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之缘》朱姝

1、一面之缘

　　今儿个是农历三月三日，上巳节，俗称女儿节。
　　你起来的时候天还没有大亮，我却能够感觉到你内心的兴奋，这是你第一次过上巳节，这是属于你的节日。你换上翠绿的衣裙，奔跑至铜镜前开始梳洗整理。你并不美，脸上还有些隐约的稚气，笑起来有浅浅的酒窝，可爱无比，你更贵在内心的纯真和所展现出来的对人的热情，使得你极具有吸引力，就连平时在下人眼中看起来非常严厉的管家，在提起你时也是不断的赞赏说：“涟漪这丫头，没有一点小姐架子。”铜镜里的你正梳着头发，乌黑的发如墨般荡在翠绿的衣襟上，有着山水画般素雅淡然的美，你的侍女桃红一进来见到的便是这般光景。
　　“呀，小姐这便起了。”桃红连忙上前，接过你手中握着的桃木梳，想替你梳理头发。你却站起身，原地转了个圈，及地的裙子仿佛一朵绽放的水莲，还未站稳你便拉着桃红的手，急忙的问到：“好看吗好看吗？”桃红一愣，然后扑哧一笑：“我当今儿个怎么回事呢，原来小姐起这么早，却是为了这上巳节啊。”接到你嗔怪的眼神才止住笑正儿八经的回答说：“当然是好看的，我们家小姐啊，今儿个怕是溱洧最明艳的姑娘了。”你这才松了口气。桃红又细盯了你一阵，笑道：“小姐都不用抹胭脂了。”你回头向铜镜中的自己望去，脸颊两边透出淡淡的红，我知道你一紧张就会这样，有种说不出的小女儿家的媚态，所谓人面桃花，大抵就是这样了。
　　你拉着桃红来到溱洧的沙岸上时，这里已经聚了许多青年男女，有的正在人群中穿梭，寻找自己心目中的良人；有的正相对无言，相互之间弥漫着丝丝情意。你瞪大着眼睛，不住雀跃，无论桃红怎么说你都置之不理。
　　你手持兰花向上走，我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在这么多人当中，你一眼就能看见站在人群之外的容博。他手持兰花，身着青衣，虽与人群保持着一段距离，却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切，明明疏离之外，却又融入其中。你显然对他充满好奇，所以走了过去，他也注意到了你，对你展颜一笑。我可以听见你顿时如雷般的心跳声，由于紧张，或许还有点害羞，脸上浮起了红晕，但是你却仍然一步一步坚定的走过去。我后来想过，也许正是这一笑才在一刹那间将你俘获，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却使你确定他就是你要找的人。茫茫人海中，似乎只剩下你和他一般。
　　你走到他面前便说：“我叫涟漪。”没有一点害羞或者不自然，我想容博当时一定很纳闷这是谁家的姑娘，居然直接将名字说与一个陌生的男人。你睁着忽闪忽闪的眼睛看着他，丝毫没有感觉到这样有多不礼貌，幸好容博也不在意，倒觉得你天真可爱，他告诉你说：“我是容博。”得到回复，你灿烂一笑，那笑容明媚的如春日的阳光，绚烂的照花了人的眼睛，你说：“你在这儿干嘛，一起去河边走走吧。”容博显然也被你这个姑娘家的直接惊讶住了，下意识的拒绝你说：“我已经去过了。”“那就再去一次吧！”你狡黠一笑，倒也不讲理，直接拉着容博就往人群里扎，丝毫不顾桃红在你身后急得跳脚。
　　溱洧边上的人比沙岸上的人更多。可以听见躲在草丛中的虫儿鸣叫的声响，叫响了春光；可以看见枝干抽出的嫩芽，点亮了春昼；可以看见天空飞翔的鸟儿不时时飞落下来划破江水，体会春江水暖。或许你所认知的爱情，就是在这懵懂中生长，在漫漫的冬眠里苏醒的吧。你和容博边走边聊着，你知道容博并不是当地人，只是因为走访亲戚才经过这里，凑巧又碰上这个节日便过来看看，这天一过，便要告辞离开。容博也知道你是当地某户的小姐，并赞赏你说虽说你是小姐，但却没有小姐的那股娇气，反而透着豪气。随着交谈的深入，不但增进了你们的认知，偶尔谈到愉快处，你还会发出阵阵大笑，如银铃般清澈动听。
　　这年的上巳节，你老实的在溱洧旁漫步了一天，而不是如以前在街上般四处跑。回家时桃红看着你手上仍然握着的兰花问：“小姐没有赠与容公子兰花么。”你作势打桃红，但微红的脸却早已透露出你心底的羞涩，你说：“我们这还是第一次见呢，有缘必定会再见的。”
