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昔日少年 ...
-
01
国常路独自一人进入实验室的时候外面已经是黄昏,不过在这个没有窗子的屋里,也无所谓昼夜,从威兹曼还在的时候实验室里就总是充斥着沉闷的空气,所幸那时有他能将气氛带动得活跃些。现在则更是不起一丝波澜。所以他始终无法理解威兹曼为什么喜欢待在这里,即使现在的他比曾经的对方来的频率要更高一些。
当年威兹曼离开之后这里的研究员也都离开去其他地方工作了,国常路把这些遗留下来的器械搬回了家,放在和那间密室相似的偏僻屋中。国常路从门后的架子上取下毛巾,从门口方向开始擦拭那些已经很久没有启动过的机器,其实这上面并没有什么灰尘,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坚持着做这件事。那面白板也早就被擦得干干净净,旁边放着威兹曼用过的那只马克笔,几十年过去,里面的笔水可能早已干涸无法再使用,不过没有人在意,他只是一直完好的保存着那人的物品。
早已老迈的身体有些吃力地挪动着,宽厚的手掌上布满年代的印记,抓着毛巾擦拭的时候已是有些使不上力,每擦几下,就要停下休息片刻缓缓气。但是细细看来其实他在笑着,只是没了当年的俊美面孔,脸上的皱褶在上扬的嘴角的牵动下愈加深刻。
他走到白板前,抬起手轻轻摩挲,板面很光滑,曾经上面书写过多少东西,也都再也见不到了。国常路还能记得当时威兹曼拿着笔在板上迅速画出解析图给他们讲解的时候,语气的轻快愉悦。
白板旁有把椅子,也是那人坐过的。国常路身体到底不比年轻时候,将机器擦过一遍就累得歇不过来,突突的心跳让人难受。他坐在那把椅子上,一个恍惚就听见有个声音叫他。
——中尉。
02
那年的德国,国常路认识了威兹曼姐弟,窗外的天空中留有飞机拉出长长的丝线,飞机却早就不知飞去了何方。彼时,他们还不知道彼此也会因为那一架飞艇永世不见。
看着研究员们收拾好了器材,短银发的少年送出温柔的笑。“中尉,一起走么?”转头看到正要离开的国常路,随口问道。下意识地,第一次挽留。
一身军服的人微微愣住,深色的发在黄色灯光下略显出黄金的颜色。他嗯了一声。
走在路上,总是威兹曼笑着提起各种话题,对什么人都很温柔也很健谈可能就是他给国常路留下的最初的印象。威兹曼柔和的声线带着些微尚未褪去的孩子气,让一直严肃的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应对他的问题,却也有着些战争之余难得的放松。
“中尉,你来德国多久了?觉得你德语说得很流利呢!”
“六年了吧。”
听到答案不意外地笑了笑:“难怪呢!对了,中尉是日本人吧,那里我也去过几次,樱花开得很漂亮啊,中尉家有樱花树么?”
国常路想起儿时家里的老院子,一到花季,满院的地上都是风吹落的樱花瓣,母亲穿着和服拖着木屐走在上面异常柔美。只可惜后来战乱连连,父母亲身体本就不好,后来接连离世只留了他一个,他也离了家,院子闲置下来这么多年不曾回去,也不知道那些树是否已经枯死了。
“中尉?”
