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沧梨花笑》酌沙

4、第二章（一）

　　出了司命府，我一路都在琢磨回去了该怎么跟这只小玄狸道他爹娘的遭境，若我直说，他这么个情感脆弱的娃，定是会哭昏醒来再哭昏醒来好一番折腾。
　　一直跟在我身旁的仙君殿下终是开口：“这一路走来，你表情也变了一路，想些什么，能同我说说么？”
　　我咬咬唇，挺正经地朝他一望：“怎么才能让人不心伤，不难过。”
　　他先是一怔，叹了口气：“你如今往事忘尽，还会有什么烦心事。”

　　我刚想反驳并非是我心伤难过，却被他这一番话点开了我这一路所忧。
　　让这只小玄狸忘了这些个往事，便不就好了。
　　可转念一想，这玄狸才这么些大，便让他忘了本，会不会缺德了些。且，就算忘，该怎个忘法。
　　看来我还得回去同竹竻好生商量一番。

　　我止了步，拂了拂衣裳，朝他一笑：“今日多谢仙君，时候不早，我也该回阁屿之滨了，就与仙君就此别过罢。”
　　他愣了愣，神色复杂。
　　“你还是同从前那般，唤我千炙，可好？”半天，他才道了一句。
　　我看他眉目紧锁，狭长眼角边是化不开的忧伤，心下一紧。思酌了番，遂点了头。
　　此前我同这仙君有什么过往我不知，然他这种甚悲情的眼神我着实是见不得的。

　　见我点头，仙君抬眸，甚天真地朝我弯眉笑，而后又旁若无人般把我揽入他怀。
　　虽这四下着实无人，我的脸皮也略略厚了些，被抱了两抱也不晓得脸红一红，但这一天中竟被这仙君吃了两次豆腐，我觉着甚亏屈，两手一撑便将仙君殿下推离我一个手臂的距离。

　　“仙……千炙，你这般，甚不妥当。”想着方才答应他的唤他名儿，那君字便被我生生地咽了下去。
　　他逼近我一步，蹙了眉，“有何不妥。”而后又覆上我推着他的手，“你我原本三万年前就该是夫妻，这是九重天上无人不知的，现下我同你抱上一抱，还怕别人嚼舌根不成。”
　　三万年前发生了什么我浑然不知，这千炙仙君偏偏要拿这万儿年前的事论理，我忒屈，且还似是个□□之姻，我更屈。

　　将他望了望，想试图抽离被他握着的手，却不想他早有防备般地握的更紧，我无奈，只得朝他道：“千炙，我方才也便说了，万儿年前的事，我是丁丁点记忆都不剩了……”
　　剩下的话还未出口，他便又一次吃了我豆腐，腾地上前环住了我的颈，脸埋入我脖间，气息温热。
　　“我同你一道在离淮宫五万年的光景，你怎的可以说忘就忘了。”他的声线略微颤抖，似回忆般轻呓。
　　虽他的话语轻轻，却是将将砸在我心头，叫人心疼得紧。
　　我便想起了那只小玄狸。
　　我觉着眼前这位仙君，也似是个孩子，委实同方才跟那天尊在一处赏梨花的那绯袍仙君不似同一人。
　　莫不是，这仙君有双重性格。

　　想到这一层，我怔了怔。

　　脖间忽的觉着一阵湿热，我一阵疑惑，偏过头，却发现看不见千炙的表情，只看到他一头青丝倾泻，我便伸手抚了抚。这千炙方才说我同他一道在离淮宫五万年，我又在那阁屿之滨住了三万多年之余，毛算算，若他同我差不多岁数，也该是有个八万多岁的年纪，应当不会同那小玄狸一般哭鼻子。
　　然，我错了。

　　“你离了我三万年，这次回来，为何还要这么急着走。”我明显听得了他言语中的哭音。
　　这仙君委实也孩子了些。
　　我双手动了动，想着要不要把这哭鼻子的仙君推开，不料他环住我颈项的双臂紧了紧，我险些被他肋地快透不过气。
　　“千穹，莫要回去了，留在这九重天，好么。”
　　我甚艰难地将他拉离了身，他这话，我实然应不下来。

　　伸手抚上他的颊，像替那小玄狸抹泪那般抹掉他两行泪，安抚道：“若是给其他仙家看了去你这般模样，你这仙君便委实失面子了些。”
　　“我也便在你面前，才会这般……”他抿抿唇，又颤声道：“千穹，我等了你三万年……莫要再走了，可好……”

