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卿 RanQing》姬如清水

2、第一话 【阁内】

　　「公孙府」阴
　　公孙府向来是个门可罗雀的地方。有人说，因为这里地势偏僻不宜人居，也有道士算命的说，这是个不祥之地，鬼魂缠绕，不过最多的说法是，这个姓公孙的王族由于家道中落已经位列诸侯之外，更何况，这家的主子还是个性格古怪的小毛孩。
　　所以，但凡对当今时务有一点点了解的人，都不会轻易登门拜访，然而今天，公孙府上却格外热闹。远远地隔着一座桥便望见府邸门前叽叽喳喳拥着一堆侍女，个个脸上异常兴奋神采飞扬。
　　桥上渐渐升起一抬轿子。轿子里坐着个慈眉善目的公公。
　　远远望去，公孙府就像一座蛮荒中的孤岛，笼罩在一层寒云之间，与周围春暖花开的景象极不和谐。不知怎的，公公心中疑云四起。等他下了马，才看清，这里的确就是曾经被朝廷封侯的公孙难之居。
　　真可惜，曾经沧海难为水啊。公公叹息一声，朝正门走去。
　　“他来了！他来了！”
　　“快看啊！”
　　侍女们的兴奋和躁动立马引起了公公的好奇，他定睛一看才发现那些女人——上到七十老母下到豆蔻少女的眼光纷纷投向了一个方向。
　　她们并没有向看待稀客般的看他，而是看向了自家门口。在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风度翩翩的人，手擎一只鹦鹉，彬彬有礼。
　　他叫兰卿，是三年前少爷从外边带回来的人。此时他正负手而立，乌黑的长发如徽墨般倾泻至腰间。
　　真是见鬼。公公呷了呷嘴，纳闷了，刚刚门口那儿明明就没有人来着，怎么突然间？
　　正寻思着，那人径直迎了上来。他像是一块磁石，经过的每一处，所有老少姑娘的头颅竟如铁器般不由自主地靠拢上来，待他走过去时，又像向日葵盯着落日一样盯着久久不放。
　　敢情比起自己，这位人物才是这些人眼中的贵客？
　　“阁下想必就是李公公了。初次光临敝府，久仰。请跟我来。”
　　那个人的声音不紧不慢，慢条斯理。不仅如此，他身上散发出一股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可是，李公公却始终觉得，冥冥中有双眼睛在盯着他，让他浑身不自在。那眼睛像是驻扎在那男人肩上的鹦鹉的眼睛，但好像又不是。寒寒的，让人不寒而栗。
　　“没想到，公孙府上竟还有人记得我李公公，真是让我小小的意外啊。”李公公话里有话地笑道。
　　兰卿一直在前边带路，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回了句：“那有何奇怪。公公一直以来是宫中的脊梁，朝廷中的大事小事都要靠您操劳着，身为王侯，对您的事迹不说了如指掌，也算是铭记于心了。”
　　李公公冷笑一声。
　　“好久不见，公孙家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雅兴，一个下人竟会有这兴致？”
　　“公公意思是？”
　　对方指了指兰卿肩上的那只鸟。
　　“哦，您说它呀。”兰卿莞尔一笑，“公孙家向来以和为贵，与人与天地万物都是如此。这只鹦鹉曾经受伤倒在雪地里，奄奄一息，我就将它带了回来，养在了身边。没想到却被公公您当做雅兴。”
　　“原来如此。想不到，公孙府的人个个都是良人啊。”
　　“哪里。”兰卿打断了来客的话，“区区善举，仅供消遣罢了。李公公，最近园里修缮，我带您参观一下府里的风光吧。”
　　李公公花了大半天的时辰跟在一个下人后面逛了大半个府邸，逛完了后花园，池塘，凉亭，长廊，无聊到就差把公孙府地上六边形的板砖翻过来数一遍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虽然不清楚公孙洛阳这个臭小子唱的是哪出戏，公公还是不好意思开口跟一个文质彬彬的下人表态。
