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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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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如果想平息一场风波,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制造一场更大的风波。比起吴尊断袖被斩,公主大婚似乎更能引起老百姓的关注。
有些事情不是我们不想就不会发生的,东城努力过了,但是一切都是徒劳。是他汪家上下一百三十七口人的性命重要,还是唐禹哲那捉摸不定的心重要?汪东城不用想也知道答案,他不是那种会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人。对他而言,比爱情珍贵的东西还有很多。
深秋时节,万物凋零。雅琴阁像被下了咒一样的阴郁,禹哲坐在琴后拨弄着瑟瑟发抖的焦尾。东城相对而立,手中是一把塞北带回来的精致雕花匕首。
「禹哲,我明日大婚。今天是来向你讨贺礼的。」
他苦笑着一张脸,希望这样的诀别不会太煽情。禹哲大红的衫子让人以为明天成亲的不是东城,而是他。一早就请了宫女来装扮,画过的眉,点过的唇,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害怕用一张素颜去见他。
「那唱首歌给你好吗?」
禹哲甚少唱歌,总是默声抚琴,东城记得他说过,唱歌的,是妓院里的歌女。他虽然也是寄人篱下,却不同于那样龌龊的勾当。今天他自己提出要唱歌,真让东城有点喜出望外。拉出一张圆凳坐下,匕首放在了点香的桌子上。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琴声流转间,恍如仙境。月色照在禹哲身上,迷幻了东城的眼。银色的月光映在大红的衫子上,更衬出禹哲的妖娆鬼魅。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清明澄彻的天地,仿佛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禹哲带人神游了天界又把人推进了醉人的丹青之中。寂寞的月,寂寞的人,倔强的等着那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东城是不会明白其中的孤苦。所幸,他要他知道的也不是这些对他而言再也不重要的东西了。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摇曳的烛光,朦胧的薄纱。无须泪,就神伤自出。禹哲的曲子乐音悠长,歌声哀怨轻灵。他心中的愁苦,他唱出了,他却听不懂。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望长空,鸿雁远飞,飞不出月的光影,飞也徒劳;看江面,鱼儿在深水里跃动,只是激起阵阵波纹,跃也无用。自己的命,逃不掉,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人若过客,来去匆匆。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花摇情满江树。
花落幽潭,春光将老,人将远隔天涯。江水流春,江潭落月,沉沉的海雾隐遮了落月,此一别恐再见已行同陌路。禹哲歌中情韵袅袅,摇曳生姿,令人心醉神迷。只可惜,听者是不解风情的汪东城。一曲下来,虽也心中绞痛,却还不知歌者曲外的情思。
余音绕梁,久久不退。雅琴阁里除了那垂死挣扎的残烛噼啪作响,犹如一潭死水。东城捂着胸口难以形容此刻撕心裂肺的疼痛,禹哲依在身后的墙壁上黯然神伤。
「禹哲...我大婚是不是该弹首欢快的曲子...」
夜风入窗,吹熄了桌上的残烛,也吹灭了禹哲心中最后的一点奢望。他早就知道汪东城不会自私的带他远走天涯,他早就知道汪东城根本听不懂他如此直白的情话,他早就知道自己从爱上他的那一刻开始就输的彻底了。
桌上的匕首在月光下闪着慎人的寒光,角落的禹哲让人看不清神情,无言的逐客令,东城转身欲走,却听寒铁出鞘之声,下意识的接住刺向胸口的东西,只觉掌心刻骨的痛。自己带来的匕首,在禹哲手里变成了直指他心脏的凶器。没刺到的地方比刺到的地方更疼。
禹哲笑了,朱红的唇艳如鬼魅。粘稠的血顺着匕首滴到白色长毛地毯上,又是一朵腊梅。
「那些女人如果有汪元帅这么好的身手,也就不会留在雅琴阁养花了。」