　　这年的上巳节结束后，你又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或许是因为在成长吧，你很少再像以前那样闹腾了，逐渐沉稳下来，你原来稚气的脸也长开来，不再是小女孩的模样，尤其是那双明亮的双眼，在你本平凡的脸上增添了一道亮色。你的成长也使你有了些名气，但你并不在意，安安分分的做着你本讨厌的女红，练着你曾甚少练习的字。
　　春去秋来，秋去春来，又是一年三月初三，又是一年上巳节。
　　当你换上嫩红的衣裙，飞快的整理好头发准备飞奔出门时，桃红才刚刚来你房里准备帮你打扮，看见你已经收拾妥当的样子，不禁笑道：“小姐真是一年比一年起得早，倒显得我这侍女懒了。”你的脸上抹了些胭脂，此刻因为害羞显得愈加红了，你嗔道：“可别这么说，来，桃红，看看我这身有什么不妥没。”桃红围着你转了一圈，说：“我们家小姐真是越来越水灵了，人比这嫩红的衣服更加艳丽呢。”得到桃红的肯定答复，你便飞快拉住桃红的手：“那我们快走吧。”我可以感受到你那急切并且期待的心情，嫩红的裙底扫过门槛，如花一般照亮了这个春天，也照亮了你的心。
　　还是那个沙岸，你却已经没有了看热闹的心境，一心寻找你想要看见的人。你手持兰花，当看见站在沙岸边人群外的你想要看见的那个青衣背影时，身如鸟儿般轻盈的飞了过去，却忽略了他并未持兰花的双手。你叫他：“容博。”他听见叫声回过头，只看见一团嫩粉簇着如花般的少女，笑道：“涟漪。”你似乎很开心他还记得你，如去年今日一般再度邀请到：“一起去河边走走吧。”容博也如去年今日一般再度拒绝道：“我已经去过了。”“那就再去一次吧。”你像是想起了去年也是这般光景，咯吱咯吱的笑起来，吸引了周围不少人的目光，可你却浑然不觉。容博微微叹口气，说：“涟漪，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但终究不忍驳你的意，再度与你一起行走于人群中。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容博话里的意思，但是我知道这一刻你是快乐的。
　　溱洧边的人依旧很多，好在地方算是比较宽阔，更甚在你内心欢快，所以并不在意这些。容博问你：“涟漪是否已经许配人家。”你顿时羞红了脸，露出小女儿的娇态，但还是低声说：“未曾。”容博轻轻应了一声，便不再言语，你未得到想要的答案有些着急，却又不便表达出来，于是也问道：“那容博呢。”他听见你这句话，脸上顿时露出笑容，透露出幸福的意味，他说：“这次我来，就是为了迎娶上回我在亲戚家认识的张户人家的女儿。”
　　这句话仿佛一道晴天霹雳，使你正前进的步伐生生一顿，容博也感觉到了你的异常，与你一起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了。”在看到你惨白的脸色又是一愣，想要伸手触及你的额头，你却向后一退躲开了。周围的世界在你的眼中仿佛失去了颜色，你的脸色与你的鲜艳的衣服成了鲜明的对比，现实也是你内心本来的期盼的讽刺。你眼中含泪，手藏在袖口里死死地握紧，明明伤心到极点，却还是硬生生将快要溢出的泪水压下去，对你灿烂一笑，虽然这一笑看上去十分勉强：“那恭喜你了……我不太舒服，先回去了。”还未等容博说话，你便飞快的转身，向站在沙岸等待着你的桃红叫到：“桃红，桃红。”然后向桃红跑去。手中的兰花掉落在地上，你无暇顾及，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容博看着你远去的身影，弯腰捡起你掉落的花，这时有人叫他：“容博。”他回过头去，所以没有看见奔跑的你最后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看见了他，也看见了他口中的未过门的妻子，身穿着翠绿的衣裳，虽然看不清楚脸，但是与青衣的他站在一起，远远望去，就像一幅山水画一般赏心悦目。
　　这年的上巳节，你只待了半天便回到了家将自己关在房子里，任外面的人劝也不愿意开门。桃红一直在外面陪着你，她以为你在哭，但是我知道你没有，你只是看着铜镜中的你，那一身嫩红的衣裳，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龄，你曾经稚嫩的脸庞已经舒展开来，本清秀的面目因为上了些胭脂显得娇媚可人，你一直都在成长，虽然你心底的那个人并没有看见。第二天你开门时，除了面色有些疲惫外并没有其他的迹象，桃红赶忙上前。仅仅一夜，你却仿佛有了惊天动地的变化，虽然还是那张脸，但我知道，你不一样了，感情确实会让人不一样。
