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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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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赌气一般“对峙”着,他不肯注意她,她也不肯叫住他。一张密密匝匝的情网在巷口张开。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个出不去,一个进不来——就这样对峙着,直到日本鬼子进了南京城。
那天,她刚醒来便听到了巷口传来枪响声。心下暗惊,一时不敢动一下。她早听说日本人占了东三省,打到了上海,只是没想到,这群畜牲这么快就进了城。
她听到那叽里呱啦的言语越来越近,再也顾不得什么,大声呼喊起娘。母亲一脸惊慌地跑来,堵住了她的嘴,将她生生按进空空的水缸里……“不许出声,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许出来。”
水缸里又潮又闷,黑黑的没有一丝光亮。她想哭想叫,想扑进母亲的怀里,可是她不能。除了强忍住恐惧和泪水,在水缸里一声不吭,她别无选择。
她感觉到一阵窒息的压抑,眼前出现了幻觉:窄窄的巷口,车水马龙,一个白色身影匆匆走来,对她微笑,笑得很漂亮……她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只有濒死的人才能看见自己最牵挂的是什么——现在,她知道了,明白了,可是,晚了,她再也见不到他了.
头昏沉沉的,好想睡……
当她再睁开眼睛时,天已经黑透了。她第一眼看见的是一只占着鲜血的手,正耷在水缸边沿……正是这只手推开了水缸上的盖子,给了她活命的机会……她再也顾不得许多,失声惊叫,却一霎时出不了声音——泪流满腮,哽住了喉咙……她看见那手的无名指上有一枚金灿灿的戒指,是爹送给娘的定情物……是娘救了她,用自己的命换了她的命……
可是就在几天前,她还因为婚事和娘大吵一架,她说给娘听的最后一句话居然是:“我的事全不用你操心。”——悔不当初又有什么用,那怕泪流尽了,娘也回不来了——她要活着,好好活着,为了爹娘!
她爬出水缸,泪还是止不住。她的腿已经麻了软了,站不起来。她哽咽地低唤爹娘,回应她的只有屋顶上乌鸦好似挽歌的叫声……
满屋的血腥味。她最后看了娘一眼,缓缓爬出了屋。
爹早不在了,娘也死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那个白色的身影——她这十几年来最大的牵念。她要找他,告诉他自己的心事,不管他怎样回答,只要他知道了,她便死而无憾了。
她拾起门口堆放的干柴,点了一把火,几辈人攒下的一些房产,付之一炬。“烧了也不留给鬼子。”她咬牙切齿地说,没有人听见。整整一条巷子,除了她,再没活人。
腿渐渐有了知觉,她慢慢走着,很久才到巷口。她每天站着的地方成了红色,血浸在石板缝中,尸体横陈。她感到一阵阵阴冷,不由有些战栗。
第一次,她走上了街,走到他每天都会经过的地方。月光懒懒地照在地上,清辉如同鬼影,看守着一片坟茔。这一刻她明白了什么叫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忽然,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炸得她立身不稳,坐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是他!是他!在那成堆的尸山中,她看到了熟悉的黑皮鞋——那每天都能敲击出最好听的“嗒嗒”声的黑皮鞋……是他!是他!西装裤,白衬衫,高挑的身型,象足了他……只有那白净俊秀的脸隐没在阴影中……
她想过去看看,却不敢,手脚发冷,脑海中只剩了一个念头: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心像被掏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凉风,生疼……
唯一的希望也破灭了,却连泪都流不出……
那一天是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大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