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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花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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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九、花绽
意琦行的话让病房里另外的三个人瞬间愣在当地,谁也想不到他这个时候忽然出来说出这样的话来,人人都觉得他是在有意赌气呛人,更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坐了多久,又把刚才妖绘天华的义愤之辞听去了多少。策梦侯最先反应过来,挥手将羽扇扣在妖绘天华脸上,起身笑道:“意将军,真巧,我正要和绮先生商量入秋之后登台的事……”意琦行截住他的话头道,“不巧,我也要来和绮罗商量,下一步治疗恢复的事。”听到意琦行把以前在无人私密时候对自己的称呼直接叫了出来,绮罗生不禁红了脸,心中也有些窘迫,便不再去看意琦行,岔开话题对妖绘天华道,“老妖,你不是说有一段新的西皮调子,现在可以给我听了吧。”
妖绘天华手里抓着策梦侯的羽毛扇子,一根黑色长羽飘飘忽忽擦过他的袍角无声坠地,片刻后他淡淡冷笑道:“今天,不是时候,以后再说吧。”瘦骨嶙峋的手指在身前桌案上摸索几下,拍拍策梦侯拿来的礼品盒子,“这里面,是多九望的公司里新灌出的几张京戏唱片,绮罗生你留着慢慢听,能打发日子就好。”那盒子颇大,方方正正的,用样式古朴的木纹彩纸包着,一看就是策梦侯的手笔,绮罗生很是高兴,道,“老妖,无我,多谢你们的心意……”话未完妖绘天华便摆手道,“咱们的交情,说谢就见外了。”
“是啊,区区一点薄礼,只要能让好友舒心就罢。”策梦侯看时候已经到了,便主动提出告辞离去,又拍了拍妖绘天华的肩膀,他必须赶紧拖走这个刀子嘴的老妖,再说下去绮罗生难免尴尬,两头为难。意琦行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着,头也不回地舀蜂蜜兑进牛奶中,道,“妖绘天华,你可以时常过来,绮罗生会比较开心。”妖绘天华冷笑道,“瞎子来与不来,不是你意琦行说了算的。”探了手杖跟随策梦侯走到病房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摇摇头道,“绮罗生,你好自为之吧。一句两句保证,也不过是上下嘴皮碰一碰的事而已。”
径直走出特殊病房所在的二层小楼,策梦侯看着医院花园里三三两两出来晒太阳的病人和脚步匆匆的医生护士,有些责怪的意味道:“老妖,你太冲动了。有些话,点到为止,何必说的那么大声。这下意琦行生了气,绮罗生也会很难做的。”手杖嗒嗒地敲在水门汀大路上,妖绘天华面上不做声,心里也确实有些觉得自己头一次去探病就吼得过分,思索片刻道,“绮罗生年纪太小,对风月情爱之事懵懵懂懂,意琦行对他施些细致水磨的功夫,就够他陷进去无法自拔了。至于意琦行么,哼,他哄着绮罗生散心还来不及。”策梦侯笑笑,“希望我那些小说,他看了以后能醒悟点吧,早早抽身。”
看着两个朋友离去的身影逐渐消失,绮罗生一时无语,闷闷躺在床上,意琦行喂了牛奶过去,也被他侧过颈子避开不喝。内心深处,对于妖绘天华警告的那些言语,绮罗生是有些许恐惧,他听过看过的很多故事中比意琦行的保证之词更肉麻更血淋淋更指天誓地的多的是,但那些保证词最后都会随着时间和人心流转不了了之。意琦行的话呢?绮罗生自己没有信心,可就是很高兴地愿意跟自己说,那是真的,不会变的。意琦行的心意他似懂非懂,而他自己对意琦行的心意呢?“我喜欢你”这简单四个字,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也绝对不能,正大光明地说出口。
遇到意琦行,喜欢意琦行,人生中很快乐的一场意外,一次叛逆,绮罗生心里乱糟糟地蹦着无数念头。
意琦行放下碗匙,凑近身子,将手臂压在病床上,问道:“还在想妖绘天华的话么?我说过,世上的人各有不同,并不总是像他说的那个样子。”绮罗生转过头,正对上意琦行一本正经的脸,想了想颔首微笑道,“刚才还在担心你是在赌气,口不择言,现在么……”意琦行道,“现在怎么样?”绮罗生伸出手抓上意琦行的手臂,“现在相信你的话。那你也不要生闷气了,老妖是关心我才会那样说的。”
意琦行握了绮罗生的手,掌心硬茧在手背上细细摩挲,脸上也终于有一丝笑意,道:“听话听声,我不是不明是非的人。妖绘天华人虽冲动,却对你没有坏心,我自然不会跟他计较。”说着,重新把牛奶端来,一勺一勺给绮罗生喂下去。
为了方便医生换药,绮罗生几乎是光着身子裹在被子里,上下只穿了一条棉布短裤。意琦行把他的整条右臂从被褥中抬出来检查伤口,手指抚摸过上面横七竖八的紫红印子,每一道上都要轻擦过去,半晌才叹气道:“别留下什么疤痕才好,我让他们再换一种药试试。”绮罗生并未多想,习惯性地安慰意琦行道,“有疤也没关系,衣服盖住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意琦行的手已经移到臂弯处,拇指刮擦着一块光滑白皙的皮肤,分神似的久久不说话,绮罗生觉得手臂发冷,还在奇怪意琦行在想什么时,那人已经伏下身子,将脸颊贴了过来。
