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归》紫眸轻烟

1、无根

　　我用勺子舀着巧克力味的冰激凌，看着盒子里的一点一点减少。都吃完了吧，我对自己说。吃完了，就再没有期待了。

　　绿绿还没有来，窗外天色都暗了，这不是她的习惯。难道她出了事情？我望向黑夜的巷子，阴森森的没有尽头。

　　我咽下最后一勺冰激凌，舔了舔嘴唇。12点了，我要睡觉了。

　　躺在床上，数着屋中的星星，若是平时，该很快做起梦了吧。但是今天我只是愣愣地望着，望着我屋中一整面墙上的星星。这些都是绿绿买回来给我贴上的，她知道我喜欢星星，喜欢月亮。她说她第一次看见我时，我对她说我是月亮上的公主，乘着星星来到地球。她还说我当时站在门前，身上全是火，却丝毫不觉地用亮闪闪的眸子望着她，说着月亮上的故事。——这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情，我记不得的。我的记忆一向有问题。据说绿绿花了好长的时间才让我记住我叫紫眸，她叫绿绿。这也是我唯一能记住的两个名字，除此以外的，再也没有了。

　　我睡不着，为什么绿绿今天还没有回来。我翻了个身，倾听着夜中的细微声响：只有风。

　　我在担心绿绿。这世上我只认识她，我只担心她。我见过很多人，但是我不认识他们。他们都说我是个冰一样的人，说我的眼眸中透出的只是怪异的，冷冷的光。只有绿绿不这么说。绿绿总说我的心是热的，说我的性情是强烈的，只是因为太单纯才不会显露出来。她还说她最喜欢我的眸子，我的紫色的，黑暗中依然会闪亮的眼眸。我知道这正是别人最厌恶的，他们都说紫色的眼眸是魔族的象征，不是人的眼眸。所以他们都认为我要不是可怕的魔鬼，就是不祥的扫把星。而唯有绿绿不是这样看。

　　所以我喜欢绿绿，这世上只喜欢她。因为只有她接受我，而且宠我。

　　门开了。绿绿回来了。

　　她轻轻地打开我的房门，轻轻地走近我的床边。我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看着她，她接触到我紫色的眸子，笑了笑：“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睡着。”

　　我眨眨眼睛：“你抽烟了，你说过你不再抽的。你答应过我的。”空气中弥漫的都是她身上的烟味，我突然感到很伤心，一种近乎被背叛的感觉。

　　绿绿似乎笑了笑：“是的，我不该抽烟，我答应过紫眸的。是我不好。在为我担心，是不是？”她揉揉我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唱支歌吧，紫眸，唱歌给我听吧。”

　　绿绿喜欢听我唱歌。她说我有最美的歌声。每当她心情很好或很不好的时候，她都会要我唱歌给她。其实我不会好好的唱歌，我唱的只是随口想出来的话，配上随口想出来的调子。我也从不给别人唱。

　　“烟雾弥漫的城市
　　挂满了你的忧伤
　　停下哦，不要
　　黯淡了月光”

　　取过墙边的吉他，我随意唱出几句，然后叮叮咚咚地拨着弦，用语气词哼哼着和着调子。绿绿曾问我怎么学的吉他，可是我不知道。在我能够认识绿绿之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经历过什么。有些事情是绿绿后来告诉我的，譬如她第一次见我时的情景。但是其他的，比如我怎么会的吉他，比如我为什么会着火，我记不得，她也无从知道。

　　绿绿其实也是失去记忆的人。我们都不知道自己的过去。然而不同的是，我从不去在乎过去，而她却一直为失去记忆而痛苦。就像现在这个时候。

　　绿绿突然问我：“紫眸，你为什么从不问我是什么人？从不好奇我的过去？——还有你自己的过去？”