　　他此番一说，我对万儿年前的事忽地燃起了那么丁点兴趣，莫不是我同仙君三万年前是对很相爱的璧人？若然他怎会这般，说是等了我三万年，不过竟是段□□之恋，我惆怅得紧。
　　诚然，这三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若是用来等人，却是磨人得很，然人家苦苦等了我这些年，我却将人忘了个干净，委实有些对不住人家。
　　再一想，我乘这竹竻的祥云一路而来，阁屿之滨同这九重天的路程也不似远到哪去，苦等三万年，怎的不晓得来这阁屿之滨找上一找？
　　心下疑惑，便将心中所问道了出来。
　　仙君眉微颤。
　　“当初你语气这般决绝，怎能容我们来寻你。”

　　他如此一说，心下我对往事便更是好奇的紧，正欲问他我的此前，又甚觉不妥，还是等回了阁屿之滨，好生问问竹竻，他比我年长些，应是知道些什么的。
　　“你也该知我是前尘忘尽，既如此，便也该给我个好好回转的余地，我现下回阁屿之滨，待隔些时日再上这九重天来寻你可好？”
　　我望着他墨色深邃的眸，征求他的应允。
　　“那你再回来之时，我们便成婚。”他腾的冒出一句，眼中满是期许。
　　他这明着就是，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让你走的形容。

　　我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咧咧嘴，怅然的紧。
　　“待我来寻你，我们再好好探讨下这个深刻的话题……”现下，回阁屿，才是实档子事。我便想含糊的将他糊弄了，莫名冒出来的未婚夫，我还是需得回去好生消化一番的。

　　他默了一会，轻恩一声，便执意要送我回阁屿之滨，我拿他无奈，便许了。
　　我许他送我回去，其然是因为我将竹竻招的那片祥云散了后，不认得回去的路，正巧他好心想送我一程，我便识相地顺了他的意。

　　他便眉眼弯弯，笑得似个孩子。
　　我便又一次偷偷地估摸，这仙君指不准还真有双重性格这回事，委实同在与天尊还有司命那会一道时，差了万儿八千里。

　　千炙的祥云一落地，便瞧见那小玄狸双手托腮，坐于竹林一地不知在想什么，见着了我，便朝我扑来，粉嫩嫩的小脸一抬，颇期待地问：“千穹上神找着木阳的阿爹阿娘了么？”
　　我瞧着他一张稚气的脸，心一揪，不知该如何作答。
　　四下望了眼竹林，不见竹竻，揉了揉小玄狸粉嫩嫩的脸，转移话题道：“竹竻在何处？”
　　小玄狸乖顺，伸手指了指竹林的西方，抖了抖一对火红的玄狸耳，道：“方才天尊来寻他，现下在那凉亭不知在商议什么。”

　　我心下一惊，天尊？
　　这天尊方才离了我们之后来寻竹竻了？
　　而后又是不解，这小玄狸怎的知道来人是天尊，来人是谁，竹竻是不可能去汇报给小玄狸听的，心下疑惑，朝那小玄狸望了眼，而后问道：“你怎么知来寻竹竻那人是天尊？”
　　小玄狸的一对玄狸耳又颇为招人喜地抖了抖，朝我眯了眯眼，甚神秘道：“我们玄狸一族生来就具备知晓仙家们神品仙籍的能力，有些仙家为了不得罪人，还会将我们养上一两只，好在适当时候让我们告知他所不知的仙家的仙籍。”
　　嘿，这灵物还有这么个功能，真是个宝贝，如此一说，先前他怯怯唤我千穹上神的疑惑也一并消了。
　　我甚欢喜地伸手将他抱起，揉了揉。再一想，这灵物确然是通身的宝，却引来这凡人的杀之，神祇的豢之，不得不叫我心头一黯。

　　朝竹林西方凉亭的方向望了望，也不知这天尊来寻这竹竻作甚，心里又是莫名一阵不安。这万儿千年来也未曾见过天尊来找这竹竻喝过酒拉家常，怎的偏是今日便来寻他来了，莫不是来寻竹竻说我同这位千炙殿下的婚事？
　　竹竻你可一定要同天尊说，□□之姻万万要不得……
　　怀揣不安，我抱着怀中的小玄狸便往凉亭方向挪步，希望能在竹竻思维不清晰时提点提点，减少些对我不必要的麻烦。

