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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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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漆黑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娇小说,青冥,你看,这就是参商。
      
      [参商。解。]
      
      参为参宿,属猎户座。商为心宿二,属天蝎座。参出冬夜,商出夏夜。二宿此出彼没,永不相见。
      在东方的传说中,参商是高辛王的两个互为仇雠的儿子,因彼此征伐不已而被分隔。在西方,参商分别归属于猎人俄里翁与咬死他的蝎子所化的星座,因而一居冬之西天,一居夏之东天,永远不会同时出现。
      但有人说,参商实为太阳系中同一行星。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凤将雏]
      
      娇小十五岁那年把自己的头发剪掉时并没想着能因此免了那事。他们不会天真到因为她剪了头发就放过了她去。她是精心养了十五年的一棵摇钱树,如果不能摇出钱来,就没有存在的理由。她知道。
      她也没太多害怕。横竖是逃不过的,见也见惯了。若有惧与憎,也早磨的木了吧。
      她只是想不能叫他们这么遂心了去。纵然一切抗争都白费,她也得给他们添点乱子出来。
      娇小拿着剪子冲镜子站着,麻木地想,其实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只不过再一次地证明了,她喜欢跟人对着干。
      
      娇小家住纱帽胡同,微檀班。她那领家儿老鸨白玉梅年青时也是个风流人物,红姑娘,秦淮画舫上叫得响的名儿。老了便改唤梅姑。却也些须识得几个字,会得说上几句合辙押韵的话,当年也噪动一时,动辄被几个自命多情的文人墨客比作马湘兰、柳如是。后来渐渐的攒了钱,买了几个肉招牌自己开堂子当妈妈儿了,这名儿便是个当年的恩客给起的。取的是“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需檀板共金尊”之意,暗合了白玉梅的芳名,把她大大的捧了一捧,且又把这人肉买卖的所在拿块风雅清冷的碧纱一笼,仿佛真就嗅不到腥味,只有暗香浮动了。梅姑是识货之人,这个名堂她得意得很。开张那天特挑了块上好的檀木透雕梅花纹,本色清漆,也不用那黄瞪瞪的泥金字,单用了细碎小石头子,乳白暗黄就着天然纹理嵌出了微檀班三字,悬于院门口。务求雅致清淡,与他处俗艳脂粉不同。自此车马盈巷。有的是人爱这个调调儿。梅姑身着玉色旗袍,大襟绣几瓣梅花,领一群斯斯文文调教出来的姑娘,即使宰起客来依旧风姿楚楚,脸上并无半分老鸨子特有横肉。于是被宰的更加心甘情愿。娇小却不懂这番苦心,小时常把微檀班唤作吐痰班,便遭一顿好打。
      
