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话》坑

6、敌人(二)

　　“这些够么？”书生安安静静站在桌子对面，怯生生望着二人。
　　无剑刚想伸手，店小二已率先操起桌面上的银元宝，不放心地搁在嘴里咬了咬，这才眼露精光地看向书生。
　　“你帮他给？”
　　“嗯！”书生重重点了点头，不似有疑。
　　店小二上下打量他，嘀咕道：“一个弱流公子哥，跑到这儿干嘛来了？”
　　书生朱唇微张，刚想回答，无剑已皱眉喝道：
　　“还不准备饭去！收那么多钱，也不怕撑死！这银锭，足够把你这破酒馆买下来了！”
　　店小二同他骂咧了几句，笑嘻嘻对书生道：“你等会儿，饭菜马上就好。”开开心心抛着那锭银元宝，朝厨房去了。
　　书生见他走远，回过头来，看向桌子对面，不吭气，也没打算理人的无剑，抖了抖袖子，朝他抱拳作揖，“谢谢恩公方才出手相救。”
　　“……”无剑不语。
　　书生站了一会儿，显是有些累了，动了动肩膀，挪了挪背竹筐的位置。
　　无剑抬眼看他，仍旧不吭声，用眼神示意身侧的长凳，“嗯？”了一声。
　　那书生很是机灵，随即愉快地笑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来到长凳前坐下，又放下身上的竹筐，目光灼灼地望着无剑，活像一只终于得见主人的兔子。
　　无剑被他盯得发毛，手剥花生米的动作不觉加快了好几分，桌面被他吐得乱七八糟，尽是花生仁的皮和壳，弄得邋遢无比。
　　那浑身干净得通透的书生竟一点不恼，眉头都不见皱起过一下，仍旧眼眸闪亮地，痴痴瞅着无剑，活像那怀春的少女终于得见……
　　“你干嘛老这样盯着我？！”
　　“我……”
　　“菜来啦！”
　　就在无剑快要受不了的时候，店小二端着一个托盘，出现在二人面前。
　　无剑大松一口气，抽出筷桶内的两只筷子，随便吹了吹上头的灰尘与沙石，没等店小二摆完，就自顾自地抓起托盘内的一碗干拌面，大口大口吃起来。
　　店小二瞪他一眼，用书生听不大懂的当地话骂了一句：
　　“饿死鬼投胎啊！”
　　又重重放下一碟卤牛肉，还移了移，放得靠近书生面前一些，这才一屁股坐到桌子前的另一张长凳上。其中一只脚，还踏上长凳，瞬间让本就不干净的长凳，落下厚厚一层泥，店小二却好像全然不在意，坐没坐相地开始剥无剑剩下的花生米吃，根本没打算离开。
　　书生不解地看了看他。
　　店小二一副吊儿郎当地模样，将花生米一粒粒丢进嘴里，冲书生一笑，“吃，吃，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说着，将书生面前的那只海碗，又朝书生推了推。里头的干拌面，干巴巴，白渣渣，看着就没胃口。
　　书生一点也不在意，对他回以微笑，“嗯！”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精致昂贵的丝巾，将手中的筷子仔仔细细擦拭了好几道，这才在无剑和店小二震惊又好奇的目光中，开始吃面。
　　吃相斯文好看，十分有教养，看着……都是一种享受。
　　无剑吃着吃着，就没动静了。头一回觉着，吃饭也能看出人之三六九等，卑贱尊贵。
　　那店小二原本嚼着花生米的嘴，这会儿都张成了‘O’型。眼见小公子终于快吃完了，这才好奇发问：
　　“你……不像是会来这里的人，你来这儿是做什么的？”
　　书生闻言，低头沉思片刻，方才道：“请问怎么出城？”
　　店小二大叫一声，“不会吧！还真他娘的给老子猜着了？你也想去找‘那个’？”
　　“嗯！”书生点点头，目光中透着坚定，透着执着，被店小二‘啪’地一下拍上桌面，打断了念想。
　　“就凭你？也是干这行的料？你甭笑掉老爷我的大牙了！”
　　“你看不起我？”书生面对店小二地嗤笑，面色通红地霍地一下站起身子，却瞬时被店小二伸出的腿由后膝盖窝绊了一下，整个人霎时间朝店小二扑去，眼看就要摔个满怀，牙齿说不定都要撞断几根。
　　“啊！”书生本能大叫，千钧一发之际，胸膛被人抵住了。
　　店小二一手托着他险些砸向自己的下坠身体，一手剥着花生，嘴里还吐着皮，含糊不清道：
　　“别急着给爷投怀送抱，爷喜欢香香软软的女人，对平胸的不感兴趣。”
　　书生气得白皙的脖颈都红了，耳朵更是娇艳似火。他整整衣襟白袖，收拾收拾帽檐垂发，这才看向桌面另一侧，始终不吭声的无剑。
　　“你能陪我一起出城吗？我可以付你钱的。”
　　无剑嚼着牛肉干，沉默许久，蹦出一句，“可惜没有酒。”
　　书生立即从竹制的书筐内掏出一个包袱，在内里找了找，又拿出一锭银子，有些生气地摆到店小二面前的桌面上，没好气地说：
　　“把你们这儿最好的酒拿来！”
　　店小二要不是看在钱的份上，早一巴掌扇歪这小白脸的粉嫩脸蛋，这会儿看见银子，顿时脾气一软，再次操起银子，倒酒去了。
　　没过多久，又回来了，依旧赖着不走，趴在桌面上，看两人说话。
　　书生费了好大口舌说服无剑。可惜对方一直闷声不吭，既不答应，也不说不同意。
　　店小二在一旁看着眼热，讥诮一句，“好你个乖乖，刚才还说我黑来着，这会儿讲价，比我无情多了。”
　　对面的无剑当然听见了，抬头望他一眼，对书生说，“我不去。你找他吧。”
　　店小二愣了。