　　我愣了愣，绿绿以前从没这么问过我，虽然我知道她为此痛苦。“我只知道我是紫眸，和绿绿在一起的紫眸。知道过去有什么用么？”我说着，望着绿绿忧伤的眼睛，心中也莫名地浮起一种伤感。“绿绿，你和我在一起不快乐么？”

　　“当然不是，紫眸。你知道我多么喜欢你。可是每个人都不可能抹掉过去而存在的啊。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以前是什么人，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和谁在一起，父母是谁，有没有朋友，恋人……我拼命地想，我总是拼命地想，可是我什么都想不起来。”绿绿似乎陷入苦苦的沉思，眼神更加黯淡，我突然觉得她的眼眸好像我今天吃的冰激凌，深深的巧克力色，和着浓浓的化不开的忧伤。

　　“我把冰激凌吃完了。”我说。

　　“哦。也好。那样就没有对下次的期待了。”绿绿随口应道，还沉浸在她的思想中。

　　这句话好像正是我决定吃完那盒冰激凌时的感觉。墙上的星星的光暗了下去。什么都有消失的一天，我想。那就根本什么都不重要，无论期望着什么，想要找回什么，最后总会消失。就像绿绿和我的记忆。

　　我们在黑暗中沉默着，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许我生来就很少思想吧。绿绿常说我活得极端的简单，真是一种太难得的幸福，不像她，总是会有苦恼的事情。大概是这样吧，我从不去想自己是谁，不去想明天会怎样。我能体会的，只有现在。现在我是紫眸，和绿绿在一起，喜欢绿绿的紫眸。

　　一道闪电划亮了天空，闷闷的滚滚的雷声随即响了起来。绿绿抬起头，然后站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望着骤然被暴雨吞没的世界。我愣愣地看着她，没有思想。

　　良久，她回过头，深深地看着我，眸子里聚着光芒，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异常坚定和认真：“紫眸，我们走吧，离开这里。不管怎样，明天，我们离开这里。”她一字一句的说，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然后点了点头：“好吧。绿绿。”

　　然后我们一言不发地收拾东西，我只拣了几件随身的衣服，还有那把吉他。而绿绿却抚摸着每一样东西，拿起，放下；再拿起，再放下。也许我真的是冷血的吧，没有任何牵挂。我只要知道和绿绿在一起就够了。

　　睡着的时候，我梦见了纷乱的火焰，还有幽幽的月亮。

　　当清晨来临的时候，绿绿对我说：“紫眸，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一会儿就回来，然后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

　　我点点头，目送她出门，然后从窗子中看到她走在晨曦的巷子中。突然，不知从哪里来的一种欲望，我飞快的跑下楼，悄悄地跟在了绿绿的后面。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这样做。

　　绿绿的脚步很快，而且根本没有留意到身后有人在跟着她。我随着她走出巷子，穿过大街，走入另一条小巷，然后绿绿停在了一扇门前。我躲在房子侧面的墙后，用眼睛瞄着。

　　绿绿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还有一封信，轻轻放在那扇门前。

　　突然，门开了，绿绿似乎吃了一大惊，直直地看向门里。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听到有脚步声停在我门前，原来是你。”

　　我看到一只手伸出来，拿起了地上的盒子与信，然后是撕开信封的声音。很快，那男人冷笑了一声道：“绿绿，你想走？你想背叛我？你不要你的过去了么？——进来！”

　　绿绿一语不发，走进那扇门。我轻手轻脚不出一点声响地从墙角转出，走到那门前。门没有关死，留下一条窄窄的缝隙。我把眼睛凑过去，同时竖起耳朵。

　　“你在想什么？打算带她一起走？你能逃得开么？按照约定，你早就该把她交出来了。”那男人的声音在说。

　　“……不。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她是那么单纯！你们会毁了她的单纯，她的简单的生活……我要带她走！”绿绿的语气很坚定。