一句赤裸裸的话撕碎了汪东城所有荒唐可笑却坚信不已的事实,唐禹哲一直都是个杀人如麻的凶手,可是为什么要揭开他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
「女人的血是养花圣品啊。」
叮的一声,匕首断成两截。利如寒铁,汪东城只觉伤口足以入骨,一只手就这么费掉了。禹哲失去了支点,踉跄着跌到了床榻上。东城甩下满是鲜血的断刃,扬长而去。
寂静的夜,小安子来换灯,却看见满地的鲜血和断了的刀刃。抬眼看了看,自家主子倒在榻上不知是睡是醒。蹑手蹑脚的掌了灯,拾起地上的断刃准备去丢掉,却被一个颤抖的声音叫住。
「别扔!拿过来...」
小安子闻声拿手抹净了刃上的鲜血递过去,只见禹哲已经哭花了红妆。接过还有那人掌心余温的断刃,细细的摩挲,小心的收进了枕下。一抬手,转身睡了过去。小安子灭了灯,关了窗,悻悻的退出了房门。只怕这夜,主子又要睹物思人了。
公主大婚当日,举国欢庆。京城百姓无不上街去目睹公主的倩影和驸马的英姿,但是除了禹哲。雅琴阁依旧门窗紧闭,完全没有活人的气息。院子里的枫红的正灿烂,却没有人驻足欣赏。
十月的水,凉如冰。禹哲赤着脚一步一步走进无波湖里,湖水不深,刚刚到胸口而已。明晃晃的太阳刺的眼睛好痛,平平的躺在水面上。长发在水里像化开的墨,白色的衣衫缓缓散去,清冷的湖水有让人心安的魔力。水拍在脸上,湿成了一片。唐禹哲你不可以哭,男孩子不可以哭,那是水,不是你的泪。
通红的喜堂,所有人都喜笑颜开,却唯独右手包了纱布的新郎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紧握的拳头让白色的纱布又渗出红色的血来。
「一拜天地!」
司仪刺耳的鸭嗓总算把他拉回了现实,鞠躬行礼,身体麻木的像死了一样。
「二拜高堂!」
父母脸上的笑也多少有些隐忍,难道自己的儿子自己会不清楚,若不是皇上以汪家上百条人命相要挟,只怕这婚东城是万万不会点头的。
「夫妻对拜!」
红色的盖头迷离了他的眼,仿佛昨夜禹哲一身大红的袍子。这盖头下,也是如他那样的妖娆吗?又或者不过是一般女子的艳俗。
水越来越远,仿佛伸手都够不到湖面。他看见了太阳映在水面上的影子,失去了耀眼的金,变成了柔和的蓝。这里,是连太阳也照不到的地方;这里,除了永远的黑,就是永远的寒。四肢被冻的失去了知觉,进水的脑子也似乎不再运转,世界变的好清净好清净,没有人呼唤,没有人流连。唐禹哲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到死都不会有人正视的名字。
「主子!主子!天呐!快来人啊!」
耳边似乎出现了声音,但是好弱好弱,听不真切。流水声哗哗的从耳边呼啸而过,被抽离出包容的母体,身子像铅块一样重。
小安子把他抱在怀里死命的摇晃,所有人都去给公主道喜了,连太医院都空了,如果这个时候主子死了,他要怎么向皇上交代。
小安子的手带来得温暖让他好想抓住,却抬不动冻僵的胳膊。他听不到,他摸不到,但是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金色的太阳,他看到了闪烁的希望。
「东城!」
小安子的手被禹哲抓的生疼,那是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的力度。那张欣喜的脸让人不忍拒绝,小安子抱着他,轻轻的说着他这辈子最美的谎言。
「是的,是东城,东城永远不会离开禹哲。」
似是安心了,松了手,沉沉的昏过去了。从不知道主子用情用的这么深,如果刚刚自己默不做声,那是不是此时他怀里的就是一具死尸了?
洞房花烛夜似乎应该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但是对于此时的汪东城来说,它比自己死还难受。他不想做一个薄情寡意的负心汉,但是被那个人挖去的心再也容不下任何人了。
新房布置的很雅致,据说是公主亲自设计的。语晴坐在床上等着东城去给她揭盖头,谁知道自己坐了半天去毫无动静。心急的公主自己把盖头掀了起来,看见东城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离床最远的凳子上发呆。公主暗自叹了一口气,坐到梳妆镜前开始拆凤冠。
「汪大人,你不用愁了。语晴知道你跟唐大人那姐夫一样,有断袖之癖啊!」
东城显然被公主突然的一句话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她,却只是一个背影。
「既然胤绯姐姐可以忍十多年,那语晴也可以。只要面子上汪大人可以对得起语晴就好了,您心里的人是谁,语晴不在乎。」
语晴的话让汪东城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行礼致谢。
「公主放心,我汪东城对天发誓,绝对不会亏待了娘子。」
语晴对着镜子笑了,却多少有些无奈。
前一夜,东城去找了禹哲,她去找了胤绯。