“意琦行,我的手冷了。”绮罗生蜷起手指,意琦行嗯了一声,把绮罗生的手臂送回被褥里,“你好好暖着,哎!”他吸口气从被子里抽出手,手背上多了几道惨白抓痕,长短不一,绮罗生瞧他一眼,道,“意大纨绔,你老人家还是去忙公事吧。”意琦行心中有些悻悻,但表面上不在意的样子,指肚轻轻在绮罗生额头敲了敲,“绮罗,乖乖躺着别动,要剪指甲了。”
绮罗生的脸刷得红了,不满地瞪了意琦行一眼,别过脸去看天花板上的石膏雕花。意琦行这才想起他好像根本就不懂怎么剪指甲,他想自己动手又怕伤了绮罗生,只好叫护士进来代劳,自己则去翻弄策梦侯与妖绘天华带来的礼物,准备拿张唱片放来听听。
“这个东陵不笑生是谁?”礼盒里不光有好几张黑胶大唱片,还有三本厚厚的小说,封皮花哨印着工笔的美女,插金戴银一身绫罗,书名一看就是爱情小说,《暖春夕》什么的,本本都标着“东陵不笑生”的大名。意琦行一目十行地翻看着小说,眉头微皱,绮罗生道:“是无我的笔名,你不知道他是很出名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家么?他写的小说卖得很好。”意琦行心中不满绮罗生一口一个“无我”说得亲热随便,问道,“绮罗生,你也看他的书么?”绮罗生一笑,“我不爱看那个,搞恋爱太腻歪了。他这次不会把他的新书给送来了吧,讲的什么故事?”
“还是爱情故事。”意琦行啪地合上书本,信手丢到一边去,从那一摞唱片里挑出一张《审头刺汤》,放在留声机的转台上,搭上转针,吱吱呀呀的京胡声很快传了出来,看着绮罗生疑问的眼神,意琦行轻哼一声,“这种无病呻吟堆砌辞藻无聊风月还夹杂房内秘事的书,以后不要看了。”绮罗生哈地笑出来,“你都扔了,我怎么看,意琦行你啊……算了,好歹是无我的心意,你帮我收起来放着可以吧。”意琦行点点头,又补充上一句,“以后叫他策梦侯,清都无我多难听。嗯,再养一阵子,等你的伤势好得差不多,我陪你到外面坐坐,阳光晴好春暖花开,也是美事。”绮罗生笑着看了一会儿意琦行故作正经的脸,道,“美事不美事我不知道,只是现在,怎么这病房里好大醋味呢?”
意琦行砰地推开了窗子:“有么?”
时间很快到了五月初,精心的养护治疗之下,绮罗生身上的鞭伤痊愈,只留下了几道浅浅的伤痕,折断的肋骨和左手指骨也已经完全愈合,医生的意思让他再在医院中休养一段日子,就完全没有问题了。长久的卧床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瘦削,肤色也是苍白,在阳光下一照竟有一点透明之感。其间意琦行因为筹备重建军工厂的事愈加忙碌,妖绘天华来的次数也是有限,多数时间都是绮罗生一个人呆在医院,听听唱片,吊吊嗓子,练一下身段台步,他已经和策梦侯说好,到了八月就再次登台唱戏,压轴大轴的位置开始是不要想,但慢慢来总会重新红起来的。
缉仲的剿匪工作成效确实显著,他领兵冲锋缎君衡做军师,规模不大的剿匪团横扫绿林道,斩获颇丰,惹得不少同僚羡慕,修理着土匪缉仲还不忘向缎君衡讨教一下育儿经验,认真记在小本本上,惹得老缎嘲笑连连。这个剿匪小兵团被报纸大力夸奖过两次,身孕已经八个月的月寒霜看到消息心情也好了很多,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哪儿也不乱去,预备着下个月,孩子差不多就会出世了。
养伤期间绮罗生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即使有月寒霜推荐来的老中医兽花老先生辅助医治,他左手的四根手指确实没有以前灵活,唱戏时需要的几种指法手势都无法迅速地完成。这一天他坐在医院花园的长椅上,费力地把自己的手指掰直,忍着痛苦开始从头一种一种地练习指法动作。
兽花先生站在一边看,忽然开了口:“小绮罗,有种老法子可以练手指。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绮罗生掰着自己的手指,抬头问道,“什么方法?我愿意试一试。”
“刺绣。”
“……”绮罗生觉得一定是自己想多了,他脑袋里瞬间浮现出的画面让他自己都感觉很奇怪,很不好意思再想,他晃晃脑袋,把那个可怕的画面抹去,“那好,先生,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手指复原。”
一根红色丝线,一根细毫绣花针,针孔窄小。丝线每一次想要穿入针孔,却都差之分毫从一旁滑过去,有几次线头已经抵上了针孔,却因为线身弯曲,再次擦过针孔。绮罗生左手捏着丝线,右手捏紧了细针,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意琦行一大早前来医院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床上放着一个竹编的簸箩,里面是各种针线工具,丝线剪刀绣花针,旁边丢着一块上了竹绷的白缎,绮罗生鼻尖上沁着汗水,看样子他还没有把线穿进针孔,应该费了不少时间。
意琦行过去握住绮罗生的手腕:“你……你在做什么?”
