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把疏狂》D落汀

36、第三十五章

　　“我在秦淮河的画舫上卖唱，陆姑娘行舟而来听到了我的歌声，我们俩因此看到了对方的容颜。那感觉很奇妙，如果不是她脸上那些褐色的疤痕，我们两个应该是一模一样的。可看到她时，我还是感觉很亲切，所以才愿意与她攀谈。
　　第一次看到她那张脸，我的确有些惊奇，总是忍不住想这个女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久了，就不在意了，因为容颜对一个人的改变并不是特别大。
　　陆姑娘是我见过的最有个性的人，看起来那样柔弱，可事实上异常坚强。余先生，你没有见过她毒发时的模样，所以你不会理解，但柳大夫一定是理解的。你看到她那样子，你都会恨不得杀了她替她解脱。每一次毒发后，她都像是死了又活过来了一般。
　　你知道什么是将生命一丝丝从你身体里抽离的感觉吗？沉音说毒发时的感觉就是那样的，我不懂，也不想懂，我知道那一定是常人无法忍受的痛。看过她毒发时的样子后，你一定会明白为何她要离开苏阁主的。
　　每一次沉音都咬牙坚持下来了，她说她还不能死，因为若是她死了有人也活不下去了，她不想那个人活不下去所以她要活。
　　沉音说，她离开苏阁主时第一个想找的人便是文尊前辈。她说，在她和苏阁主行走江湖的时候曾听说这位前辈医术十分高明，还听说这位前辈曾在苏杭一带出现，所以她才会到苏杭一带来。结果还没找到文尊前辈，人就快死了。
　　万幸的是，她遇见了柳大夫，被柳大夫救了。她在柳大夫那里住了差不多有一年之久，每天都用六角紫竹的池水浸泡身体，每天都服食紫竹竹笋，依靠紫竹的药性压制体内的毒性来让自己活得久一点。
　　在那一年里，她在柳大夫的居所和柳大夫一起研究医术，而苏阁主则和余先生共同建立起了弃剑阁。
　　沉音一直跟我说，她觉得人生很奇妙，我想也是。
　　一年之后，沉音发现紫竹已经压制不了体内的毒。她想再留在柳大夫那儿也是无用，一来给柳大夫添麻烦，二来也找不到可行的方法救自己。所以她像柳大夫告辞了，孤身一人在苏杭一带找寻文尊的踪迹。
　　她便是在那时遇到我的。
　　我一个歌女，是不知道谁能帮她解毒的，但我知道曲楼主。我知道曲楼主是个有本事的人，所以我带着沉音一道去了扬州找曲楼主。
　　曲楼主是个生意人，却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沉音用自己的故事作交换，与曲楼主见了面。接着又使尽百宝同曲楼主进行交易。最后连她最宝贝的琴都给了曲楼主，用来换取文尊前辈的消息。
　　她是找到了文尊前辈，可惜文尊前辈也治不了她。从文尊前辈那里回来之后，她只是一言不发的坐在窗边，微微抿着唇微笑。那表情...那时候的她...连绝望都不足够形容。
　　她在窗边坐了一夜，便是在那夜里她下定了决心。
　　她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来求我，求我装作她继续活下去。开始的时候我也是无法理解的。她和苏阁主那么相爱，若是她死了，苏阁主必不会独活，而瞒着苏阁主一人死去也并非是个说得过去的办法。我无法理解，便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问她难道不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残忍吗？
　　可她说，告诉他自己死了，任由他陪着自己死去才是最残忍的。
　　你们能够忍受心爱的人陪着自己一道死吗？我们自己是愿意与心爱的人共赴黄泉的，可是...却是不忍心让心爱之人陪自己共赴黄泉的。这其实很矛盾，不是吗？可是，我就是能够理解。
　　所以我答应了，答应扮演陆沉音骗过苏阁主。
　　为了让苏阁主知道自己还活着，沉音给柳大夫送了封信，请柳大夫出面联系苏阁主，求柳大夫帮苏阁主治伤。接着，我们又求曲楼主帮忙让这场戏一直演下去。
　　沉音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与曲楼主交换了，可是聪明如她怎么都会想办法让曲楼主答应的。
　　她对曲楼主说，你看，这世上还有比我更痴情的女子吗？你看，这世上还有比换歌更痴情的男子吗？这么一段美丽的爱情，难道不是人间至宝吗？不足够用来交换吗？
　　曲楼主一听便答应了，我想曲楼主一定跟我一样，不忍心，不忍心让沉音的苦心毁于一旦。
