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蓉华夭（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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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之下，白玉如凝脂温腻，显是不可多得的品色。
那一点温润的幽光，在暗夜里莹然一烁，仿佛泪滴。
赵文雅猛地瞪大了眼，劈手就将那玉佩夺了回去，连带着把婴孩从她怀里抢了回来。
小女孩一时没禁受得住这个冲力，后退了几步，坐倒在地上，十分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一瞬间hello kity变老虎的某人，满眼不知所措，要有多无辜就多无辜。
赵文雅吓得几乎一身都是冷汗，定了定神，方才勉强笑道：“小、小小姐，这是这孩子生下来便带的玉，片刻不能离身的，所以……”
方意芜仍然一脸委屈懵懂地看着他，小鼻子又开始一抽一抽。
她之前确实听闻了些传言，据说这个孩子是所谓“衔玉而诞”，甫诞生便有一块通灵宝玉，从来不能离身，亦不能示人，防止玷污了天地灵气，影响到了孩子命脉——她唯一的感言是，小弟你以为你是贾宝玉吗？就算你是宝玉同学，这儿也是没有林妹妹，只有方姐姐的。
不过，难怪会故意放出这样的传闻。
那样一块玉，怎么能轻易示人？
但这样一块玉，又怎能真的放出这种传闻？
殊不知人的好奇之心是会杀死猫的，欲擒故纵这种法子，在这种事情上绝对要不得。
如果这一切都在方怀季的掌控之下，那简直是……
太有趣了。
方意芜抿了抿嘴唇，眼里一片氤氲大雨滂沱。
赵文雅又傻了。
这辈子还从没遇见过比这个小女孩还要难缠的对手——如果可以称之为对手的话。
杀又杀不得，打也不能打，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结果她居然还做出这种事！看到那玉佩暴露于月下的那一刻，莫大的恐惧骤然涌上来，吓得几乎连心脏都快停顿了。定睛凝视眼前的小小女孩，还是一派无知神情，泫然欲泪，说不出的委屈。
于是一大一小一小小，一站一坐一睡觉，明月朗朗，清风习习，形成了一副十分和谐的画面。
而接下来的一切，则彻底打破了赵文雅同学试图维持天下太平的局面。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到这种情况？！
在自己已然成为了苦逼苦逼苦逼苦力的时候，赵文雅欲哭无泪，难以理解地想到。
为什么那个一脸傻样两眼瞎睁三心无意四体不勤的哑巴小丫头竟然一边兴高采烈地在尸体堆里蹦蹦跳跳玩意十足另一边手指却毫不懈怠毫不犹豫毫不羞耻地指示自己上蹿下跳东奔西走做这做那然后在一旁笑得天真烂漫无知无惧，小妹妹你到底知不知道我要杀了你根本费不了一根手指头的力气啊！
当初自己为什么会天真得那么可爱，认为这个小女孩很好糊弄呢？
这是赵文雅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
本来的本来，事情的发展应该按照自己的想象完美地继续下去：
用三言两语把小女孩哄得乖乖听话，然后带着她抄小路返回厢房，再用草药混淆或者消除她的记忆，而后把她偷偷送回房去或者直接丢在潇潇居门口，把罪名再推给这几个死人头上，第二天再若无其事地跑去演一场哭戏。
可惜，想象终究是想象。
赵文雅几乎要仰天长叹了，自己精心想好的剧本啊，为什么就不按正常轨迹演绎下去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遇上了一个不正常的对手。
——却一无所知。
