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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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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苏东坡《江城子》
午夜。
乱坟岗。
夜色仿如浓稠的墨砚,深沉的化不开,黑压压的乌云大片大片的在夜空肆意蔓延,透不出一丝光亮,呼啸的狂风刮起地面洒落的黄沙飞扬,干枯的枝桠发出嘶哑的尖鸣,浓浓的黑暗之中,仿佛有一只无形的鬼手,在风中穿梭来回,索人性命。
冤死的灵魂在地狱挣扎,悲戚的诅咒在风中被吹散,乱坟岗,被丢弃的尸体瞪大了双眼,用恶毒的目光看着世人,扭曲粘稠的蛆虫在腐烂的肌肤中爬行,享受丰盛的美餐。
乱坟岗,它埋葬着世上最狠戾恶毒的杀人者,也埋葬着世上最冤屈可悲的含冤者。
月黑风高,阴风呼啸,黄沙飞扬,仿佛在用嘲笑的目光,冷眼看着人间,世事变化,你争我夺。
阴冷狠戾的狂风中,忽然有如水的琴声悠扬传来,初时宛如水珠滴落,拨弦轻缓,随即犹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冰冰凉凉,仿佛凝聚成一股和弦,汇入心灵深处。
无数孤冢,在这凄凉哀怨的琴声下更衬出无尽悲凉,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如墨的发丝在风中肆意飞扬,他微微低着头,面色沉静如水,温润的目光是夜色也遮掩不住的纯澈。
他盘膝坐在无名的孤冢前,宛如烧焦似的古琴被端放在膝上,他执着的拨弄着琴弦,低沉婉转的琴声,仿佛在为乱坟岗枉死者送葬。
浓黑的乌云猛然被吹散,一丝微弱的光亮洒落在乱坟岗,皎洁的明月半遮半掩,黄沙又一次被吹散,一截被泥土裹满的手臂忽然显露出来,埋葬之人或是随意扔弃,黄沙被层层吹开,便露出那尸首的大半个身子,泥土涂抹了面容,看不清惊艳与狰狞,但五官极美,线条柔和,显然是一名女子。
低沉的琴声忽然变得高昂,宛如尖锐的鸣叫,响彻在乱坟岗的每一处,拨弦的手指变得缭乱,越来越尖锐,越来越激烈。
那被黄沙掩埋的尸体,她蜷曲的手指忽然不易察觉的动了动,白皙的手指,消瘦的仿佛只剩下干枯的指骨,然后她的手臂也恢复了知觉,一寸一寸的抬起,缓缓抚去面容上的泥土、黄沙,她有些僵硬的使用自己的手臂,似乎用了很久才觉得这是属于自己的,然后她皱着眉头使用自己僵硬的脖子,清脆的骨头声随之响起,在沉寂的黑夜中,变得无比清晰。
嘹亮、激烈的琴声戛然而止。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那一直萦绕在灵魂之中的悲凉琴声,她睁开眼,用深邃而幽暗的瞳孔一动不动的盯着那坐在自己面前的男子,疑惑而炙热的目光。
那男子一袭灰色僧衣,他手指搁在琴弦之上,手腕上戴了一串墨绿色的佛珠,如墨的发丝尽数冠上,显得温润而祥和,他目光如水,不起波澜,五官俊美,因肌肤如雪更衬出几分清秀,这个人便是随意坐在这里,也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他的身上,颇有不食人间烟火的纯澈感。
她张了张口,却觉得喉咙如同被堵塞一般,发不出一丝声音,黄沙顺着鼻孔钻入了口中,她狼狈的用手指挖弄着黄沙,却引得一阵恶心感狂涌而来,拼命的呕吐了一阵,才勉强压下。
“弑父杀母,害人无数,你这一生罪孽,连地狱也无法收留。”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她狼狈的抬头,看见那男子不知何时站起身,他怀抱着古琴,目光却依旧是柔和温润的。
“你……”一开口,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她觉得头昏脑涨,声音亦是沙哑之极的,“你是谁?”
那男子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夹杂了些许同情,悲悯的看着她,“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还记得何人害你至此?”
是谁?是谁!猛然间头痛欲裂,她用力的捂住头,也抵挡不住倾泻而出的记忆蔓延,那些记忆侵蚀着她的血肉,在她的灵魂中烙印下深刻的无法磨灭的印记。
那段记忆象征着什么。
屈辱。不堪。罪恶。无尽的无尽的羞耻。
她伸手捂住头,无法忍受的发出如同野兽一般低沉的呜咽声,她手指扣住手心,用尽全力压抑着狂暴的沉痛,迷惘的目光渐渐变得清晰,仇恨的色彩在瞳孔之中愈演愈烈。
那个人将自己关在柴房里,非打即骂,特制的长鞭划过肌肤,没有任何痕迹,却疼痛剧烈、生不如死,他抓住自己的头发,如同野狗一样在地上拖拽着,肆无忌惮的羞辱着。
那个人残暴的撕开自己的衣衫,没有任何亲吻的欺身而上,仿佛野兽一般的索取,他用牙齿狠狠的咬破自己的肌肤,但凡发出一丝声音,也会招来一顿毒打,欲望结束之后,便再无片刻停留。
那个人在迎娶自己不过一月后,便又娶了青梅竹马的女人,夜夜流连,对那人呵护备至,对自己却残忍暴戾。
她曾经弥足深陷,被困在自己的牢笼里,如何也逃不出,爱那个人爱的不管不顾,在他的面前永远放低姿态,即使,当年,那个人是凭借着自己,平步青云,一朝得势,那个曾经发誓爱自己一生一世的人,却忽然间用憎恶的眼神看自己,他竟然说,不过是利用自己,若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他便是看也不会看一眼。
然而自己呢。被利用,被毒打,被辱骂,还依旧不知反抗,怎料到他竟那般狼心狗肺,还利用自己来对付父亲与母亲。自己终日以泪洗面,除却叹息命运多舛,别无他法,自以为他多少会念及夫妻情分,只要自己忍忍,日子也便过去了。
可最终,等来的却是家破人忙,一纸休书。便是自缢身亡,也不过被草草的扔弃在乱坟岗,无处容身。
自己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我要报仇!我要让他尝尝家破人亡,被抛弃的痛苦!我要让他生不如死!”她攥紧了拳头,目光狠戾的盯着那温和纯澈的瞳孔,咬牙切齿的开口,每一个字,都彷如一把利剑。
他微微弯腰,将手中黑色的古琴送入女子手中,目光如水,淡淡道:“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此琴名焦尾,那人□□琴瑟之音,我便将它赠与你,以助你得偿所愿。”
“你为何助我?僧衣佛珠,你乃出家之人?”女子接过焦尾琴,谨慎的盯着他。
“不过机缘巧合,有幸参悟佛经,至于为何?昨日参禅,无相大师指点迷津,道我今日午夜,来此乱葬岗,可遇助我成事者。”
“我为何信你?”
“如今,我自是助你的,若不信,可至孤寒寺,找未凝即可。”
“未凝,这是你的法号?”女子抬眼看他,唇角轻扬,目光却疏离而淡漠,她手指拨弄着琴弦,缓缓开口,“乱坟岗,宁苑苑已死,此后,我便是浣纱,为复仇而生。”
誓将寸管化长剑。杀尽世间狼与豺。
他年若有凯旋日,是我卷土又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