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这里是静默处》吉尔提缇

1、叶时

　　流火之夏，毕业季。
　　摄影师小赵（一听这名字，就知道他不会出现在更多章节中）被派遣到兰心市第一高中给学生们拍毕业照。
　　这活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唯一就是要有耐心，因为表面浮躁内心狂躁的高中生们各种按捺不住，花季少年，搔首弄姿，总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站好队伍，说茄子的时候，还时不时有人发出一阵憋气的怪笑，小赵就傻站着等啊等啊，拍啊拍啊，他一直举着相机，直到那磨旧的机器仿佛已经是他手的一部分。
　　折腾了两个多小时，六个班终于拍完了五个班，小赵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接下来他才发现，压轴的果然是大菜，最后剩下的这个班级非常奇怪，大家早就把队伍排的整齐，却惟独在正中间空出一个位置来，他们还执拗的告诉小赵：叶时同学还没来，必须等待。
　　没有时间观念的客户是拖延收工的利器，照理说迟到容易犯众怒，但这班同学偏偏都有无限宽大的胸襟，全都面露虔诚的等待，跟等个明星似的。
　　小赵心里暗骂有病，他蹲在旁边抽着烟，心想那位叶时同学不是超级大美人就是超级大混混，总之不好惹，不然便愧对如此闪亮的登场。
　　不知过了多久，小赵已经开始无聊了，并因此觉得心内空虚，想自己一个未来的摄影界奇葩居然沦落到拍毕业照，他的人参简直灰暗成了一根干瘪的何首乌。
　　来了，来了，高中生们兴奋的互相转告。
　　例假来了吗？这么高兴。
　　小赵拍着膝盖不耐烦的站起身，举目眺望，只见那位叶时同学一头乱乱的短发，面相冷酷，目光凛冽，个头瘦小，双手捏拳，穿着空荡荡的大T恤和短裤，以一副营养不良的打手模样渐行渐近。
　　“这个小男生，你就不能跑快点嘛。”他不由得催促，一个学生急忙拉他袖子，提醒道：叶时是女的，千万不要说她像男生，那是她的命门，不能碰，一碰就炸，一碰就炸。
　　女生？
　　哦，的确，皮肤细白，五官很秀气，骨骼也纤细，但怎么看也只是个孤傲拧巴的小猴子，何德何能成为班级明星？真搞不明白。
　　但学生们的谄媚是露骨的，男生们满脸恭敬，女生们急不可待，拥着叶时拍完集体照之后，又纷纷掏出手机轮番单独合影，怎一个亲热了得。
　　真不知道现在的孩子们在崇拜些什么，除了伪娘就是春哥吗？真搞不明白。小赵收拾起相机，怀着成年人的鄙视准备离开。
　　“叶子，人家刚才在那儿被钩破腿了，好痛啊。”一个小女生撒娇的声音嗲的出汁，那稍稍抬起的美腿上果然有一道长长的血痕。
　　叶时顺着女生的手指看过去，花坛边有一条不知道谁扔的大拇指粗的破钢筋，七拐八扭张牙舞爪的，跟炸失败的麻花一样。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叶时，保持着沉默的风姿走向了花坛。
　　这时，小赵突然有点儿异样的感觉，与其说这女生是在走，不如说她是在飘，总之脚步轻盈的不像话。
　　然后，他眼睁睁的看着这个小女生拿起钢筋，玩儿似的把它扭成一饼蚊香。
　　学生们纷纷欢呼起来，叶时提起钢筋，咣的扔过来，起码是十几米的距离啊，几个男生连忙捡起，叶时对他们说：“你们卖了换零花钱吧。”
　　声音轻轻脆脆的，十足十的少女声啊。然后，她冲大家摆摆手，就鼻孔朝天的昂首离开了。
　　“哎，她真的不和我们吃散伙饭啊。”一个女生看着叶时销魂的背影，泫然欲泣的说。
　　“没法子，叶时不吃肉啊。”一个男生沉痛的抱着脑袋：“她知道小胖吃火锅不能没有牛丸、毛肚、香肠、鸡翅……她都是为了我们。”
　　一直呈痴呆状的小赵终于参与了话题，他恍若隔世的喃喃道：“她难道在减肥么？”
　　男生连连摇头：“不是，因为她是出家人。”
　　小赵终于败了，他不得不承认他已垂垂老矣，这个世界，他真的搞不明白。