被做父亲的那一位欺压羞辱不得已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也就认命了。结果遇上了做女儿的这一只，居然依旧被欺压羞辱不得已忍辱负重苟且偷生，他们文家难道是因为上辈子杀了太多方家人遭了太多孽结果现在要来偿还不成？
在不得已弯下腰去捡潭边的石子时，赵文雅的忍耐限度达到了最高。
看着那个微微有些颤抖的身体，方意芜的眼底含了一丝微微戏谑。
一个十来岁，满身谎言的小鬼，在她面前扯淡，后果当然只有一个。
既然她想要糊弄小女孩……她又怎么不好成全这个新姨娘呢？
赵文雅择出了一块最为平整的石子，嘴角有些抽搐，但还是一脸笑意盈盈，递给了方意芜，柔声道：“小小姐，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该回去睡觉了。”
方意芜接过石子，然后扔回了潭水中。
当然，明面上是她试图打水漂而未果，情绪十分沮丧失落。
赵文雅显然在内心将方家祖上十八代都好好慰问了一番，待到方意芜再一次怯生生地抬头，他别过脸，不理不睬。
方意芜的眼泪就像水龙头，即扭即放，瞬间再一次一片氤氲大雨滂沱。
赵文雅痛苦地闭上眼，继续到潭边给她捡石子。
之前不堪回首的回忆开始在脑海里闪回——
小女孩的纤纤素指这里那里地一点——点哪儿，她就要哪儿。
点潭水边的一簇金盏花，他没敢摘；于是，女孩眼中就开始一片氤氲大雨滂沱；于是，他只好硬着头皮上前采了几枝不知名的小杂花。
点天上飞过的某一只夜枭，他嘴角抽搐地犹豫了一下；于是，女孩的眼中又发生一片氤氲大雨滂沱；于是，他只好温柔含笑，硬是于漆黑夜幕中“摘”下了一只夜枭。
点树冠，皱了皱眉；于是，女孩眼中继续一片氤氲大雨滂沱；于是，只好压抑着揍人的冲动，爬上树去给她采下最鲜嫩最顶端的一枚树叶。
但小女孩摇了摇头，又一次指挥过去，自己才定睛发现，她所指的其实是某只正在树叶上爬的某某小虫，脸色当即阴了；于是，女孩的眼中再次氤氲大雨滂沱；于是，只好和树叶枝丫作斗争，悄无声息地上树，期望能够逮到那条不幸被方家大小姐看中的可怜昆虫，不料关键时刻，手一抖，小虫子就噗哧哧地扇动翅膀飞走了。
……惨了。
果不其然，赵文雅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压抑的啜泣。但是此时此刻——他比她更想哭啊！
尤其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怀里的孩子居然依旧睡得安然镇定仿佛泰山崩于前亦面不改色，更增添了他的悲壮之情。
方意芜终究还是发了善心，暂且饶过了赵某人——暂且而已。
香风的这笔账可不是这样容易结的。
最后一次指使完毕，她拿着赵文雅采来的潭中菡萏，抚了抚那柔嫩如融的花瓣，向这个出场时极具王八之气如今只沦为可怜苦力的家伙盈盈一笑。
然后一副很是兴高采烈的样子，转身回房。
这一系列事情发生得太过于不正常，以至于赵文雅都忘了思考这究竟是何等不正常。
待到清醒过来，小女孩的背影早就远去。
风声谡谡，树影飒飒，那幼小的身姿融没于无比漆黑里，仿佛被这夜晚暗影里潜藏的兽一口吞噬。
真吞了那就好了。赵文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抱紧了怀里的孩子，开始收拾残局。
总体而言，这仨人一个欲哭无泪，一个有泪非哭，一个不泪不哭照样呼呼大睡……其实，还是很和谐的。
不和谐的事情发生在次日。
最终呈上来的六具尸体，不多不少。方怀季是甩手掌柜，这内宅里能做主的，就只有南宫歆和叶依昭。
南宫歆在第一时间把所有在那时执勤之人翻了出来，而后令人一一盘问。叶依昭做得就更明白了些，但凡和死去之人有关联的，无一不是抓起来一通好打，打得人皮开肉绽哭爹叫娘，什么话都“招”了出来。
死了六个人，四男二女。四个家丁，两个丫鬟。家丁是巡府之用，丫鬟的身份就更加特殊了些，一个是新夫人赵文雅身边的，另一个则是在南宫歆身边侍奉的。
这两个人不明不白地死去，再加上之前方怀季的微妙态度，有心人自然会联系到这新人旧人之争。