从回忆中脱身,他淡淡答道:“我离家太久,也不知道树还在不在了。”
说完猛地发现对方银色的发凑近来,却没有察觉他刚刚那半分的伤感,更不在意他现在的惊讶与尴尬,只期待地问他:“那不如有时间一起回去看看?”拉开些距离后他又自顾自地说下去,“说起来我真的很想知道什么样的环境养成了中尉这种性格。”
这种性格?直到现在国常路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威兹曼对他的印象究竟是什么样子,不过就算去问他对方也不一定记得清了,更何况,现在依旧在沉睡的他根本连“我不记得了呢,中尉”这样的话都回答不出。
“嗯。”并不需要和他提起自己家庭这样的事情,也没有必要去回避回家这样一件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短暂的考虑过后依旧是简短的一声肯定的应答。
当时不过随口一个承诺,并不在意对方是否还会想起来要求着实现,如今看来,还真是有些遗憾没能一起回趟日本呢。
03
战争中空闲的岁月,国常路总是和威兹曼一起在实验室里度过的。他对那些实验并没有什么太大兴趣,只是看着对方那张连实验失败都不会彻底垮掉的笑脸,听对方说着希望人们幸福这样单纯的愿望,却莫名地觉得安心。
“啊,又失败了呢,中尉。”也许是习惯了他的存在,银发的少年也总喜欢在说完一句话后加上一句中尉。他也每次都会回以一个简单的应答。
威兹曼身上沾了些器械爆后崩出的碎屑,他不在意地拍打两下,看着其他人收拾地上奄奄一息的小白鼠,眼中划过一丝不忍,便偏过头不看,拾起笑容对国常路道:“中尉还是这么冷淡,看到这些孩子们失去生命一点伤心都没有呢,真是过分呐。”
“你不是想要让大家变得幸福么,这些牺牲是必不可少的。”近些日子战事频繁军队里事务一项接一项,严肃的话说得多了,连对于这般调侃脱口而出的回复都是一板一眼的说教。说完自己也觉得突兀,不由微红着脸别开头去。
空气中荡着几分温热,在封闭的屋中盘旋不去。
银发的少年却是大笑起来,笑得他更加窘迫。他一手扶着桌子一手扶着额:“中尉还是这样爱说教呢,真是的,你周围的人都没有提醒过你太老成了嘛?”
“阿迪!又跟中尉没大没小了!”刚进来的女孩子左手的书直直拍到他肩上,打得少年嗷嗷地叫起来,他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瘪着嘴撒娇般地抱怨着,“姐姐你下手太重了吧!而且中尉自己都没说什么嘛姐姐你操太多心啦!”
国常路看到对面同样银发的女孩子冲他抱歉地笑了笑,随即转头又是一脸姐姐样地板着脸对弟弟说:“不要乱说话不然小心今晚没饭吃!”这对姐弟在他面前打闹的场景已是见惯了,却仍是每次都把他看得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不过想来也只有她这么宠着才能有威兹曼这样孩子般的性格。
“中尉,你看姐姐!”话还没说话,已被一把掐在了腰间,只剩下呼痛了。
默默叹了口气年轻的中尉尴尬地开口:“不然今晚我们一起吃吧。”
姐弟俩被他这十分硬板的话说得一愣,对视一眼随后捂着嘴笑得欢畅,连周围收拾仪器的研究员都忍不住咧了嘴,让他刚刚退下红晕的脸上又爬上几分。
在国常路的记忆里,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见这对姐弟笑。那晚他们在德勒斯登的一家手艺不错的日式料理店解决了晚餐。没机会一起去日本,但至少一起吃过日式料理。他觉得,这也足够了吧。
04
不过几天时间。
本以为他们会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平安的经历过这场战争,更多场战争,直到威兹曼所期待的那个所有人都幸福和平的时代到来。然而结果却是战争结束了可他们却背离了幸福的道路。
国常路在一片战后废墟中看到银发的少年抱着那具曾经鲜活的总是温柔笑着的身体,他停在两米外的地方不知是否该上前安慰,对方眼中闪烁的泪水让他想起自己年少时接连失去父母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么抱着母亲的尸体不肯放手,比起那时他哭喊着要母亲醒来,威兹曼安静得让他觉得更加难受。
威兹曼转头看向他,那双眼潮得反光,却始终倔强着不肯掉下泪来,他带着哭腔说:“中尉,姐姐她……”
深吸一口气,他走上前,伸出手想去碰对方肩膀时才发现手臂已是僵得快要不会动弹:“威兹曼,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们……先把她带回去吧,这里时刻都可能再次受到攻击。”
“姐姐她……”话语说到一半似乎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下去,于是他抱着怀中的人站起来,晃了一晃才站稳脚跟,然后对他轻轻点了头,国常路看他神情恍惚伸手想要接过来,对方却只是稍稍避开,接着低头轻道,“姐姐,我们回家去。”
那条路上多得是被炸碎的建筑物碎片,不经意踩上大块的玻璃碴便硌得人皱眉,那人却好像浑然不觉一般抱着姐姐一路向前走去,直到第二天他去威兹曼家里找他,看到胡乱放在门口的鞋子底面缝隙中几乎卡满了碎玻璃和石子才蓦然觉出自己心里出现了某种异样的心疼的感觉。他只能伸手握住腰间的刀以求镇定。
“威兹曼,国家宣布要对去世的军官和研究员进行集体送别仪式,后天……”
“中尉可以帮我去送送姐姐么?”勉强稳住了声音,威兹曼背对着他站在窗边,抬头仰望着天空,看到数架战机撤离的微小影子,战争应该就快要结束了吧。
国常路没有再一如既往的拘泥,他只是走上前一把转过他的身子,迫使他看着自己:“威兹曼,你要学会去面对事实。”而对方也只是轻轻挑着嘴角挥开了他的手臂:“中尉又在说教了。只可惜……你见我听从过么?”
