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黄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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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国素尚木德，起源于太祖皇帝的御使兽青龙，也有尚青用木之俗。江梧作为一国之都，自然更将这一点表现得淋漓尽致。顺阳之耻后，千年宫殿皆被付之一炬，现在建成的禁城皆以砖石筑就，宫殿布局亦不似过往东西对称，东方式微——出现这一点的原因，是当时的安国国师南宫秀临终时断言：“百年之后，妖星隐伏于紫微之垣，东方必……无……”
南宫秀是安国最后一任国师，也是南宫一族最后一位闻名天下的预言者。传说之中，她的预言能力不下于千年前的先祖南宫司命，她的这一句遗言，自然也被皇帝极为重视，为了防止所谓的“妖星”，经历四十余年，耗费无数人力天工，布下了天下最强的八方之阵，据说完全发动之际，连一朵雪花也飘不进禁城之内。
看似铁桶山河，后顾无忧，又岂知兄弟阋墙，照样血流漂杵。
在踏入许久未至的江梧，遥遥窥见远处延绵宏阔的禁城宫墙之际，这便是蒋正唯一的想法。
青龙大街又号称“天街”，五大家族之中便有四座□□位于其间，公侯戚畹，甲第连云，从来便是钿车骈溢，飞尘散香，就连道路也与别不同。平段铺素面黄玉方砖，坡面铺莲花白玉方砖，两旁林立雕花石柱和螭首的青石勾阑在。路中开出一道铺陈而去的青色，浓郁深重犹如巨龙盘踞，为皇室专用；拱护在其两侧的则是两道水青色路面，亦是五大家族之人方可行走的殊荣。
见、见鬼了吗？
韩煜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拼命揉了揉。
半个月前，他的父亲韩志从云州右迁至江梧，成为户部尚书。举家入住天街的第一日，他就被父亲耳提面命了无数次，走在街上一定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千万别不长眼地跑到青砖上去找死。
韩煜庆又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确定没错。
现在行在那道水青色路面上的，确实是一头驴。
是的，一头驴，后面还跟着一个怎么看怎么不正经的臭老头。
那头驴看上去年纪已经极大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看着都令人揪心。而那个老头须发皆白，又高又瘦，走起路来和那头驴一样，也是摇摇晃晃，一身长袍似乎拖得太长，简直像是在下一刻就要把自己绊倒似的。
韩煜庆看得无比揪心，真是恨不得上前把那个老头拽下来。结果发现除了他之外，其他人的反应似乎都不大一样，一脸激动地看着那个老头，就像他身上能放出瑞气千条。
“这老头到底是谁？”
他是愣了一愣，才在旁人无比鄙视的眼神下惊觉这个老头，不，是这位仙风道骨一看便不是凡人的长者的真实身份——
酒仙、医圣、诗鬼、太子太傅、帝师……提笔惊天下，上马定乾坤，正是五大家族第一人。
蒋正。
方府门前，早便有人守候在外。
蒋正一手拎着自己那头老驴的绳子，一手笑呵呵地撑着腰：“哎哟，这是哪里来的美人？方小子真是好福气啊。”
展泠连眉毛也没有抬一下：“蒋大人，请。”
“你这小伙子生得可真是漂亮啊，乍一看我还以为方小子又闷声不响地收了。”
“把蒋大人的驴安置好，饲料、水、清洁都不能少。”
“话说你是现在方府的管家？那可不容易啊，方小子那个破性子，能得到他信任的可不多。”
“蒋大人，小心台阶。”
“哎哟，没关系，我又不是头一回来。我记得我上回来的方府总管还不是你，怎么这么快就换人了，难道你小子真是靠美色？”
“蒋大人，这边右转。”
“唉，这里的花都被铲了，方小子真是记仇得紧。记得我第一次来啊，那个方小子还是个挂着鼻涕眼泪的臭小鬼，哭哭啼啼的没个半点人样，我一时不忍心啊，不忍心……”
迎接众人跟在蒋正和展泠之后，皆是面面相觑。
这二人鸡同鸭讲，从头到尾就没有一句话对上的，偏偏还自顾自地十分气定神闲，居然也就这么一路和谐地到了锦绣居。
方怀季不在府内，南宫歆自然当仁不让。一旁的还有叶依昭。