但无论如何，下人就是下人，死了也掀不起多少风浪。此事最终被定为醋海风波，不忿情杀。
更重磅的消息来自于江黛容——
这位三夫人有孕了。
其实江黛容怀孕也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她本就骨体皆媚，天生尤物，一直盛宠不衰，方某人又很明显是所谓“龙马精神”——但这个消息，出现在这个时间点，总令人微觉不安。
但无论如何，各位夫人都是七巧玲珑的心思，明面上的礼节自然都是滴水不漏的。江黛容就在众口一词的贺喜关怀之声中，一直娇怯文弱地微笑。
彼时她轻抚着自己的小腹，厢房中燃着安神的八元香，悠然宁静，袅袅浮动。并不分明的光线散射进沉香木制的窗扇、悬楣和护堪，在悠悠轻烟间折射出一片令人沉醉的金黄，几近透明。
而江黛容的笑容映着那薄薄晨曦，美而艳，丰而柔，有一种极罕见的，不可方物的明媚。
那仿佛是独属于为人母者，最圣洁美丽的笑容。
方意芜微颦了颦眉。
直到和一同前来贺喜的方酃然回到厢房时，她心中的阴云，一直没有散去。方酃然并没有察言观色的明察秋毫之眼，只是近乎于本能地觉得妹妹的情绪有些许异样：“小芜？”
方意芜回给他一个再灿烂不过的笑容。
大概被她这样的纯真无害的笑容所感染，方酃然也不禁笑起来：“我们就快要有个新弟弟或者新妹妹了呢……对了，五姨娘的孩子小芜你还没有见过吧？珏然不愧是衔玉而诞呢，生得真是漂亮可爱，下一次我们一起去五姨娘那儿看看吧。”
方意芜的额角一抽。
她看是看过了，不但如此，还把那孩子襁褓里的玉抢出来看了一眼，也终于明白那块玉为何万万见不得旁人。恐怕在整个方府里，除了方怀季之外，她是唯一一个有魄力这么直接做出来的人。
那时候，她故意跌坐在地，迎着幽暗月光，仰起头，用一双故作惶恐的眼，刻意睁大，细细看着赵文雅面上流露出的每一丝情愫。
其实赵文雅本身也不过是个半大的孩子罢了。
那一瞬间的表情，也不是不可怜的。
方意芜微抿了抿唇，飞快地动着心思。方酃然还在喋喋不休：“……小芜，你说，这次三姨娘的孩子，会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如果是男孩儿，会像谁呢？如果……”他原本明亮的眸子渐渐蒙上了一层不易察觉的阴霾，“小芜，我大概，并不算是一个好哥哥吧……”
方意芜拽住他的袖子，很用力地摇头。
她人小个子小，这样样子很像是湿透了甩水的小狗，方酃然被她逗乐了，但那笑意也只不过一转而逝，在眼里奄奄一息：“要不然，为什么我听闻这个消息，却并不觉得开心呢……”
方意芜眨了眨眼睛，比了比潇潇居的方向。
事实上，方酃然“并不开心”也就算了，当时南宫歆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那一瞬间露出的眼神，居然连她这个素来铁石心肠的人都微有不忍。
这在方府里也不算什么秘密——方怀季归京这三个月来，就压根没有踏进过潇潇居的门。
而南宫歆并不像表面所强装的那样若无其事。
只是以她的自尊，绝不容许自己在外人面前露出一丝脆弱。
明珠暗投，方意芜不是不惋惜，只是无能为力。说认真的，她死活也没想出来南宫歆当年到底是看上了方怀季哪一点——虽然这是一场看似寻常的政治联姻，但就她所掌握的情报来看，这曾是一时美谈玉成佳偶，而今鹣鲽背离就差劳燕分飞，也并不是令人不可惜的。
可惜完了，这其中的原因就很令人深究了。只是她现在人微言轻，连话都说不出来，就更别谈占什么分量了。一切只能慢慢再来思量。
而之所以对江黛容这样在意，是因为她相继发现了四件事，令她再不敢对江黛容掉以轻心，从而另眼相看的四件事。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蓉华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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