　　叶时转了三趟公交车，花了近一个小时，终于来到兰心市市郊的留灯山下，她已经受够没有效率的交通工具，但见四下无人，便纵身一跃，灵猴般遁入茫茫山林中。
　　她抓住一缕微风，脚只是偶尔点一下地面，身体便翩然于半空中，许久不堕，远远看去，身穿宽大白色体恤的她，像是一个被风吹起的塑料袋。
　　已是傍晚时分，她推开无名寺的山门，清了清喉咙，大声吼道：“我回来了。”
　　一个矮胖的老妇人在院坝里站着，冷漠的回答道：“回来就回来了呗，鬼叫什么。”
　　“死老妖婆，我又不是在和你打招呼。”叶时顶嘴回去，她打开手臂，仿佛在迎接一位看不见的朋友。
　　一股不知从何而起的大风扑面而来，吹得叶时的短发纷纷扬起，叶时怀抱这好似有生命的气流，很亲热的说：“奥伽，准备好没有，要跟我下山咯。”
　　“明早再走，先进来参拜，否则神不会保佑你得到五险一金外带年假的舒坦工作。”婆婆佝偻着背走进庙中，不一会儿，一缕缕焚香的气味便飘散开来。
　　虽是从小到大已做惯的事，但每次见婆婆烧香拜佛，一脸凝重，长时间跪拜，叶时都会觉得特别烦躁，因为香案上供的神跟她又不熟，她干嘛要陪着老妖婆表演。
　　所以她显然是不专心的，双手合十，眯着眼睛偷看跪在旁边的婆婆，唔，老妖婆皮肤还蛮光滑，肯定偷偷做面膜了，果然人老心不老。
　　说是婆婆，事实上两人并没有血缘关系，法律关系上是养母，只是两人看着年纪差距太大，叶时也不肯违心叫她“妈妈”，索性就是“婆婆”了。
　　婆婆终生未嫁，当然不是因为叶时这个拖油瓶，而是她真的虔诚，寺庙里供奉的那尊叶时看不懂的神像，被婆婆精心照顾的一尘不染，而每天的大部分时间，婆婆都跪在这神像前双手合十，嘴里喃喃自语，有时是在念经，有时更像是在向一位故人倾诉心事。
　　腿脚灵便，眼睛也没有老花，再加上天赋异禀，这有着无限延长更年期的老妖婆完全不需要陪伴啊，叶时至今都不明白婆婆为什么要养她，还把她养的很神奇。
　　所以，叶时从没有感谢过婆婆，除了一件事情。
　　五岁的时候，婆婆教给了她的一项技艺，那就是“风令”。
　　叶时至今仍常常想起那不可思议的一天。
　　那天，叶时比平时多吃了一个烧饼，牙齿里嵌满芝麻，然后婆婆牵着叶时的小手，把她带到院子里。
　　当时天气晴朗，燥热无风，但当婆婆清晰喊出“奥伽”二字，周围透明的空气竟然开始扭曲，拉扯的近旁的树枝都微微变形，然后，叶时只觉得一股旋风瞬间包围了她。
　　年幼无知的叶时没有害怕，只是好奇的两手乱抓，仿佛想将这清凉的风留住，突然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已是开了天目，婆婆则难得的露出笑意，点头道：“风神应承你了，不愧是我挑选的孩子，你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天术者。”
　　天术者，是敬奉天命、驾驭神灵的术者，叶时得到的神灵正是风神奥伽，说是神，但其实和火神、水神等都没有神位，根本上属于一种自然的化身，也只有得到它的肯定，术者才能使用它的力量，使用时的契约称作“令”。
　　于是，叶时从此开始了对“风令”的操作练习，由风神在安静的空气中催生出流风，然后为她所用，一段时间后，叶时已经能变换出风的各种形态，她最常用的便是丝带一般的风束，用它取物、格挡、束缚等技能也越来越熟练，不过她最常用的还是用风令代替风扇，夏天的日子好过多了。
　　慢慢的，她已经觉得使用风令是跟拿筷子夹菜一样寻常事，但自从开始去山下上学，她才知道自己与众不同。
　　婆婆反复叮嘱她不能显山露水，还以零花钱做威胁，这事抠门老妖婆是做得出来的，叶时也只能三缄其口，因此她总感到与周遭格格不入，保守秘密很麻烦，所以她只能保持孤独。
　　今晚，将是叶时在这小寺度过的最后一夜，山里的夜是纯黑色的，挣开眼睛和闭上眼睛是一样的，分不清自己是不是闭着眼睛的。
　　叶时躺在床铺上，想到明天她就要去一个叫静默处的地方上班了，听说工作清闲，待遇稳定，还是财政全额拨款。
　　唔，也许是个事业单位吧，也好，适合养老……
　　叶时这么猜测着，迷迷糊糊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