      娇小是从隆福寺的垃圾堆上捡来的。
      京城东四牌楼,隆福寺,每月初九初十赶庙会。庙会盛大,除了寺庙里头,庙前的神路街、庙东的隆福寺东街、庙西的西街以及神路街南口外面的马市大街,都是庙会的场子。一到初九初十,京城里无论是贵人百姓都来逛,百货云集,无所不有。
      寺里的韦驮殿和钟鼓楼,据说在光绪二十七年,因当值和尚瞌睡碰翻了油灯而被火焚。便把那片遭灾的荒废地清理出来,并不重建殿楼,就辟作了一片场子。不卖吃食玩意儿,专作杂耍百戏之场。是城里除了天桥之外,另一看把戏的好去处。
      那年腊月初九,梅姑带了几个得意的人儿逛庙会来。娘女们穿了织锦缎的棉袍罩斗篷,粉白脂红,四溢的冷香。并不轻佻失仪乱抛媚眼,那股骨子里的风情却是寻常人家女孩儿抵死赶不上。天正下着点微雪,越发雪艳精神。人群里随便逡巡逡巡,惊鸿一瞥,便有男人窃窃地打听:这女子是谁,叫什么,住在哪儿……然后,当晚或许便有新贵客驾临了微檀班,作个无怨无尤的有脚荷包。
      娘女们娇怯怯立在一摊子前,听唱大鼓的。忽然那边大冬天赤了上身耍流星锤的汉子一脱手,那锤滴溜溜斜飞出去。
      “哎哟!小心!”
      耍的人看的人纷纷乱喊躲避。话音未落,锤先落。好是没砸着人,飞到墙角垃圾堆上去了。却登时哇哇的传出个哭声来,甚是响亮。
      “哎?!这怎么有个小孩儿?谁家的?!”过去捡锤的汉子惊道。
      是个女娃。才生下来不久罢,那么小。给扔在垃圾堆上,身上盖了点薄雪,一层竟未化。与垃圾堆溶为一体。离冻死也不远了。要不是那一锤正落在脑袋旁边惊动了,怕也没力气哭喊罢。不多时人不知鬼不觉的,也就死了。
      “这谁家的?谁家的?”
      没人大惊小怪。穷人家生了孩子养不起,或一看是女娃不想养,甚或是爹娘压根儿就没打算要的私孩子……有太多的理由使一个婴儿出现在垃圾堆上。自生自灭。生是个虚字,只有灭是实的,眼前的事。人群木着脸渐渐散去。一个垃圾堆里的孩子,有什么好看呢?庙会上值得看的东西太多了。那耍锤的汉子一脸尴尬,抱着个婴儿,成了烫手山芋,没人接。抛回垃圾堆上罢,也不是个狠心人,都只为生活所迫,实在养不起多一张嘴……
      “给我罢。”转头,一张雪白冷香的脸。梅姑说:“我抱回去,我养活。”
      碎花布的襁褓。外头雪水,里头尿水。早浸透了,结了冰碴子。亏她命大,倒没冻死。梅姑皱眉命身边一姑娘抱着,解下那污湿襁褓来丢掉。
      “把她裹你斗篷里。这东西扔了它,不冻死也臭死了!”
      姑娘不敢不从。苦着脸把脏娃娃裹在簇新斗篷里。尖着两根指头快快地解开那腌臜破布,用指甲捏着往地下丢。“咦,这是什么字,可是这孩子的名字?”
      梅姑瞟一眼,说:“作名字也不错,倒还别致。只盼着真能长成这样儿,别成个干巴豆子便是了。”
      
      娇小的人儿生的果真娇小。也许是瘦小。真如梅姑说的“干巴豆子”。也不知可有四五斤重?像只大老鼠。满是皱褶的脸似个核桃,头发倒生得又长又黑。
      襁褓里面贴肉写的两个字,不知谁写上的,讲的又是什么原由。再无其他了,一个生命漂流到人世,失却了线索。雪天,卷在微檀班红姑娘的斗篷里裹回去。
      只成就了一个现成的好花名儿,别致惹怜。 这年月都赶着时髦。改朝换代自是个新。记忆跟辫子一块儿失了重。积满尘香书香与鸦片香的泱泱老皮囊,人瞅着哗啦一下,兜底翻转过来。几千年的关门打开了,跟着外国人来的,电灯、汽车、洋布、洋火、怀表、德律风……一古脑儿是见所未见的新鲜玩意儿。举国上下疯魔了似的追着文明的时髦的风跑,那是种幼稚的狂热。因空白而激烈。因积重难返,遗老训诫中有罪恶感,所以更加狂热。罪恶感是一切事物发生的□□。
      时髦当中的最时髦,无疑要数上海。大世界十里霓虹比那古旧的长安春风,更易熏得人醉。什么都是洋场的好,包括窑子。想来江南佳丽自是比北地胭脂又多一层风韵。人人都这么想,从来就这么想。古早便称苏杭多美人,今又更添上了沪上繁华的旗袍魅影。还能错了去。人人都这么说,从来就这么说。不管眼见与否。这年月八大胡同里头,最吃香的再不是大同府小脚妹子,再不是张口撂出一串脆音,鸽哨儿似的土生妞儿。这年月,苏帮姑娘就是一切。管是东南西北的女子,老鸨子一律教以苏白。那是皮鞭子打出来的风流腔调。四方流落的姑娘们,统统把身条儿、嗓子放软了,冒充了苏沪女儿呢呢哝哝点缀这京城的烟花阵去。就连逛胡同的爷们,也学几句夹生苏白调笑,像硬要掰弯了通火条,教人听了难受。
      谁都知道皮鞭子打出来的假风情教人更难受。只不说破罢了。胡同里走动的爷们哪个是傻子,说着笑着眼睛里自分出三六九等来。却也没见哪家关了门,香艳,贵贱一样的卖,各有三六九等的爷们买去。这上头,梅姑又拔了个天生的头筹。早年间秦淮画舫的那一套,把来调教这些姑娘们,驾轻就熟。沾着点前尘旧梦似的惹人追念,且又紧跟潮流,把那爱司头玻璃袜的风流尽情演去。八大胡同的老鸨子里头,论灵心慧性,怕是梅姑认了第二也没人敢认第一。这素淡衣裳,楚楚腰身,哪儿像个老鸨子?除非打人时。
      梅姑责罚她女儿们时,嘴脸也并不凶悍。依旧淡淡的是朵白玉梅。微檀班整个院子里的姑娘,却一见了,便发抖。
      众所周知娇小是微檀班的头一号姑娘——挨打最多的头一号。
      