“刺绣。”绮罗生无比认真,左手拈了线再次要去穿针孔,当然,结果还是失败。意琦行不禁失笑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想起来要去刺绣?”说着接过绮罗生手里的针和线,眼睛瞄了瞄针孔,一下子就穿上了线。而绮罗生则有些不高兴,抄走了针线,“这是兽花先生让我练手指的,意琦行,你别乱忙。”他撑着身体坐正了些,取下丝线又开始,意琦行在一边干看,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十几分钟过去,丝线在针孔中一穿而过,绮罗生松口气,仰头看着意琦行微笑,“成了。”
意琦行笑着点点头,捋顺绮罗生凌乱的长发,手搭在他的肩头:“今天不好意思,我只能陪你吃早饭。”绮罗生笑道,“那就很好。”他收拾着刺绣用品一齐放在簸箩中,掀开被子下了床,“让你见笑,我只洗漱了,连衣服也没有换。”宽大的睡袍晃晃悠悠挂在他身上,绮罗生从病房的衣架上拿下外衫,一回头发现意琦行还站在那里,看得饶有兴致,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意琦行……”
“我要是不走呢。”意琦行笑的样子不是很像耍无赖,而是直接把无赖两个字挂在了脑门上,他径自在沙发上坐下,翘了二郎腿,视线不离绮罗生,对面的人脸上表情很精彩,又是无奈又是生气。最后绮罗生也嗤地笑了,“好吧,爱看就看,我也不会少块肉。”他转过身,褪了睡袍穿单衣,心里开始觉得难为情起来,年纪到了,一些粉戏本子、策梦侯的小说也看过不少,他略略懂得了些风月闺房之事。意琦行想要做什么,他心中不是没有概念,只是本能地想要一拖再拖,像是永远没做好准备似的。
等绮罗生穿好了衣衫,意琦行拿着金色丝带帮他把头发束上,二人一起到外厅吃早餐。天天在医院里窝着,骨头都酥得要散架,绮罗生开始盘算出院的时间。意琦行咽下一口粥,道:“这个不着急,再等半月也是无妨。大夫不是要你刺绣练手么,就好好练吧,哪天,绣个东西给我。”绮罗生摇头道,“不送,我只为手指复原,又不是专门的针工绣娘,绣不出好东西的。”意琦行接口,“哦哦,原来如此。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的房子我已经命人修整好了,在府里另外一栋别墅二楼,添置一些家具就可以住。”
“谢谢意大将军。”绮罗生暗暗放了心,“你看,我恢复得很好,当初答应你的事,总是做到了。”一阵暖意涌上意琦行心头,看着眼前神采奕奕的绮罗生,再想想那个不堪回首的夜晚,他有点恍如隔世的错觉。想起了绮罗生还在练习左手刺绣,意琦行拉过绮罗生的左手摊在自己掌心,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嘱咐道,“绣花的时候,小心扎手。”琢磨了一下,他从自己拇指上摘下个羊脂白玉的扳指,就往绮罗生手指上套,“当个顶针用吧。”
绮罗生哭笑不得地看着那个在自己左手拇指上晃荡的扳指,玉是细腻光润的好玉,阳光下洁如凝脂,就是太大,比手指还粗了几圈,套在指上几乎连指甲都要盖掉一大半。他把扳指取下来又还回去,塞进意琦行手里,道:“意琦行,你怎么那么爱开玩笑呢。好啦,赶紧忙你的正事儿去吧,我连合约都跟人家签下了,手指再不快些练出来是要砸饭碗的。”说着挽了意琦行的手臂站起来,“我送你出去,好么?”
“求之不得。”意琦行此时十分满足,手中的那枚扳指被他固执地戴回到绮罗生手上,携了绮罗生的手,和他一起下楼。一路上绮罗生都没有说话,很不适应和意琦行并肩同行的感觉,加上后面还跟着副官和不少随从,倒是意琦行为了让他不紧张,特意揽住了他的腰肢,对他点头微笑。绮罗生抬眼看看意琦行,很快低了下巴挪开视线,双颊微红。汽车停在楼下,副官先过去打开了车门,意琦行上车前对绮罗生说:“我喜欢梅花,什么颜色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