　　他们是在说我么？“单纯”，“带她走”……他们是在说我！“不能把她交给你们”，交给谁？那男人么？为什么和我有关？我一下子乱了起来，完全搞不清状况。

　　那男人又冷笑了一声，道：“你这样对她好！嘿嘿，你看不出她眼眸中的冷酷么？你不知道她潜在的邪恶么？嘿嘿，你对她的感情还真深啊，绿绿……你还是没有变，永远是这样子……是不是因为我一向对你很好，所以你舍不得不告而别？嘿嘿，还把这个东西给我……”

　　冷酷、邪恶，这些词总是出现，不知有多少人这样说我了……难道我真的本性如此？我从缝隙中望去，见那男人手里玩弄着绿绿刚才放下的小盒子。绿绿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是……你一直待我和紫眸很好……你没有催我……这是你当初给我的，还给你……让我和紫眸走吧！你们放过她吧！让我们简简单单地生活好不好！”绿绿的语气变得热切，我看到她抬起头，恳求般地望着那个男人。

　　又是一声冷笑：“你不要你的记忆了么？绿绿？你打算毁约了么？就这么从此没有过去地生活了么？”

　　“我不要了。我不在乎过去了。我只知道现在我是绿绿，是喜欢紫眸，和紫眸在一起的绿绿。”绿绿用我的语气说着。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心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眼中融化。可我是从没有眼泪的。我抬头望向天空，惨白中染上丝丝微微的淡蓝。我好想离开这里。本来我是全无所谓的，只因绿绿说要离开，我只是跟着她而已。但这时，我望着那无云的无生命的天空，突然很想离开，很想很想。

　　“哈哈”，那个男人笑着，“你以为这样会有用么？你以为你们能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我们找不到的地方去么？”

　　“啊——”是绿绿的喊叫。我看到那个男人扭着她的手腕，把她拉向床边。

　　“你在这里反省吧，既然你不肯把她带来，那么只有我亲自去找她了。”那男人冷冷地说，一边用绳子将绿绿的手缚在床边。

　　不，我不要他来带我走！我不要他欺负绿绿把绿绿绑起来！我不要和绿绿分开！我只想和绿绿像以前一样简单地生活！我不允许任何人破坏！……我心中翻腾着，像是什么在苏醒般的，我只觉得浑身燥热而充满力气和一种要爆发的欲望。

　　看着绿绿挣扎的手和悲伤的脸，我下意识地抄起门旁边的一根长木棒，想也没想就冲进了屋中。那男人正在绑绿绿的手，还没有回过头来就被我一棒子打在后脑。血溢了出来……他倒在地上……

　　“紫眸！你怎么会来？你……你杀了他么？——你的眼睛怎么成了黑色……”绿绿眼中闪着恐惧、担忧与疑惑。

　　我望着地上那个男人，他伏在地上，露出一半侧脸……“呼”地一个面孔在我头脑中掠过……我望着那血，缓缓地从他头中流出，流到地上…… 又是什么图画闪过我的脑海：红色……血……火焰 “眼睛变黑了……变黑了……黑了……” 这声音也像是带动了什么共鸣，响彻在我头脑中……

　　突然，我感到头剧烈地痛，有很多影像从一个不知名的地方一下子冒了出来。很多很多的面孔，很多很多的图画……我抱住脑袋，那疼痛像是揭开了一个疮疤般的，撕裂着我的神经。我几乎晕去，可是那疼痛不放过我，那些影像硬生生地在我的头脑中横冲直撞，似乎在寻找着它们的位置，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我依稀听到绿绿在叫我的名字，她的手伸过来，把我揽在怀里……似乎有什么影像和现在重叠了，脑海中的面孔和绿绿的脸交错在一起，然后又倏地分开……拥抱，手，歌声，喊声……全都是杂乱的……

　　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那些影像终于平静了下来。大汗淋漓的我紧紧凝视着绿绿的充满担忧的眼睛。我张开嘴，声音沙哑而干涩：“绿绿，我知道了……我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