      娇小没死在隆福寺的垃圾堆上,也不知是她的幸,还是不幸。时常梅姑气的说不出话来,倒仰在椅子上的时分,心里也忖度不出,把她捡回来,是自己的幸,还是不幸?再是棵摇钱树,这么日日同她怄气,倒是划得来划不来?唯一可肯定的是,当年谁把朱墨贴肉而写,尿布片子上的两个字却并没冤了人。
      娇小的人儿生的果真娇小。匀溜个儿不矮也不算高,薄薄肩膀像片芝麻酥糖般透明透亮的精致。旗袍腰身裁了一尺七且还宽余着,永远像是未长成,青涩薄凉。梅姑打量她淡白面庞清水眼,心知这不是花魁的那块料。没那股子绝伦的丰艳。却另有些动人之处,多少的爷们专好的就是这口。雏莺声动小帘栊,楚楚可怜。要的就是这未长成,跟摘青果子吃一般新鲜犯罪的惊喜,本也不为吃它甜熟。调理好了,未始不是另一路的人材。谁知娇小连这点子寄望也不给她留。
      梅姑常时气的说道,也不知这孩子反骨生在哪儿了,就这样的专门跟人作对!
      娇小在任何事上与任何人作对。譬如自幼濡染,分明说得一口地道苏白,人前却往往偏要蹦出一口滚瓜崩脆京片子来,一串急珠相似,拦也拦不及。最擅于绝料想不到的时刻突然做出乱子来。自打十二岁做了清倌人起,出局,打茶围,不知开罪了多少客人。好是有些客尚怜爱,见孩子生得玲珑,淘气只当好白相。梅姑使微檀班惩驯姑娘绝不留痕的法子,极细银针往肉里扎去,疼钻心肺厥过去了也看不见疤。娇小若干次晕绝,醒了照旧。照旧的作对,乐此不疲。
      梅姑抵死想不通这股劲头竟是打哪儿说起。又不比买进来的,倔强不从。娇小是只除没在微檀班落胎胞,这一生一世从根子上就在这儿长起的人。若说耻于为娼,那良家日月如何,她根本就没看见过。这般的不驯,倒是为了什么呢。
      窑子就是个窑。任你什么人家的女儿,只进了这窑子,上釉也好,开片也罢,烧出来再美些也是个窑子货。这就是命数。甭管你年长月短,就是只在窑子里呆了一日,这一辈子终久也是窑子货。印烧上了,一天跟十年没什么分别。别打错了主意,想着你跟我作对我就放了你出去——我放了你出去,你也是个窑子货!你说你自己清白,四九城谁不知道你娇小姑娘是八大胡同出来的。窑子里长大的货色,你清白,说出了谁信去?趁早放明白了,省得受罪!——梅姑这样把利害掰开了讲。娇小一贯的作风却是你自管说你的,总之我就是不合作。以不变应万变。
      其实娇小心里头未必不明白梅姑那一番道理。是的,谁都知道她是窑子里长大的货色。她自己也知道。本也没想跳出火坑了去。出了这个院门儿,她也还是窑子货!一辈子。娇小心里头,只是一团浑噩。
      不知为什么,她就是喜欢作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也没想从作对里头得着什么好处。她只觉得心里缺了一块似的,空空落落,从小到大。没思没念,也没人可让她思念。她的全部世界就是微檀班这院子,有时出局,人力车,来来去去行几条街,颠颠倒倒见几张熟面孔,末了又回到这院子里来。活过等于没活过,活着像是没活着。她的整个人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收拾不起,连点土气息泥滋味也不曾尝到。只有失了心似的,作对,生事,挨打,再作对,以此打发晨昏。
      娇小不只跟梅姑作对,不只得罪客人。她跟其他姑娘也不舒齐。小小个人儿,咬群的骡子似的。只是日夜都不得安生。惟和个比她略小些的倌人唤芳菲的,还说的上两句话。
      梅姑终于决定在娇小十五岁那年把她梳拢。身价不菲。八大胡同里头,娇小姑娘也算是个叫得上的名儿。这块头疼的料,做了红倌人,多些进项许是还略抵得为她怄的气罢。
      娇小辗转自芳菲口中听得这一消息。此番倒没闹,不声不响自己关起了门,把剪子掏出来了。
      [骂玉郎]
      
