腔倾注给你，等到你觉得热了，是时候放下抵御冬的防备了，它就变换脸色，用几场凄风冷雨把你打个措不及防。这就是春天，乍暖还寒的把戏，我见得太多。
眼前的景渐渐明晰了起来，暖色的基调，柔软的线条，几株浅粉色的八重樱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团，好像害怕落单。满树的樱花开得正好，被阳光的热迫得饱满圆熟，吉光片羽下，樱瓣坠坠满枝，摇摇曳曳如女子翩舞。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又来了。
那人还是记忆中的颀长瘦削，唇间永远挽着一个温润的笑，堪堪露出右边颊上一枚浅窝，常常自嘲不够男子气。但和你说话时，黑曜石般剔透的眼里就再没有别人，只有一个不知所措的倒影。他走近几步，盘腿坐下，闲适地半倚着那樱树，黑白的长长衣裾便泼墨似的撒了一地，映衬着青油油的草地，不能更好看了。
我回头四顾了一会儿，想着要不要赶紧从这个诡异的地方遁走。
那人却开口了，淡淡的鼻音，却好像有点兴奋：“阿笙，你来。”
我犹豫地支吾着。
他又说：“上次你不是说想看我写的游记，我拿来了，坐着看吧。”
我抬头望了眼把初春都开得缱绻委婉的樱花树，多好的花，只可惜花期太短，一场倒春寒的雨，便望风而逃，碎得七零八落。我转过身，抬腿走起来，迎着一阵阵熏风和杨花飞絮漫无目的地疾走，直到被扑过来的漫漫花絮迷了眼，杨花冷不防地刺进眼里来，痛出几滴泪。
这虚伪的浅粉色红雾终于还是散开了，从中间破出一块白色的光来，白光像潮湿的霉斑，趁势蔓延开去，成了一张霉湿的白布，蒙在我眼前。
身上慢慢凉下来，耳朵边上放着一首正流行的法文歌，高音女歌手阴阴柔柔地低唱，通过留声机放出的声音有电流的杂音，又细得如同发丝，好像下一秒就撑不住会断掉似的，让听的人也提心吊胆。
我渐渐找回了意识，发觉脸上有两行矫情的盐水，不睁眼，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抹去，心里惨笑。
装模作样地又闭眼假寐了半天，才装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惺忪睁眼。
秦婉莹姑娘踩着寸把长的高跟鞋蹲在我的正前方，一双跋扈妖冶的丹凤眼瞪得眼白露出来一圈，直勾勾地盯着我，与此同时左手拿一盒粉饼，右手执一枚粉扑，在那张已经小得我抓心脑肺的脸上来回忙着，粉却都快扑在琉璃般的眼珠子里了。
啧，被抓到了。
我把自己完全陷在沙发里的身体拔出来一些，直直腰板，伸个懒腰，试图扯开话题：“这沙发太软了，躺着不小心就睡着了真不像话。嗯？你蹲这干嘛？”
秦婉莹还不放过自己惨白的脸，孜孜不倦地扑着粉，又蹲近了一些，幽幽地开口：“你哭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我乜斜她一眼，做了个怪相，不置可否。
“敢问为什么啊。”她明知故问的时候最喜欢装无知，烟柳眉蹙得紧紧的成个正八字，丹凤眼里闪着熠熠的光，满脸期待地望着你。认得她这几年，我太知道了。
“想我妈了。”
我瞬间就读懂了她一脸“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还跟老娘我玩小九九快从实招了吧我就是你肚子里面的蛔虫”的表情。我撇了撇嘴，麻烦。
她随手丢了粉饼，不知道从哪里扯来一只艳朱色口红，女鬼画皮似的在嘴上涂涂抹抹，一边对我说教：“你又在想那个日本人是不是。”
我很想说姐姐你的口红已经涂出线了你好歹看看，但还是忍了下来。
“你就是拧巴，而且是已经拧成一坨圆不来了的那种。两年前，那个日本人不吭一声就回国，说明他根本就没有把你当作朋友，你为什么还心心念念的？好，就算是这个人有你从来都没见过的好，但是我麻烦你看看日历，民国几年了，民国二十年了，他都滚回国两年了，我问你，有过信没有。”
我担忧地看看她越抹越厚的口红，缩回到沙发深处里去。
她见我并没有兴趣听，恨铁不成钢地瞪我一眼，接着扣好身上那件猫眼绿高领如意襟绸旗袍，又气鼓鼓地披上块银鼠坎肩，顿时明艳照人，一身的流光溢彩，快要亮瞎我一双眼。
我无精打采的样子被她看在眼里，更加不满，拿话激我，冷冷道：“你还真以为自己是王宝钏么，就算你是王宝钏，那人也不是薛平贵。”
这话虽然难听，但是既然出自秦婉莹的口，我照单全收。
看这样子，今天如果不表个态什么的，真要叫她难过了，好歹她今天是寿星，又是及的二十岁弱冠。
我扫了扫喉咙，一径淡淡地说：“你说的我都知道，其实照理说我和白鸟来往了不到一年，交往又不深，忘掉很容易，但是奇怪的是这两年这人总在脑子里。我想了想，人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可能也是一样的，我在抽丝呢。”
秦婉莹的脸色终于松动了一些，扯出一个笑：“你这丝抽得未免太慢了。”
我再接再厉：“前些时候纺月社出了个新角儿，红的不得了，据说唱得长得都很不错呢，引得好多不爱古的新式小姐们也开始追捧昆戏了。我们出版社的老大就想着趁势赚一笔，带头押着我们编昆曲的戏本子。看了几本戏，才发现自己矫情，总把好色当作深情，我犯的其实不过是花痴疯罢了，看见白鸟的容貌比别的男子好许多，就以为是小说里的情了。好色和感情什么的也是害人的狗屁，要不是好色，白素贞也不会喜欢许仙，杜丽娘不见得会跟了柳梦梅，王宝钏又怎么会等薛平贵那么些年呢。”
“你放心。”
我一大串话终于逗得秦大小姐咧嘴笑了，伸手把我从深陷的沙发里拉出来，笑道：“你也就会说，起来，我们去前厅。”
奈何沙发吸引力太大，我一个重心不稳又重重地摔了回去，把秦姑娘也带进去了，顿时两个披头散发的大姑娘陷于软的不像话的沙发里摸爬滚打，场面简直不堪入目。
终于挣扎着爬了起来，我一身衣服却皱得面目全非，刚想笑骂几句，却悚然发现门边站着个人，因为那人穿的是一身鸦黑西服，站在暗暗的角落里，静默着，简直没有半分存在感，我眯着我的近视眼仔细看了看，才发现那是宋子殊。
他穿得鸦黑，短发梳成时兴的大背头，脸上结了一层霜，上前去摇一摇能掉下冰渣渣，左边嘴角斜出一条浅纹，似乎是抿嘴冷笑惯了留下的痕迹。宋子殊本来生得一副绝好的皮相，却被常年的面瘫表情生生地毁掉。他和秦婉莹姑娘有着一样如雪的面皮，一样两翼上翘的薄唇，却又有着一样恣睢的丹凤眼。小妈看相，总说长着这种眼形的人天生忠肝义胆，嫉恶如仇，长了一身反骨，我是信的，虽然她又说薄唇的人多寡情。
我这几年和秦姑娘耍在一起，偶尔去她家。每次都见了他，都远远躲着走，纵使我再怎么慕色，艳羡长得好看的人。
宋子殊是秦姑娘庶出的哥哥。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虚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