太不以为然的回答。
他的手突兀的滞留在半空中,半晌才落下,沉默地看着那未经搭理有些凌乱的银发,很久才转身离开,在走到门口的时候不大的声音留下一句:“后天早上我会来接你。”
那时候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做得是对他好的,其实也许不逼他结果会完全不同。
05
不过是给了他两天时间来学着面对,然而当国常路再见到他的时候仍是觉得他变化大得惊人,不是速度惊人的消瘦颓废,而是整个人异常冷静,似乎和当初那个总是温柔笑着的心直口快的少年完全割裂开来。
银白的发在他一身黑色的对比下显得有些晃眼,他说:“中尉,我们出发吧。”
“威兹曼……”国常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有些不忍心,却想起自己也是在父母去世后才一步步坚强起来,或许这也是成长的必经路。安慰的话在口中翻滚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口,沉默许久只吐出一句,“走吧,车在楼下等着了。”
整场告别仪式威兹曼都很安静,面对着那些来吊唁的或者同样失去了亲人的人,他只是默默地点头接受他们的安慰与同情。
“中尉,可以陪我去河边走走么?”
“好。”
河边的风还夹杂着冬季的寒意,阳光被暗淡的云层遮住透不出亮来,阴霾的天空中仍然不时划过几架战机,可相对前几天的疯狂轰炸却已是消停太多,一轮战斗又要结束了,但是下一轮的开始的时间依然没有人预测得出,也或许再没有下一轮攻击下一场死亡。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似乎真的单纯意义上的走走。国常路跟在他身侧略后方,背挺得很直,一步步走得方正。只是心里却并不如外表一般沉静,如果对方真的大哭一场或许他倒会觉得正常一些。
于是犹豫着开口:“威兹曼,你……”
“中尉是想劝我么?我明白姐姐她已经去世了,她的送别仪式我也去了,中尉,我已经尽力面对了,你还想劝我什么呢?”他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一瞬间似是也勾住了过往的风,恍若停滞的空气中渐渐溢满了某种不知名的情绪。顿了一会儿他突然笑起来,笑得有些凄凉:“中尉应该也是经历过丧亲之事的人吧,你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吧,我感觉得出来。真的很羡慕你能放得下,中尉……是个很坚强的人啊!”
国常路不知道他是怎么猜测出来的,也并不关心这些。只是对方那一句羡慕,让他胸口有些压抑得难受,没来得及思考掰过他的身子就抱在了怀中:“威兹曼,面对并不是强撑着故作坚强,难过就哭出来。”
那人捶在身侧的那双手愣了片刻终于紧紧回抱住他,银白的发与他深色的发交叠异常的和谐。意料之外的,他依然没有哭,只是如同终于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抓住他,久久不曾放开。
他任他抱着,即使衣服被他揪得有些难受。“我会一直在的。”他不受控制地抚上他的发,感受到那人一颤,有些尴尬地推开他,而后又掩饰般微笑着说:“中尉,送我点什么吧,给我坚强的力量。”看着他呆愣的表情,威兹曼伸手从他军装袖口拽下了一颗扣子,手与手相碰时,国常路感觉到他手指冰凉的温度。
永世不忘。
05
一屋的东西没有改变,却只是少了那么一个人。
国常路推开虚掩的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他下意识地冲进屋里阳台,看到窗子还都紧紧关好,不由松了口气。
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的字据,他不敢想象威兹曼就这么不告而别。匆匆跑去那间他常用的实验室,紧锁的门外只有一个并不眼熟的年轻人,那人看到他慌乱的脚步的时候,怯怯地叫住他:“那个……你是中尉么?”看到国常路从上衣口袋中取出的证件后,那人好似完成了任务一般,松了一口气对他说,“中尉,威兹曼先生让您去河边,他在那里等您。”
难得没有了阴霾,夕阳染红了河水,却莫名地弥漫着悲伤的情绪。威兹曼仰头看向天空,一双眼睛在并不刺眼的阳光下莫名觉得有些酸涩。
“中尉,我要离开了,送送我吧。”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下,他立刻开口。
“为什么?”