　　就这样，直到日落时分，兰卿终于答应带公公去见公孙家的主人。此时此刻，李公公已经窝了一肚子火了。
　　“这里便是少爷的书房。请稍后片刻，我去叫我家主人。”兰卿说着，推门而入。
　　此时此刻，公孙洛阳早已端坐在阁内，面前摆着一个工整的棋盘。
　　“这是……？”李公公愈发纳闷了。难道自己千里迢迢赶到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就是为了陪个小屁孩下一盘棋？
　　李公公皱着眉头。不满的心情被站在一旁的兰卿尽收眼底。
　　“很显然，这是围棋啊，李大人。”坐在棋盘后边的少年说话了，他笑着，笑容像极了一朵蘸满胆汁的荆棘玫瑰。
　　“公子说笑了。您该不是想让我陪您在这儿下棋吧？我可没您那雅兴。”
　　“哦。看来，大人您不远千里来到敝府，就是为了替当今圣上清理门户的咯？”
　　“你，我……”公公恼羞成怒，经一事语塞。
　　“李大人别紧张。来，如果不是的话，咱们一边下棋一边聊。怎么样？”洛阳恢复了笑容。一边说着，一边命一旁候着的兰卿去沏茶。
　　“李大人，这是上等的龙井，我猜想大人可能会喜欢，所以特地准备了。”
　　兰卿一边倒茶一边用余光瞄着二人。
　　“真，真是费心了。”李公公一边喝着茶，一边极力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不知为何，那种强烈的感觉又出现了，就在这间屋子里，有双眼睛鬼魅般地盯着自己，冷若冰霜。
　　“既然是咱们二人下棋，其他闲杂人等就可以退下了吧？”李公公说。
　　洛阳摆摆手，示意兰卿退下。
　　兰卿迟疑了一下。
　　“没关系的。”洛阳朝那男人点点头，“这里我能应付。”
　　李公公无奈之下，郁闷地坐在了公孙洛阳的对面。这才发现，此时此刻，府上的那些佣人都不知去往哪儿了，整个书房里空荡荡的，高高的屋顶下边除了烫金的真丝帷幕就是摆满公孙家列祖列宗牌位的香台，墙上空无一物，门边稀疏地垂着几根兰草，像枯萎了般。
　　“李大人，下棋可不能像您这样左顾右盼啊。嗯？”洛阳突然说道，李公公抬眉一看，棋盘上的黑子已经不知何时将自己的白子团团围住，举步维艰。
　　“哦，是啊。”李公公的额头不觉渗出一层细汗。
　　可是下着下着，他的目光再次游离到那些烟雾缭绕的灵位上。
　　这个年仅十四的孩子，怎么会将这些东西摆在书房里最显眼的位置？难道他想通过一己之力改变历史吗？
　　但是，他丝毫不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
　　李公公假意困倦，放下棋盘。
　　“怎么了？李大人。”洛阳抬着走了一半的棋子留意道。
　　“公孙公子让我陪您下棋，我李公公却是自进府以后都没有进食了，这恐怕有些违背待客之道吧？”
　　“原来大人是饿了。哈哈，这个好办，兰卿。”
　　随着一声招呼，那个肩立鹦鹉的男人再次出现在房间里。
　　“给这位李大人准备一桌好酒好菜。公孙府怎么可以怠慢我们的客人？”
　　“是。”男人飞快地答应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门外。
　　“李公公，请。”洛阳站起身来。
　　整晚的棋李公公下得是心猿意马。不知为何，从屋子里走出来时，他的目光仍被香案上的那排灵位吸了去。
　　这样不行。此行的目的十分明确，决不能出任何差错。
　　一阵晚风袭来，从荷塘深处飘来一阵歌声。
　　“那是什么？”他胆寒了一阵。仔细看看那荷叶深处，竟又消了动静。
　　“也许是母亲大人吧，”洛阳看都不看一眼，径直带路走过那片池塘。
　　母亲……被眼前这个孩子这么一说，李公公顿时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此时此刻，这里并没有别人，连一个女仆佣人的影子也没有，正是下手的大好时机。
