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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蛊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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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寥寥长空,万里无云。
气氛压抑而紧张,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回荡在寂静的天地间,漫天飞扬的丧纸摇曳而落,死者殁,生者恸,阴阳相隔。
义庄建在苏扬城外,仅有唯一一条官道通往,浣纱换了丧服,头上戴了白布,她身后是齐薇的棺木,由四名下人抬着,他们混杂在其余的送葬队伍中,就如同普通农家死者一般,然而唯一不同的或许便是神色,在悲恸嘈杂的哭泣与眷恋声中,这支队伍没有表现出半点不舍悲伤之感,仿佛他们送葬的,不过是与自己漠不相关的人。
送入义庄的死者皆因意外而死,或是重病,或是受人所害,他们的冤魂会流连在人间,所以便请孤寒寺的僧人为其度化,愿其早日投生。
官道尽头,三十四台青石阶梯高高而立,山间树林茂密,空气清新,反令人有神清气爽之感,浣纱一步一步的登上阶梯,她目视着前方,一步也没有回头,耳边充斥着忧伤之极的哀悼哭喊声,洁白的丧纸随风飘落,生死有命,她没心情去缅怀什么,死了,其实也就死了,所谓灵魂,纯属无稽之谈,她向来不信的。
义庄年岁久远,恢弘的院墙已呈现破败之态,门棱上悬挂着许多白色的布条,进出者皆是面色哀痛,披麻戴孝,无端的添了几分灰色的沉痛肃穆之感,浣纱跟随着其余送葬者,将棺木从义庄的正门抬入,放在宽敞的灵堂之中,偌大的灵堂此刻已经摆放了十几具厚重棺木,仍有亲者趴在棺木上痛哭,欲生欲死。
孤寒寺每四个月将派遣弟子前来义庄诵经超度,因此义庄的棺木也是这几月的死者,家人早已将其送至义庄,而在今日,便将正式的举行仪式,随后收敛入葬。
浣纱只是深深的看了齐薇的棺木一眼,在转身离开的时刻,还是犹豫着鞠了一躬以示悼念,那四名男子似乎经常做这种事,反倒显得干脆,连看也没看一眼便出了灵堂。
曾几何时,自己也如他们这般痛不欲生过,对死者的愧疚与无尽的悔意,折磨的夜夜不安,无法入睡,有些事情,经历过一次,也未必不是好事,至少以后,再也不会了。
“小姐,渡化会很快就会开始,请在这边稍后片刻。”浣纱站在灵堂外,目光环顾着四周,一名男子便开口道。
浣纱看了一眼那人,“你还担心我会逃走?”她很清楚,这些人身手不凡,其一为送葬,其二却是监视。
“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请小姐切勿为难于我们。”那人面不改色的说道。
浣纱不由冷笑,她知道,这些人根本没把墨梅园那些以色事人的女子放在眼中,这番恭敬姿态但凡细细一看就漏洞百出,然而多说无益,她也没打算争执这些。
灵堂一旁的房间是供伤心之至的家人亲者休息的,一进入,首先感觉到的便是空荡,仿佛此处一无所有,只因这屋子实在太大,却偏偏没有任何的雕饰装扮,仅在地面置放着许多木椅凳子,稀稀疏疏的坐着许多或是泪流满面或是劝阻安慰的人,浣纱挑了一处偏僻的角落坐下,用手指微微挑起用以遮掩的黑色幕布,透过窗户,目光一动不动的看着外面,那四名男子见状也各自挑了一处坐下,他们的任务已然完成一件,如今只需守好这女子,若是她逃走了,谁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她并不能肯定未凝一定会出现,孤寒寺那么多僧众,或许根本不会派一个俗家弟子,然而毕竟还是有些机会的,浣纱也不能放松警惕,若是见到那个人,定要弄清楚他究竟意欲何为。