是不是爱上了喜欢男人的男人就注定了有苦说不出?她们付出的爱一点不比那个男人少,可是得到的却永远都是陌生的关心和爱护。
「东城,太阳是什么颜色的?」
那一年,禹哲十岁,东城十二岁。
盛夏的季节,茉莉开了满园,芬芳四溢。禹哲散着发,赤着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白色的袍子也脏成了灰色。东城站在他身边怕他一不小心又摔倒,张开的手臂像个守护孩子的母亲。
「太阳是金色的啊!」
挡着刺眼的阳光,还是抬头去看了一下,给了他正确答案。
「金色是什么颜色的?」
禹哲也抬头去看,却没有刺眼的光,只有烤人的热浪。
禹哲的问题让小孩子的东城犯了难,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金色是什么颜色的。他吱吱呜呜了半天也没有回答上来。
禹哲抬着头笑了,他伸出小手在空中挥舞。他说,我知道金色是什么颜色的了。
东城不解的看着他,他拉过他的手一起在空中挥舞。
「金色是个温暖的颜色!」
「湖水是什么颜色的?」
「湖水是兰色的,是个凉快的颜色!」
「茉莉是什么颜色的?」
「茉莉是白色的,是禹哲的颜色!」
「我是白色的?」
「恩,禹哲是世界上最干净的颜色!」
「那东城就是金色的!」
「为什么!」
「因为东城是世界上最温暖的颜色!」
那一年,他的世界不再是黑色的了,变成了彩色的。他有了温暖金、凉快的蓝、纯净的白,他告诉小安子他喜欢白色,因为禹哲是白色的。十岁的小安子以为主子能看见了,险些被皇上拉去砍了头。禹哲说,小安子应该是兰色的,因为每年夏天小安子在的地方都会很凉快。
锦顺帝曾经问他,朕是什么颜色的?小小的禹哲颤抖着不敢讲话,因为锦顺帝是他恐惧的黑色。
他的颜色越来越多,他的世界越来越大,直到最后他整个人迷失在了这个花花世界中。他分不清方向,找不到前路,他的世界回到了原始的黑色,他很怕很怕。
他终于明白了,不属于他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属于他,即使曾经得到了,最后还是会被老天没收。如果汪东城不告诉他绚烂的彩色,那么他现在就不会害怕曾经的黑色;如果没有人暖过他的手,那么他也会在无人的夜感到彻骨的寒。都是因为他给了他期待,却有不肯守护那份期待。如果不能爱我,当初就不要抱我。
禹哲懂了,都是因为拥有过,他才会疯狂的怕失去。如果他可以无欲无求,那么他就可以不用这么狼狈,这么害怕,这么彷徨。
一场大病,让禹哲在鬼门关走了一趟,也让他领悟到了自己的命运。他不会再期待,不会再留恋,他要忘记,他要放手,他要回到本该属于他的那个平静的黑暗世界里去。
「诶,主子您醒了啊!」
小安子打了一盆水进来,正准备给他擦脸却发现他睁着大眼睛发呆。
「小安子,以后我都不要穿白色的衣服了。」
大病初愈的人,嗓子哑的听不到声音。
「是,奴才知道了。」
小安子没有问为什么,因为十有八九是跟汪东城有关。
「主子,皇上来看过您好几趟了,可是您都没醒。」
禹哲疲惫的闭上了眼睛,锦顺帝会来,一点都不奇怪。
「恩...还有就是,昨天汪大人陪公主回门也来看过了,但是没进门,就问了问有没有大碍。」
小安子的话吞吞吐吐的,皇上是下了旨让禹哲静养的,任何人不得探视。昨天公主回门,听说是公主拖住了皇上,让汪东城来看看唐禹哲的。
「他...留了话没有?」
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可以再期待了,可是还是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对自己有一点点的眷恋。这个就是习惯吧,害死人的习惯。
「恩...汪大人说,他没有跟公主圆房,因为有个人把他的心挖走了。」
禹哲笑了,费了好大力气才拉开了嘴角。他能想象得到,东城在门口焦急却又不敢抗旨的样子,应该还是挺可笑的。他说的那个人应该是自己吗?应该再期待一次吗?
他们之间有太多的误会需要去解释,他真的可以再相信一次吗?
其实汪东城在知道他病危的那一刻就决定什么都不在乎了,在知道可能要失去他的时候,他的脑子空白了。他什么都可以原谅了,只要他还活着,他还肯给他珍惜的机会。不管禹哲做出过什么样的事情,他都愿意去相信他是情有可原的。只要他活着,什么都好。
求了语晴一个晚上,她才答应他趁回门的时候让他偷偷的去雅琴阁看禹哲一眼,但是时间不能太长,否则皇上一定会起疑心。所以他飞快的跑过去,只在门口偷偷的看一眼,再飞快的跑回去。
禹哲在病榻上痛苦的样子刻进他心里好痛好痛,比知道他杀人时还痛,比他用匕首刺他时还痛,甚至比看到他倒在另一个人怀里时还痛。所以汪东城决定放弃了,不再自己跟自己过意不去,就放任自己去爱他,盲目的,没有原则的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