见到蒋正到来，南宫歆慢慢起身，端然颔首：“蒋大人。”
叶依昭十分乖巧地笑道：“舅公。”
蒋正懒洋洋地点了点头，说：“丫头，我和南宫丫头有些话要私下里谈，你先出去吧。”
叶依昭神情微微一变，旋即向南宫歆笑得极为真挚：“歆姐姐，这可是小芜最后一线希望，可千万千万不能错过。”与蒋正擦身而过的那一霎，她低低道：
“舅公，帮我。”
待到整个锦绣居内只剩下他们二人，蒋正才发出一声清冷长叹。
“南宫丫头，你这又是何苦？”
南宫歆微微抿唇，并不作答。
“赤池之水，可解天下百毒。虽然是宫中极罕之物，但若是你，想要求得——”
“我死也不会。”
“你女儿死也不会？”
蒋正尖锐地发问，南宫歆倔强的表情出现一丝动摇，沉默了半晌，才道：“您来了。”
蒋正有些无奈地看她，说：“我是来了。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不来，又待如何？你这块心结，都过了这么多年，还不能解开吗？”
南宫歆侧过脸去，蒋正知道她看似柔弱，其实性子执拗，只好耸了耸肩，说：“我这把老骨头，为了你们俩，就这么千里迢迢地赶过来，结果一个二个居然都不领情，真是没良心的东西。”
南宫歆欲言又止，神情里一片黯然。
蒋正看在眼里，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带我去瞅瞅那个小丫头吧。”
＊＊＊ ＊＊＊ ＊＊＊
“来，小芜，乖乖地喝下去……这一回可不能像上一次糊弄人了……”
眼前之人，吹气如兰，明艳似花，举止温柔多情，更重要的是——离她不过十公分的距离。
若是换了这天下任何一人，可能都会觉得是至尊享受。
但是，人世间偏偏就是有这么多但是。
方意芜木然地看着南宫歆手里捧着的不明液体——这个据说是蒋正给她亲自制作的特效药，采集天地精华之气，又贯注了他自身的灵力，费尽人力所为，简直就是当初笨蛋小鬼给她乱七八糟凑出来的补药的N点零升级版。
隐约里仿佛能看见什么支离破碎的小爪子，表面上浮起一个个透明的气泡，仿佛火山岩浆一般不断升起，再度破碎，又再度产生，生生不息，泡又生泡，泡又生泡，生灭有道，无穷尽也……
这样的视觉伤害，就连南宫歆这种倾国倾城的脸孔都不能治愈。
更别说尝起来的味道——怎一个怪字了得！
说酸不酸说甜不甜说苦不苦说辣不辣说涩不涩说咸不咸说臭不臭说香不香说恶心倒也不恶心，但是被灌到嘴巴里之后唯一的反应就只有一个——欲吐还休。
最要命的是，所有的人，包括南宫歆方酃然张安远红樱绿蕉沈婆婆在内所有人，都在此刻站在了统一战线上，毫不犹豫坚定不疑地贯彻“蒋大人说……”“蒋大人又说了……”“蒋大人还说……”三个基本点不动摇，死死地把她的人权踩在脚底下，尤其以方酃然那个笨蛋小鬼为甚。
好吧，她当然不会不懂事到浪费药材，但是起码该给个心理准备和缓冲空间啊……可惜方酃然这个前例一开，就再没有在乎这个了——原来还没精打采蔫蔫得像根白菜的方酃然，在蒋正短短几天的疗养之下，整个人都仿佛焕然一新，神气十足。他神气了，她自然就遭殃了，笨蛋小鬼的叽叽喳喳聒聒噪噪啰啰嗦嗦唠唠叨叨当然毫不犹豫地统统往她身上使，没过几天，她比之前大病初愈还要更蔫。
好在蔫归蔫，效果还是有的。传说蒋正是天下第一神医，甚至可以用药控制人情，“医圣”之名，绝非尔尔。
虽然只能够发出一个二个的单字，可是能让她的喉咙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新发声，对她而言，已是意外大喜。身为御灵师，之前的失语生涯，对过去的她而言恐怕比死了还要难熬。不过曾经沧海难为水，经历了在寒风草原的那一切，当个小哑巴对她也不再是那么难以忍耐的事情。现在事情的一切都在朝她期望的方向进展，于她自然再好不过。
接下来要做的，只是静静等待。
＊＊＊ ＊＊＊ ＊＊＊
这一日，张安远结束授课之后，难得并不顾忌地与方意芜独自说了些话。
方意芜连连点头，一脸笑意。
方意盈在一旁看得极古怪，又不敢贸然去问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好眼不见为净。看着张安远和方意芜一说完话，方意芜就立刻撒开自己的两条小短腿跑开，动作滑稽可笑，又觉得有些心安。
方意芜撒开丫子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南宫歆的潇潇居。