      镜里的人着杏黄旗袍,头上挽两个圆髻,前面的刘海略烫得卷起来,蓬蓬松松堆在额前。一派少艾明艳。她立在镜台前瞥也不瞥,噌噌拆散了头发,漆黑的波纹潋滟直披过腰去。一手抄起剪子,发泄般狠狠下剪,三两下铰了个乱七八糟。
      娇小。我寻得你苦。这些年了你还是那坏脾气。
      剪子顿在半空。人怔了过去。登时她堕入失心之境。撒手抛残一地的乌丝委顿。
      青冥。那刻,他出现了。
      
      “这不上台盘的东西!变着法儿的毁吧!枉我这些年绸的缎的供养,手把手的调理她,就是个垃圾堆的货,再抬举她也是白费,死了倒清净!你给我硬?我看你硬上天去,今儿个就遂了你的心,打死你大家省事!”
      梅姑喘吁吁的歪身坐在床榻上,手也软了。这么多年来头一遭,气得她动了真火,也顾不得落不落疤痕,竟动用了皮鞭子亲自拷打。暗香风韵全忘了,鞭子蘸了凉水一顿狠抽,倒把自己累得抽筋去骨般动不得。
      素日娇小房里服侍的老妈子上前劝解:“您消消气。九小姐性子劣,您一向是知道的。小孩儿家,不懂事。好歹母女一场,还真打死了去?您瞧瞧九小姐这会儿的模样,细皮嫩肉的真打出一身疤来,可不真是白养了她一场了。您消停着咱慢慢儿劝她,九小姐也不是笨孩子,还真有那不拐弯的石头脑袋哇?”
      梅姑咬牙瞪一眼地上捆着的人儿。杏黄缎子都成了破布条儿,沾着血,一身红肿不堪,头发狗啃般的披在脸上。把一个雏莺乳燕的娇小姑娘如今弄得活鬼相似,却只是不吭声。犟劲儿教人恨得牙痒痒的,见了那旗袍又不由心疼。拿脚尖儿拨拨一地青丝,纠结成团。
      “你瞧瞧!从小一剪子也没舍得动她,长了这么长的,一把好乌油头发!她说铰就铰了!真有本事你全铰光了,我看你当姑子去?如今这丑八怪顶着个鸡窝似的,怎么处?客人见了你全吓跑了。你以为这么着我就拿你没辙了,趁早别做梦!我就豁出去白养你十五年,卖到暗门子里头,给挑粪拉车的玩去。他们不挑你丑俊,是个母的就行——那时你才知道什么叫求死不能哩!好心好意捧你出来,作成你红起来多些进项,早日填平了亏空好享个后半辈子的福——你倒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识好歹的东西!”
      梅姑一口气骂得尽情。接过老妈子递过来的茶水喝一口,定定神,又道:“阿囡,你不要说我狠。母女一场,都是为你好。这辈子既生了窑姐儿的命,那也没法子,谁教你亲生爹娘不要你?抛你在垃圾堆上冻死,不比我更狠?你且细想去。女人落了窑子没有超升路,你只修个来世清清白白的好人家罢,这一世,你就是这个样儿了。好好养着,我打得你狠了,别落了伤疤。你放聪明了,凭你娇小姑娘的相貌伶俐,我不信栽培不出来。头发铰也铰了,如今也没辙,我总是想法儿给你补救罢。阿囡,你歇着,我叫芳菲来陪你说个话儿,可好?”
      地上遍体鳞伤的人儿,闭着眼只是不言语。
      