仅仅依靠他那几句单薄无力的承诺,实在太让人觉得不安。
此后陆陆续续又有棺木送上山来,连绵不断的啼哭声久久回荡,不绝不休,如非亲眼所见,浣纱很难相信在如今的盛世也会有如此多人死于非命,这还只是近来几个月,她断断续续的听见亲者的哭喊声,说是强盗横行,到处乱砍乱杀,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也听见有人怒骂县官,说其不问是非,屈打成招。
穆淳一手遮天,天子年幼,听信谗言,忠臣死,佞臣盛,浣纱不由扣住了手心,最后受苦的,终究只会是百姓。
天子!天子!当年若非皇帝猜忌心重,误认父亲有谋逆之心,相府怎会被满门抄斩,忠言逆耳,穆淳权势滔天,而自己,如今无疑是在与龙虎相斗。
自己这都在想些什么。浣纱苦笑着摇了摇头,把那些不该存在的悲愤统统抛出脑外。
然而她再次不经意的目光一扫,竟意外地撞见了一抹身影,那一道,曾经在黑夜之中彷如天神一般出现的身影,亦是,她心中所担忧惊悸的存在,可是浣纱也同样清楚,在这个世上,如今仅有这一个人记得宁苑苑,自己所提防的人,竟然也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不得不说造化弄人。
未凝。他依旧是一袭灰色的僧衣,手腕上缠绕着墨绿色的佛珠,修长的手指此刻缓缓的拨弄着,三千青丝尽数冠上,衬出一股清爽干净的气质,他的肌肤白皙无暇,目光如水,仿佛碧海中清澈的水珠,他面色淡淡,看不出表情,浣纱一动不动的看着,却总觉得那双眼睛在无声的盯着自己。
他发现我了?浣纱将黑色的幕布放下,若有所思。
未凝与几名僧人进入义庄不久,便有义庄的人来请死者家属前去灵堂,浣纱与拥挤的人群一同进入,看见未凝与几名僧人正温声安慰几名痛不欲生的死者家属,那家属哭的嗓子都哑了,却被未凝几句话变得情绪稳定了。
“施主,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世间之事,皆因果循环,生乃是始,死却非终结,死者了却今生因果,实非坏事。”
“大师,你说的是真的?我儿子他含冤而死,如今大仇难报,真的能入极乐世界?”淳朴的农妇恭恭敬敬的询问。
未凝双手合十,淡淡道:“我此番前来便是为死者超度,了却今世因果,往生极乐世界。”
“多谢大师了!我儿子要真能入西方极乐世界,老妇就算跪死在这里也情愿了!”闻言,农妇面上悲痛之色散去,反而散发出一抹笑容,万般感激的要向未凝下跪。
未凝连托住农妇的手,“不必,这本是我分内之事,超度死者魂魄,为世人造福。”
浣纱认真的看着未凝,荣辱不惊,淡然如风,这个人身上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干净,然而正因为太干净,太完美,反而变得不完美了,这世上没有完美的人,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人隐藏着一些什么,他述说因果循环之时,自己眼中的忧伤之色,怎么也没有掩饰得住。
“大师,我斗胆问一句,请问大师可看透生死,死生循环?”浣纱从人群中走出,微微挑眉,笑容挑衅的看着未凝。
“如今我尚未剃度,乃是一介俗家弟子,自然也未看透生死之道。”意料之外,未凝竟然倘然开口道。
“既然连大师也未看透,如何能超度死者,往生极乐?”浣纱语气变得咄咄逼人起来。
她此话一出,未凝尚未出言,周围死者亲属已纷纷指责起来。
“你这小姑娘,怎能这样与大师说话!”
“你家中也有死者,既然不信,为何还来,我看你根本就是故意挑衅滋生事端!”
“大师那是谦虚,懒得与你小丫头计较,你可别不识好歹。”
“……”
混乱的指责层出不穷,未凝扬手压下混乱的局势,目光直视着浣纱,纯然清澈的瞳孔深处,有一抹幽深的复杂的明亮之光,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反问道:“你可看透生死?”