只见一个秀丽身姿端坐在镜前，难得妆罢，正对镜梳发。南宫歆今日并无缀饰，只有手腕戴着一串三尺长的叠佩东珠，保佑长生永福。见方意芜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素日苍白的小脸上难得浮起红晕，看去可爱非常，不由笑意浓了几分：“怎么这么开心呀？”
方意芜一头扎进南宫歆的怀里，扬起脸，干脆清晰地喊了一声：“娘！”
红樱绿蕉抽了一口气，南宫歆更是激动不已，又惊又喜地捧过女儿的小脸，搂在怀里。
方意芜转了转角度，像以前一样以树袋熊的姿势寻找最舒适的地方，然后望着母亲明艳的容颜，扑上去啾啾啾啾地亲了好几口，吃尽了美人的豆腐。
孩子难得这样活泼，南宫歆更加喜悦，正要说话，方意芜忽然指了指自己的嗓子，一个字一个字，艰难地说道：“张，爹，书，见。”
难为南宫歆素有“安国双花”之誉，方意芜这四个字，她居然理解清楚了——“张夫子说，你爹让你去书房见他？”
方意芜点了点头，看着她分明脸孔苍白，却依旧强颜欢笑，眼中流露出一丝心疼。凑上脸，又在美人颊上亲了一口，从南宫歆怀里跳出去，又撒开小丫子离开。
天光渐暗，暮色四合。
书房之中只燃了一点明烛，光亮微弱，却不容忽视。
仿佛是什么尖锐的破片，犀利而冷漠。赵文雅的眼便一直凝视着那一线烛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在方怀季一旁侍立已久的张安远也是气定神闲，只是不时目光投向窗外，隐约露出几分焦虑。
他这样的焦虑自然逃不过方怀季的眼睛，看的次数久了，他不禁打趣道：“你就真这么担心？我可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非要吃了她不可。对了，真要算起来，她也算是我女儿吧？”
张安远有些不赞同地看了方怀季一眼，方怀季知道他是个心软的，又碰巧遇上方意芜这个和他亡女同年龄的，有些移情也难免，并不与他做口舌之争。忽而挑了挑眉，神态却是更加放松。
门外传来轻巧的脚步声，而后是小小姑娘清脆的声音，仿佛水晶丝线一般纯净美好。
“爹爹？”
“进来。”
方怀季抬睫，看着亦步亦趋走到自己面前的方意芜，眸中凝滞的冰霜如同千年不化的雪山。
方意芜依次朝眼前三人恭敬行礼，之后却又害怕了起来似的，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方怀季抿了抿唇，不出一言。场面竟是一时无语。
张安远皱了皱眉头，随即微笑道：“芜小姐，您最近的身体情况好多了吧？”
方意芜抬头，极是乖巧地点了点头。乌黑的眸子停伫在父亲的身上，眼神中闪过一抹光，随即就破碎支离于最深处。
方怀季漠然地看着眼前瘦小憔悴的小女孩，动了动唇，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小芜。”
方意芜抬起头，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但又在那张僵硬的笑颜注视下，很受伤地垂下了头。
赵文雅眼神一动，张安远就已经看着不忍，说道：“方侯……”
方怀季闭了闭眼，以尽量温和的声音说道：“你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嗯，蒋大人上一次说，等到把，把药吃到这个月底，我，我就会全好……”
还是怯怯的语调，女孩单薄的身影如同脆弱的牵牛花，让人看了好不生怜。
只可惜，在她面前的人，心硬如铁。
方怀季还没有发话，张安远已经先抱着一个板凳朝她走过去，笑道：“芜小姐，您的身体还不是很好，来坐着吧。”
方意芜畏缩地看着方怀季一眼，直到他微乎其微地点头，才一脸僵硬胆怯地坐了上去。小女孩一双明净已极的眼睛，镶嵌在苍白出奇的小脸上，像是两汪墨黑深潭，如能照到人的心底里去。
有什么东西在他的心河一闪而逝，但最终湮灭于无穷无尽的黑暗之间。
方怀季冷冷开口：“你——”
敲门声响起，赵文雅露出一丝愕然。他在方府待了这么多天，从来没有哪一个人敢在这个时候来打扰方怀季。方怀季微微皱起眉，已是不怒自威。
张安远去开了门，眼前居然是个样貌清秀的丫鬟。