      芳菲说:“九阿姐,我今儿才真服了你呢!那时我在窗户眼儿里瞧着,真怕她把你打死呀,也亏你到底就不讨句饶!如今说正经的,你倒是怎么打算呢?”
      芳菲穿一身橘色小袄裤,坐在床沿轻轻抚摸娇小的一头短发。她一边说话儿一边嚼着甘草梅子。芳菲的嘴巴总不肯闲着,总是要嚼着些什么才安生。她比娇小小两岁,今年才十三,便是京城土生土长人氏。论起家底,倒也是个殷实人家,爹爹是开砖窑的,雇了些流民干活儿一年揽不少工程。只因富贵了闲心陡生,为些狐媚子家中日日吵闹,末了竟休了结发妻。芳菲她妈日子窘,又一赌气,将女儿狠心卖进微檀班里,当个小狐媚子。她爹得了讯,竟是无可无不可,只当没生过这孩子。自此芳菲双亲虽有如无,跟娇小一般的是烟花流落,无依无傍。小时着实过过一番好日子的,只一转眼便成了云烟。爹妈只嫌她是个累赘,推出去自生自灭去。因此上小小年纪,竟是看破世情,玩世不恭起来。亏她二人,娇小是个硌涩脾气的咬群骡子,芳菲又是个掐尖儿要强、吃香喝辣的主儿,倒也惺惺相惜的走动起来。
      芳菲嚼着梅子追问:“九阿姐,你说话呀!倒是怎么着?眼见着伤也快好了,横是不能躲了一世去罢?我估摸着,过不了几日便是你的“好日子”哩!我听见说,那日他们要办个什么“花朝会”——就在二月十二百花生日那天,把你公开拍卖,谁出的价高谁就得!”
      娇小淡淡一笑。“你瞧我这模样,谁肯要我?怕是到时白送也没人理,也不必操这份心了。”
      也不知为什么,从那日剪了头发后,娇小的性子竟是陡然一变。本是踢天弄井无所不为的人儿,一下子安静下来,像是挨了毒打元气复不过来似的。终日里只是怔忡在床上想心事,不说话。人是瘦的不像样子了,手腕上螺蛳骨高高顶起,下颌都尖削起来,搭上一头短发,露着脖子,越显可怜见儿的。芳菲瞧着很不过眼:“九阿姐,不是我说你,做人做了个倌人,就是没法子,你自己不疼顾自己些儿,谁疼顾你来?我们又不比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娘老子知疼着热。女孩儿身子骨儿本来就弱,落了这火坑里头你就不是个人,给人家摇钱使的,你还不且自保养着,莫非真要死了干净?真这么着,就是你傻,也没人可怜你去!妹子劝你一句,爱听不听是你的事:与其这么生抗着作对,还不如打好了主意哄些冤大头,搂点大洋是真的。这年头除了钱,什么都是假的!”
      娇小道:“芳菲,这事若轮到你头上,你是怎么办?”
      芳菲噗的一声,把梅子核啐到地上去。一口吐沫红红的倒像是血。“阿姐,不怕你笑我没脸——实在话,咱们窑子里的姑娘,谁个又是有脸的?我如今且是巴不得做红倌人呢——不就是陪男人睡?有什么了不起的!倒恨不得她叫我跟你一同拍卖去,我算看穿了,做倌人是卖,嫁人还不是一样的卖!男人玩厌了便一脚踢开——有没有那一纸婚书,还不都一样!我才不稀罕什么少年夫妻天长地久,正经迷上个老帮子赎出去,做几年小,他死了,分了钱还不是我的天下!那时节想养个小白脸儿,还愁短了上赶着的哩!真格的,男女之间还不就是这么回事!什么情哩意哩,瞎闹!”
      娇小欠身摸摸芳菲的脸蛋儿。
      “你这妮子,小小年纪主意倒大的很!你说的也对,实告诉你我早明白过来了,抗也是白抗,抗不过去,我知道。我想好了,到那日还是好好儿的拣个客人,现大洋比什么都强。就怕没人要是真的。”
      芳菲哧的一笑:“九阿姐,你别说笑话了。你娇小姑娘谁不知道?要不是为你这犟脾气,花魁怕是也有你的呢!今儿可算的明白过来了,往日里耍那驴劲又为的是什么?看你魂不守舍的,敢是为了那穷学生哥儿罢!生得倒清秀,可惜中看不中吃,绣花枕头的货!你要真痴心等着他赎了你去,才叫做梦呢!”
      “呸!满嘴放炮的东西,怕是看中了他的是你才对!还说别人!”娇小啐了芳菲一口,红了红脸,又道:“芳菲,我心里的事,你哪里知道。就连我自己,也是不信的。是个梦罢了。”
      芳菲斜着眼嘻嘻的笑,又拈了颗梅子放进嘴里。
      “我才懒得管你心里是谁。横竖是谁也没用,到二月十二,大家拿钱说话。不管到时是谁罢,九阿姐你这新娘子是做定了,我先恭喜你洞房花烛了。这个现成的媒人,可跑不了我的,到时你别让别人占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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