“什么生死轮回的我不懂,我只知道,见过死神的人可不信鬼神之说。”浣纱冷哼一声。
“鬼神,信则有,不信则无,万物皆由心生,施主又何苦执迷与参透与未参透之事。”
“你!”浣纱噎住,许久才放下手指,“好,我们走着瞧吧。”她微微退后一步。
未凝深深的看了浣纱一眼,才转过身面对着众人,双手合十,温声道:“阿弥陀佛,诸位,未凝今日为家师无相大师派遣,特来为义庄枉死者超度,使其魂灵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今世一生苦,便得来世无尽福。”
浣纱漠然的站立在人群中,未凝讲话时万籁俱寂,然而还是有人用目光狠狠的瞪她,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她,仿佛浣纱亵渎了神灵一般,那四名男子似乎也对浣纱的行为极其不满,此刻也看的更紧了。
灵堂如今共有二十具棺木,端端正正的摆放在大堂中央,所有的亲者皆站立在前,神色肃穆悲伤,棺木不远处已置好蒲团与木鱼,未凝与几位僧人手捻佛珠,口中不知念了些什么,随即面朝着棺木深深鞠了一躬,几名僧人已然打坐,未凝此时转过身,道:“死者魂灵去往极乐世界,便再不得相见,还请诸位能派一人与我一同为死者念经祷告,使其能舍弃尘世,顺利往生。”
他话音刚落,便有二十名死者亲人跨前一步站了出来,浣纱抬头看未凝,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看自己的目光与他人不同,然而只是一瞬间,他的目光便从自己身上离开了。
盘膝而坐,微闭双眼,万念皆空,彷如幼稚初生,木鱼敲击的声音沉闷而轻缓,仿佛有一股奇妙的旋律,将人代入无欲无求、无爱无恨的至高境界,浣纱就坐在未凝身后,她能够听见对方口中低念的佛经,然而她向来对拜佛没有兴趣,此刻也完全一知半解。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那一瞬间,仿佛心中所有的执念都放下了,一切都是虚妄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浣纱几乎沉浸在那种美妙的感觉之中,没有痛苦,没有忧伤,她从未想到佛法竟然还有如此奇妙的功效,一入局,便不知岁月流逝。
木鱼声戛然而止。浣纱睁开眼,却并未看见未凝的身影,死者的家属手忙脚乱的又抬了棺木出去,义庄不远处的山谷,已然是天然的死人谷,那四名男子也抬着棺木准备出门,没想到浣纱却先一步跑出了门。
“你干什么?”那人放下棺木便要去抓浣纱,浣纱并未走远,见状不悦的看了看那人,“我去去就回,不会逃走的!”她说完人影已经消失无踪了。
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只能不断地告诉自己,只是因为不甘心,不甘心败他一筹,所以想要寻个说法,又或者自己纯粹是被佛法吸引了,那个人…呵。这佛法看似也有蛊惑的力量。
孤寒寺多年为义庄超度亡灵,自然也有其歇息的院落,浣纱一路问询,终于找到了那个生长着参天大树的院落,这庭院并不奢华,但却别致得很,地处偏僻,也听不见义庄嘈杂的哭喊声,倒显得格外寂静安宁。
浣纱走入院落时,未凝正坐在石桌前看书,他将墨绿色的佛珠放在石桌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握着书卷,他看的入神,就连浣纱走近也没有发现。
“你刚刚念的什么?竟然能蛊惑人心!”浣纱原想大声斥责,但凝视着那人静然如风的姿态,终究打消了念头,坐在他面前,问道。
未凝头也未抬的道:“往生咒,无蛊惑之力。”
“那我怎么会出现幻觉?”浣纱仍不甘心的追问。
“急而生乱,你太焦躁了,不如看看这个吧?”未凝从袖中又取出一卷书,递给浣纱。
“这是什么?”浣纱奇怪的问。
“《般若波罗蜜心经》,你需要静一静,万事从长计议。”未凝淡淡的看着她,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