　　之后的日子，你还是待人亲切热情，外表的平静使周围的所有人都遗忘了这年上巳节你的失态。随着时间的流逝，你继续成长，你逐渐破茧成蝶的美丽也吸引了街上的许多男子，提亲的人渐渐踏破了你家的门槛，你对每一个提亲的人都相处的很好，但每每在触及婚嫁这个话题时，却绕了开去，久而久之，街上渐渐生起了你的流言。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却有这些不好的传言，自是不太好的。你爹在听见这些流言后，一怒之下，将你许配给了徐家公子。这位公子你是知道的，是书香世家，有着良好的教养和俊朗的外表，确实值得你嫁过去。你得知父亲的决定，并未做反抗，只是稍微恍惚了一阵，便应了下来。这门亲事的定下来，也使你变得更加安静，家里的人都说这门亲事定的对，使你总算有了点将为人妻的模样了。你也不做否认，只是莞尔一笑，或低头不语，或绣着手中的鸳鸯。
　　又是一年初春，寒冰初化，温暖中还带着些冷冽。
　　桃红进来的时候，你正缓缓从床上坐起来，如瀑的长发随着你的动作落在绣着金丝的被子上，眼里还有着刚睡醒时的迷茫，听见推门声，你眼神一挑看过去，只见桃红笑着说：“小姐起了，今儿个是上巳节，我来帮小姐梳妆。”你歪着头想了一想，似乎在想什么是上巳节。这一个动作仿佛稚嫩的孩童在思考一般，桃红看见你很久没有的稚气的动作，却难得没有笑话你，反而红了眼眶：“小姐今儿个就要嫁进徐家了，桃红陪伴了小姐这么多年，还真有些舍不得。”你轻轻一笑，掀开被子站起身走到桃红身边微微的抱着她，桃红伏在你的肩上，闷闷的声音传入你的耳朵：“今儿是小姐的大喜日子，小姐都没有哭，我可更加不能哭了。”然后桃红直起身子，将你按在凳子上，向门外一招呼，便鱼贯而入一群人开始装扮你。
　　整装好后桃红看着你微微哽咽：“我们家小姐真漂亮。”见你抿嘴不说话，又说：“小姐要照照看现在的模样么。”你摇摇头说：“不用了，就这样吧。”
　　你上了前来接亲的软轿，经过溱洧时你向外望了一眼，恍惚间，你仿佛看见一个可人俏皮的翠衣女子挽着一个青衣男子的手臂正说着什么，引起男子宠溺的笑容，可是一眨眼又不见了，只看见溱洧河边到处是成双成对的男女，手持兰花，与着心爱的人默默相视。你收回视线，各种愁绪顿时涌上心头，你看着自己穿着的大红喜服，思绪漂游到你的第一个上巳节，你还似一个小丫头，身着翠绿的衣裙，拉着桃红的手，恍若刚刚新生的水莲，虽然清雅却有着独特的光芒，对上巳节的一切都充满着好奇，你遇见了一个人，虽然只是一面，却成就了你们之间的缘分，尽管那个人并不知道，但你却因为他努力变得夺目，让他注意到你绽放出来的光彩。而现在，只是两年过去，你却要嫁为人妇。曾经的一面之缘令你不能忘怀，即使现在是这么重要的时刻，是你人生的新起点，你即将拥有相伴一生的人，本该是喜庆的日子，但你的内心却很空荡无比。你的眼眶又红了，这一次你终究没有忍住，眼泪硬生生掉落下来。
　　随着你不断涌出的泪水，我也终于滚落了出来，下落的过程中，我看见了这一刻你的模样。如火的嫁袍，上面绣满了珍珠，显示出你的家世和身份。你的眉显然是细致描过的，眼睛因为妆容变得愈加艳丽，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出当年不施粉黛明眸皓齿的模样，两腮嫣红，盖住了脸色下的苍白与疲惫，你的鞋尖上绣着鸳鸯，是对今天最好的寓意。你明明是一幅新嫁娘的模样，但搅动的双手却透露出你内心的难过，不断掉下的泪珠使得你明艳的外表透着楚楚的娇弱，你的眉蹙着，声音由原来的无声变成难以抑制的哽咽，外面的人只当你离开家内心难过，我却知道这一刻，你压抑了一年的心终于显露出来，你将这迟到了一年的泪水在这一刻祭奠那还未开始便已凋零的爱恋，在你终于要嫁作他人妇再也无法回头的时候。
　　滴落在你火红的嫁袍上的那一刻，我想，这使你牵挂三年的一面之缘，终是了了消逝掉了，草草结束在这温暖如梦的三月三。

　　根据《诗经溱洧》改编：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蕑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溱与洧浏其清矣，士与女殷其盈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