威兹曼抬起手,露出的小半截手腕上一根墨色细绳吊着一颗扣子:“我会带着它,等到我有一天坚强起来,我会下来。”
国常路无意识地摸摸袖口,虽然他已经把那件收起来,换了一件新的军服:“一切还没有结束,威兹曼,国家还需要你继续研究。”借口官方得有些可笑,可他却怎么也不能说出那种名为不舍的理由。
“结束了哦,中尉。”他答,过了半晌见本就寡言的对方被逼得无话,才又开口,声音的淡淡笑意夹杂着几丝不知名为何的感情,“没有什么想对我说么?毕竟我一走可能我们就要很久无法见面了呢。”
很久无法见面……么?倏地像是发丝猛然被拉扯住的疼痛,脑袋里混乱得抓不住头绪:“威兹曼,我……”张开口有些不知道该如何表达涌在嗓间的感情,呼吸有些粗重,努力压下心绪,他尽量不让声音中带着抖音,“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以用东西来交换我的袖扣么?战争还在继续,死伤的人越来越多,拿着它,我会努力活着等到你下来的那一天……”
话未完就被打断:“我不会跟你交换。不许死,中尉。”国常路从没觉得他的身影看着如此让人悲伤,他依然背对着他,抬手抚上自己尚短的银发,“中尉,我的头发摸起来是不是很顺?”莫名其妙地问题,让国常路一瞬间想起以前那些日子里他也是这样总是问些奇奇怪怪的问题,可回忆却在下一刻被对方的话击碎,“你前几天摸过的对吧……中尉应该不会只是把我当需要人安慰的孩子看吧。”
国常路自己都没有细想过,直到经那人一提才觉得自己那种总是说不出的感情,或许可以称之为爱。
“我们就此别过吧,中尉。”他转身离去,不远处落着一架飞艇。自始至终不曾看国常路一眼。
“你要逃吗?威兹曼!”看着那人渐行渐远,国常路突然抑制不住地低吼出来,声音在空气中回荡,最终消失得如同从未出现过。
06
渐渐地连那些机器也没有力气擦了,甚至连路都走不动,舍不得让人经手,他就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常常让人将他扶到轮椅上推过去,看灰尘越积越厚,看上一阵子精神便不济了,总是迷迷糊糊地又被人推回了房。
他也经常去陪威兹曼,并且不许其他人靠近来听他们说话。时隔半个多世纪他终于下来了,虽然只剩下一具空壳,但是一个人陪着他的时候,他总会像每个老年人一样絮叨很多,和年轻时候的寡言少语完全不一样。
说着说着便头一歪打起盹来。
“中尉,我下来了,我已经能够坚强起来了。”瘦削的人银色的发长长的已经过了腰,容貌却是未曾改变多少,“还记得我们说过有时间一起回中尉的老家看看么?”
“记得,可惜那个旧院子在战争中毁掉了。”
“啊……真可惜呐!”他将手指点在下巴上感叹着,像是十几岁的少年一样的动作,他蹲在他面前,“对了中尉,我的头发一直没有剪过,要不要摸摸是不是更舒服了呢?”
国常路颤抖着伸出手,胳膊伸展在半空,就在要碰到对方的时候感受到一片冰凉。猛地醒过来,手掌触摸到的是盛放威兹曼身体的水晶棺棺盖。他有些自嘲地低低笑起来:“也是啊,威兹曼即使下来了怕也不会说这种话呢……”
——可以的话,真想再见你一面。
耳边突然闪出这样一句话,和威兹曼有些相似的声线,是谁说的呢,突然想不起来了呢。
仆人进来时,国常路已经再次睡去,唇边的皱纹深了几分,大约是在微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