　　沉音是在织一个梦，织一个让苏阁主，让她自己都满意的梦。这个梦是这样的，沉音会带着苏阁主的爱逝去，而苏阁主会伴着沉音的爱活下去。就算是死别，他们也是在一起的。可若是苏阁主知道了，他必定会去黄泉找沉音，而这梦必定会破碎。
　　我们以为共死是让他们在一起了，可事实...却未必如此。
　　这么残忍的事，我做不出来，所以我要帮沉音瞒下去。
　　沉音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柳大夫送礼去海家。她说柳大夫救她一命，却不求回报，可她明知将死却不作回报就是不对，所以她去给海大少爷唱一曲《卫风氓》。沉音是我见过的最有意思的女子，她说是去送礼，却是要让收礼的人良心发现，心生不安。多么可爱的做法。
　　送过礼后，她便前往弃剑阁了。
　　走之前，她对我说，对我也有恩，我麻烦你帮我做了这么多事最终却无法报答你。
　　我知道这一去，她就不会回来了，所以我哭了。
　　她又说，不知道你有没有渴望过有亲人，但是我渴望过，所以你若是不嫌弃就和我做姐妹吧，到时候来了阴间，有我护着你，那些小鬼就不会欺负你了。
　　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得特别灿烂，但我却哭得特别凄惨。
　　之后，她去了弃剑阁，因为她知道苏阁主为了找她已经动身来了苏州。苏阁主来苏州之后的事她是算好了的，留在柳大夫旧居的那封信也是早就放在那儿的，为的就是让苏阁主知道她还活着。
　　死前，她一直住在弃剑阁，住在苏阁主的房间里，死也是死在哪里的，葬便是葬在苏阁主院子外的杏树下，因为苏阁主喜欢杏树。
　　这些事都是弃剑阁的欧阳总管写信告诉我的。他说，当他每天都看到陆沉音坐在苏阁主房间里傻笑时，他就觉得将这件事一直瞒下去是对的。
　　沉音死前每天做的事就是写信，全部都是写给苏阁主的，全部都是一些细小而琐碎的小事，以及永远也不嫌多的问候和安慰。她将那些信都寄给了我，让我学着写那些字，日后若是苏阁主察觉了什么就写一封。她让我在这江湖里四处求医，让苏阁主的人看到我，还让我在曲楼主的帮助下躲避苏阁主。其实，只要不与苏阁主见上面，就能瞒一直下去。
　　余先生和柳大夫成亲前一日也是我去找苏阁主的，我给苏阁主下了药，为的是模糊他的视觉和听觉，让他察觉不出我不是沉音。
　　当我看到苏阁主那痛不欲生的样子时，我差点就要说出真相了，但最终还是没有。因为我问自己，这样真的好吗？
　　到底怎么样才是好，我到现在也是不明白的。
　　那夜我在苏阁主院子里看到了那棵杏树，看到树上葱葱郁郁的叶子，我不禁想，沉音其实是活着的。而他们，其实是在一起的。
　　我选择帮沉音一直瞒下去，我会尽全力将这件事一直一直瞒下去，二位呢？若是不愿意，我也不勉强，因为我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样才好。”
　　说到这里，那女子仰起头笑了笑，笑容里有着无尽的哀伤和悲愁。
　　陆沉音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死去的，到底是何等的执着才能感动身边人为她做到这个份上——余不走困惑了，柳玲珑也困惑了。
　　泪水不知何时沾湿了柳玲珑的脸，沉默也围绕住了余不走。
　　那女子轻轻一叹，不愿多说，缓缓起了身，施了一礼后告辞了。曲谪赋也没有多言，只是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开了。
　　但他们都听到余不走在他们身后说：“我们会帮忙。”
　　待到那两人离去后，柳玲珑抹干泪水，怅怅一叹：“沉音，真可怜。”
　　余不走只是沉默，心里也是很不好受。
　　柳玲珑啜泣，十分难过地问道，“余先生，你说...苏阁主那么聪明，他会否已经猜到了呢？”
　　“即便是猜到了他也会当陆沉音还活着的。”余不走道，语气平淡，但神色哀婉。
　　“为什么？这般自欺...”
　　“因为这样他比较容易活下去。他会活下去，因为他知道这是陆沉音希望的。”余不走坚定地说着，哀思从语中流露。
　　“为什么？”柳玲珑仍是不解，却不指望余不走能回答自己。
　　余不走轻叹，坐在原地久久无法释怀。
　　是啊，为什么？

　　一个月后，两人回到弃剑阁，趁苏换歌不在之际在那槐树下拜祭了一番。
　　槐花未开，因为隆冬，树枝上空无一物，十分凄凉，却不比树下之人更凄凉。
　　而苏换歌仍在这偌大的江湖里寻找着一个找不到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