　　望着走在自己前面的少年，李公公的记忆不由得回到四年前的那场政变。本以为心头之患已经随着公孙难家族的覆灭而除去，没想到，他们却这么疏忽。侥幸逃脱的这个孩子，如今竟成长为威震一方的侯爷。也许在洛阳这个孩子看来，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可能会是自己父亲或母亲的化身吧，这个可怜的孤家寡人。
　　然而，他却是那么聪明。
　　然而，这样的聪明只能招致无止境的憎恨与仇视。
　　李公公一咬牙飞身向前，二话不说将早已准备好的匕首刺进眼前人的胸膛。
　　寒冷的血液似冰洞里的岩浆，一滴一滴染遍了李公公的右手。他颤抖着，抬起头，发现被自己的匕首刺中的竟不是公孙洛阳，而是！
　　“兰卿？！”
　　洛阳惊呆了。
　　不知何时，那个鬼魅般的身影冒了出来，在李公公飞向洛阳的一瞬间挡在了二人之间。
　　怎、怎么可能！
　　李公公掌心冒汗，两只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被自己沾了毒液的匕首刺中的人。
　　“少爷，不要过来。”兰卿一字一句地说着。李公公开始惊慌。
　　一种强烈的寒气从那个人身上袭来，李公公终于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原来在暗中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正是发自于眼前的这个人。
　　可是，他明明只是……
　　“你这个卑鄙小人。”兰卿的话语掷地有声，同时伸出一只手，握住了李公公的右手。
　　“你，你……”公公感觉那寒气越来越强烈，仿佛来自地狱的最底层，正顺着那只手传遍自己全身，侵蚀着自己。仿佛被刺中的人不是对面的人，而是自己！
　　“是不是很惊讶，李公公？”望着被自己的毒折磨得神智不清的客人，兰卿淡然地说。
　　一旁，洛阳正定定地注视着两人。
　　“呵呵，你说得对，”李公公突然体力不支倒在地上，“我是来替圣上清理门户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我竟会栽在你手里！”
　　“你错了，不是栽在我手里，而是栽在你自己的手里。”洛阳朝回迈了两步，幽幽地看着地上的中年男子。
　　“你一定以为我不过是个乳臭味干的小子，当然好欺负。可是我忘了提醒你，在公孙府里，没有这样的说法，因为说这话的人，都已经死在这个地方。”
　　李公公睁大眼睛看着站在眼前的两人。“他，他明明中了我的毒，为什么……”语无伦次的公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兰卿已经拔掉了身上的匕首，并丢在了自己面前。
　　“你并不是第一个这么问的人。”兰卿抚摸了下伤口，嘴角微微扬起，“公公的这一招只对其他人管用。”
　　“你的意思是？……”
　　兰卿不语，将目光投向了少爷。
　　“对我来说，有兰卿一个人就够了。”
　　“少爷……”暮色里，兰卿的神情稍稍有些萧瑟。
　　“难道……他就是一直以来辅佐你的那个人？就是他，让你登上了侯爷的位子……”
　　“没错。”洛阳叹了口气，“这个世上想要我人头的人不计其数，可是，他们没有一人明白，这种对我紧紧相逼的办法只会让他们自己更加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所以，李公公，我今天恐怕要让你和圣上失望了。”
　　“少爷，这个人他不是李公公。”兰卿突然打断道。
　　“什么？”
　　地上的男子突然绝望地笑出声来。兰卿盯着他，目光如炬。