　　书生也有些呆，转而看向店小二，一脸的鄙夷，“就他？这么瘦的模样……看起来不比我厉害多少……”
　　‘砰——！’店小二拍案而起，冲一脸无辜的书生吼，“你找死是不是？敢说老子弱？老子当年叱咤江湖的时候，你还在喝奶呐！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拖你进厨房，不消一刻就能办了你！让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变[口申][口今]……”
　　店小二犹自大喊大叫，显是被不懂行的书生气到了。
　　书生全然充耳不闻，兴致勃勃地始终望着救命恩人的无剑，好声好气。
　　“大侠，我知道你很厉害，刚才在街上我就看出来了。你送佛送到西，再帮我一回吧。只要你答应，这些钱我都可以给你！”
　　说着，摊开自己的包袱，露出里头满满的金银锭子，沉甸甸，亮闪闪，看得酒馆内，早就听闻半晌的客人们，口水直流。这会儿一见他包袱打开，这帮江湖中人，各个摩拳擦掌，再一次朝书生围拢过来。
　　“小公子，你干嘛非找他去啊？我也是为那个来的。你不如请我去吧？”
　　另一个道：“吾乃江南镖局第一铁拳，你请杂家，包准不会错！”
　　又一个说，“有种咱们较量一下，反正大家都是为了朝廷的皇榜来的。既然早晚都有一战，不若就选在今天！择日不如撞日，咱就先比出个高低！”
　　“好！”
　　此话一出，无论酒馆内外，在场的每个汉子都是跃跃欲试。商量了一阵，纷纷结伴而行，跑到孤城菜市口的杀头擂台上，比试武功去了。
　　只有无剑悄无声息地晃荡到店小二身旁，嚅嚅喏喏道：
　　“呃……我想打杂，你这儿请人么？”
　　店小二看都没看他一眼，吐着花生皮道：
　　“请是请，不过只管饭，没有工钱。”
　　无剑挠挠头，憨憨一笑，“管饱，有地方住就行。”
　　店小二斜他一眼，干裂的嘴角扯了扯，算是笑了。
　　二人正说话呢，那白面书生又跑过来，像是钻进牛角尖出不来了，执着得很！
　　“求你帮帮我吧，大侠！”
　　店小二被他一吼，差点摔下长凳，气得一把丢掉手中的花生米，站起来指着他，就是一顿臭骂。
　　“你是呆子还是傻的？别给脸不要脸！刚才我说你的那些话，还算是客气的！要是换做别人，老子早一脚踹出去了！就凭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富家公子哥模样，还想出城去打僵尸？！你以为朝廷的赏金，是这么容易挣的？！这满城的地痞流氓，谁不是冲那皇榜上的一千两黄金来的，你还真当是为了皇榜上所写的‘……保家护国，开辟西域丝绸之路……’那些冠冕堂皇的屁话！”
　　店小二还想说，被无剑拽住肩膀，回以一个眼神，并摇了摇头。
　　店小二顺着他的目光，往书生方向一看，只见那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恐怕是从来没被人这么骂过，一双水盈盈的桃花眼眸，这会儿几欲滴下泪来，咬着下嘴唇的模样，既固执，又可爱，看得人心坎直犯软，再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店小二咳嗽两声，本想住口，却听那书生幽幽怨怨望着无剑，嘟囔道：
　　“人家都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在下初来乍到，险遇贼人，幸得大侠相助。在下猜想，大侠定是好人，所以才敢想将性命与重要之事托付给大侠……”又看向店小二，“岂料尔等也是薄情寡义之人！不帮我也就算了，何苦来取笑一番？在下自会另寻他人帮忙便是！”
　　说完，也不等毒辣的店小二回嘴，抓起包袱，背起竹筐，就大步出了酒馆，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得店小二一肚子气没发完，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指着书生离开的方向，叽叽喳喳，骂骂咧咧，说什么“你走！你走啊！就你那副肥羊出笼的模样，在这满地是狼的孤城，看你能走得出几步？！”
　　又猛然回过头来，冲着无所事事的无剑大吼，“你很闲吗？不是要打杂吗？不用做事啊？！去厨房洗碗去！”
　　正说着，酒馆外，路过几个有说有笑的小混混，手里拿着的包袱，看颜色布料，不是那书生的，又是谁的咯？
　　‘啪！’店小二一拍桌子，就冲了出去。
　　而无剑，也已经不见了……

　　一刻钟后，还是那张桌子。
　　无剑闭目养神，抱臂端坐。
　　对面的店小二托腮撑头，看着身旁鼻青脸肿，嘴角擦破皮的书生，也不说话。
　　书生含着眼泪，间或哽咽几声，背后的竹筐早已不见，包袱就更不用说了。这会儿，两手死死怀抱那柄用布包裹得很好的长剑，舔舔血疙瘩凝固的嘴唇，朝店小二劈头就是一句：
　　“一点也不痛！”
　　“得了吧你！！”店小二差点气疯了，桌面拍得‘砰、砰’作响，指着被小混混打成猪头的书生道：
　　“知道此地的厉害了吧？还不快滚！回你的江南水乡养鸟逗狗去！这儿不欢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