　　鬼祟地挪到了凉亭不远处的一株淡竹后，仙君倒也没落下，自顾地便跟着我一同挪到了此处。
　　我转身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朝那凉亭中望去，怕靠的近了，会被竹竻同那天尊发现，我挑的地就略略远了些，勉强能看清个他们的面容。
　　我看见竹竻那清雅的面容浮现了微微皱眉的表情，竹竻很少有这种表情，大多数的时间里，竹竻一直是笑着的，只是那样的皱眉，他的形容却依旧是那种举世无双。

　　凉亭中的人似是发现了我们的存在，目光不约而同往我们所在的方向投来，我颇有些窘迫，这偷偷摸摸之事，我今日似是做的多了些。

　　两个身影向我们步进，我当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却听得天尊的声音响起。
　　“千穹，过些时日，便回九重天住吧。”
　　这竹竻，还当真把我卖了。我幽怨地看向竹竻，却是从他的神情中读出一丝悲恸，有些想不通透竹竻今日的怪异，只是心底隐隐的不安又在作祟。
　　怀中的小玄狸抓着我的衣袖，紧了紧，我低头将他望了眼，一对玄狸耳耷拉在两侧，没精打彩的模样，一双玄狸眼泫然欲泣，我晓得他不想我走，且我也根本没有要走的意思。
　　“天尊，我已经在此住了这么些年，习惯了这阁屿的清净，我不清楚我万儿年前是怎样，但如今，这九重天，我诚然是住不习惯的。”
　　“胡闹了这么多年，你还没闹够么。”天尊的语调忽然地提升，神情愠怒又不似穷极。

　　怎的就成了我胡闹了，胡闹的明明是他们啊，我甚无辜地瞅了眼表情肃穆的天尊，舔舔嘴唇，干干道：“□□之姻，要不得的。”
　　我便看到在场的人都兀自身子僵了僵，风卷了竹林中的落叶有片刻的寂静，而后是千炙打破了这无声。
　　“什么□□之姻？”
　　我敛眉，玩弄着小玄狸的玄狸耳，低低道：“你们要我回去不就是要完了三万年前我同你的那桩未完的婚事么，天尊方才自称是我父君，你又是天尊的孩子，却还要我们结亲，不是□□，是什么。”
　　于是我便听到了他们隐忍的笑意。

　　“谁同你说千炙是我的孩子了？”天尊的表情稍稍缓和了些。
　　“司命方才唤他殿下……我亲耳听到的啊……”我转头，看着身旁这个陌上桃花开般面容的男人，回忆道。
　　天尊伸手，落在我的发际，抚了抚，柔和道：“你是忘了，千炙是南界南泠帝的儿子，因着千炙是同你一天里出生，你母上便提议要同南泠帝攀亲，便为你们定下了婚事，想是待到你们五万岁成年之际便完婚，谁知……于是仙家们也就称这千炙为殿下了。”天尊顿了顿，没有继续谁知后面的言语，转了话题。

　　我似懂非懂般点了点头，“那既然是这般，怎么我同千炙这名仅一字之差？”
　　“因着你们同天出生，同南泠帝商议后，便着墨倾上君为你们起的名。”天尊淡淡形容，似是想一笔带过这种轻描淡写的言语。

　　墨倾上君。
　　方才在离淮宫，似是便就听得了这个名儿，原本离的稍远，听的含糊，如今这话便就在我耳边响起，字正腔圆，声声有力，竟冲得我的耳朵有些生生地疼，这名儿，太过熟悉。
　　我便想见见那天尊口中的墨倾上君。

　　“也不知这墨倾上君是何许人，天尊居然说是为我们起名的神君，我便想见上一见。”抬眸，我没再去多过问结亲那梁子事，转了话题至那墨倾上君身上，却不想原本他们一干因我先前的误以为带笑的脸被我这一问，落下了阴影，面容凝重，却又不知为何凝重。
　　我皱眉，甚不解，扭头看了看竹竻，他却是比先前一副更凉薄的表情，眉目眼角是哀伤。

　　没有人接我的话，我想我似是忘了些不该忘的，已至如今想得知什么却又无从得知，而旁人却都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当真是折磨地我牙紧了一遭又一遭。

　　天尊摇摇头，不露声色地轻叹一声，我不懂他这一声意味深长的轻叹是什么，只是他走近我，温和了神色，淡淡道：“也便就看在墨倾的面上，容你再胡闹些日子罢。”沉了沉音，又道：“莫要唤我天尊，你要记得，我是你的父君，往后，我不希望再听到天尊这二字。”说罢便乘着云头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略显萧索。只是他这一番话，更是激起了我对墨倾这个上君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