“奴、奴婢的是二夫人的侍女香蕊，……二夫人她不忍侯爷日夜辛劳，特地亲手为侯爷熬了一碗汤，让奴婢送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道。
方怀季并不言语，他这样纵横沙场的人，纵然沉默不语，气势也已经足以压倒一切。香蕊害怕得几乎快要哭出来了，还是张安远好心地说：“你将汤先放在桌上吧，等会儿我会劝侯爷喝的。”
香蕊鼓足了勇气说道：“那个……这汤……其实是由蒋大人……特意为侯爷和二夫人调配的方子，可以安神健体。二夫人也说了，这汤，这汤要趁热喝才行，请侯爷……”
还没玩没了了。眼见方怀季眼眸微沉，恐他危及这个无辜的小丫头，张安远抢先说：“我知道，这是二夫人的一片心意，侯爷他一定会珍惜的。”
香蕊哆哆嗦嗦地走上前来，赵文雅模样娴熟地接过汤送上书桌，看香蕊告退了之后也不忘多看这边几眼，难得有了胆量，开始取笑方怀季：“怎么不喝？这可是你二夫人一片心意。”
方怀季接过汤，正准备喝下，抬眼看到了坐立不安的方意芜。
他的心中似乎有什么蔓延了上来，最终还是汇成了一句关心的话语：“……你的身体还很虚弱，把这汤喝了吧。”
第一眼看见端坐在主座的方怀季之时，方意芜甚至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
——这都多久没见了，大哥你真的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宅子里吗？
方怀季一身燕居常服，被服纤丽，巾褐裠帔，这没什么；有什么的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
张安远在他左右倒是可以理解，赵文雅……到底凭什么？
方意芜低下头，思绪飞速流转，方怀季却在此时开口道：“小芜。”
确定自己做好了如他所愿的表情，方意芜迅速低头，完美地掩饰住了唇边瞬间升腾起的寒气。
——你以为自己是哪根葱？有什么资格叫我小芜？！
被南宫歆和方酃然这样称呼的时候，她在情感上倒是没有任何反弹。至于他么……
低垂下去的刘海，盖住了女孩眼中隐约的冰蓝戾气。
她的身世如何，南宫歆又是否做出了出轨之事，她是半点也不关心的。护短的脾气一发作，就算方怀季有千万条大道理压过来，她也照样看不起这货。即便在理智上足够压抑情感上的嫌恶，但是他们这对所谓的“父女”绝对是两看两相厌。
方怀季的态度冷漠，她的心情当然也好不起来。
如果区区的几句问安、几段简短到惜字如金的交流，就能够填补他们两人之间情感空白的沟壑的话，那么这十年来南宫歆所遭受的屈辱根本就成了个笑话。
冷漠地看着那个叶依昭的侍女进出，敏锐的直觉在脑海中隐隐示警，如同梵钟作响。
虽然就一位人类女性而言很可悲，但是她的直觉，似乎的确进化到足以和野兽相提并论的地步了……
而这种示警，似乎只说明了一件事——有问题。
同为女人，她很清楚那个少女的态度，并不是其余人以为的激动或者是紧张，而是更加地接近——惶恐。
惶恐。
就像是要做某种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样，畏缩的惶恐。
尽管理由合情合理无懈可击，但还是有一丝不对头。
不过……谅叶依昭也耍不出什么花样，更别说是还加上一个蒋正。
方家和蒋叶两家之间复杂的亲属关系不谈，单单是“下毒”这种事情就已经够可笑的了。堂堂的前太子太傅，贵为五大家族第一人，现已归隐的蒋正——光是让他下手，不，是出了这个医圣谷，已经是一件相当给方氏和南宫氏面子的事情。以他的资历，说他对方怀季什么不轨之心，绝对是滑天下之大稽。
至于叶依昭，由爱生恨她相信，但她更相信，就算叶依昭有了这个心，也没这个魄力，这个胆量。
但还不能太过放松。
这样想着的方意芜，温驯地接过了由赵文雅递来的汤杯。
在一瞬间检测了气味，确认无毒。
然而，别说她的能力还尚不及全盛时期的一成；就算是如过去一般，也未必能测出什么来。
蒋正帮叶依昭所调配，是情药，而不是毒。
放心地扫去心中的疑虑，方意芜作出受宠若惊的姿态，甜甜蜜蜜地笑着举杯。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黄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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