　　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而且还是被这样一个下人。男子哈哈大笑。
　　兰卿娓娓道来：
　　“首先，李公公是个左撇子，仔细观察的话不难发现；而你，”他指向地上男子，“从头至尾你都是使用右手，连杀人的时候也不例外；其次，我发现你从进门时就貌合神离，并且你使用了最普通的易容术——将自己的脸变成李公公的脸：骗的了别人，却骗不了我。”
　　“兰卿，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洛阳盯着地上的陌生客人，突然有些紧张。
　　“少爷，让我为你揭开这个家伙的真面目吧。”兰卿说着伸出拇指和食指，捏住男子耳后的一处，然后毫不留情地将一张假皮扯了下来。
　　“是沙河的人。”兰卿望着男子项上的标记说。
　　“又是那个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组织。看样子还是一个借刀杀人的计划哪。”洛阳若有所思地看着地上的男人，后者似乎已经中了寒毒，奄奄一息。“你走吧。”
　　“可是……”男子痛苦地呻吟道。
　　“没有可是，你走之后别再回来。这次就先饶了你。我和沙河帮无冤无仇，不想节外生枝。”
　　“可是我即便回去，也还是难逃一死啊！倒不如在这里了断了。”说着抓起地上的匕首割腕自杀。
　　“是谁派你来这里的？”兰卿突然追问道。可是，那男子已经血色尽失，没了呼吸。
　　洛阳怅然望着地上的尸首。
　　“少爷？”兰卿走到洛阳边上，等待发落。
　　“将他抬走吧，埋在后边山上的松林里。”洛阳最后看了那人一眼，消失在池塘边上。
　　“是。”
　　公孙府上夜色凉如水。
　　和着夜莺的叹息，袅袅香烟在厢房窗里微醺。
　　“菜都凉了，真是可惜了。”兰卿吩咐侍女们将下午备好的饭菜收拾干净。此时此刻，少爷正倚在窗口眺望。
　　“兰卿，你受伤了。”洛阳轻描淡写地说了句，目光仍定定地锁在窗外。
　　“不过是一点点毒药，不要紧的少爷。”兰卿来到窗边，举手关上窗叶。“夜晚风大，小心着凉。”
　　“爵爷呢？”
　　“已经睡了。您也早点睡吧。”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兰卿顿了一下。
　　“不是说过了没关系的么。少爷你忘了，我是……”
　　“这是命令。”
　　兰卿叹了口气，“好吧。”
　　昏黄的灯下，兰卿扶着少爷入寝。
　　“今天，谢谢你。”
　　“谢什么。”兰卿微微一笑，却在洛阳眼底无意中捕捉到了什么。
　　“这些年来，要不是你，我早就不知被什么人带到了什么地方，或者早就已经死了。”
　　“别这么说。少爷不也是我的恩人。”
　　洛阳勉强笑了。稚气的眉梢微挑。
　　“少爷吩咐过，凡有拜访，皆有接待。无论对方是怀着什么样的目的，也要不失府上的规矩，所以我才谨遵少爷吩咐行事。只是，这样还是无法避免一些人对您的攻击。”
　　“我知道。”洛阳双目微垂，“你为公孙家族做的事我都记得。我也知道，你在担心我的处境。不过，正是由于我践行了祖上的教诲，公孙这个姓才得以延续至今。无论如何，也要将这出戏演下去，不是么？”
　　“是啊。”兰卿的脸在烛光下像极了一张完美的面具，“其实这世上本没有鬼，是人们心中的怨念和虚荣多了，所以才有了对鬼的崇拜和恐惧。阴阳两界虽水火不容，其道却是一样的。只有以理服人，才可以得道多助。所谓冠冕堂皇，其实都是幌子。”
　　“你这么说，就像你已经超脱了这一切似的。”洛阳吃吃笑道，困倦地闭上眼睛。
　　兰卿轻轻捻灭了灯，来到庭院外。
　　黑黝黝的树荫下，一个漂亮而又鬼魅的身影正栖息在树梢上。兰卿走过去，朝它递去一根食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