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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回溯到久远记忆的源头,素还真尚能清晰记得初见他的样子。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的时节,下山游历多时的素还真为避仇人追杀误入一间学堂后舍,甫进门就看到了那人。那人就站在庭中,看似简单的便服密布针脚细密的暗纹和珍珠缀饰,轻摇着一把紫晶珍珠团扇略显诧异地看着身为不速之客的他,梨涡轻旋,唇角扬起凉薄冷淡的笑容。
      “年轻人如此莽撞,可是于理法不合呀。”
      儒门特有的儒音如琴弦缓拨扬起古韵,却掩饰不住字里行间的锐利。
      素还真慌忙告罪,遍述前因后果,那人只是懒懒摇着华扇,似乎对他所言皆无兴趣。直到他说完,那人才颇玩味地问道:“汝就是近日名声盛极一时的清香白莲素还真?”
      于是便是持续一月的论道,以儒门入世之学驳道家出世之论,从江南儒门天下下属的学堂一路论到疏楼西风。那人兴致极高,每每喜欢引经据典,于伤春悲秋的托辞里引出锋芒毕露的论点,末了告诉他自己名为疏楼龙宿,这个名字素还真以前隐约听过,被前来拜访师尊的儒教名宿冠以异数和禁忌的前缀。
      那时素还真未及百岁,修道小有所成,早早白了一头青丝,却被告知红尘挂碍过多难得最终正果,要他下山寻找更适合自身的道路。他游历四方,一路而来为民请命,竟也打出了苦境圣者的名号。龙宿的言谈与他下山游历所见的儒门理念并不完全相同,与他所学的道门之理更显冲突,可就是那种“吾自睥睨天下”的霸气和对传统儒门礼教的抗争之意深深吸引了年少热血的他。如今想来,那时他剑指天下于乱世为民而战的冲动竟也真的与龙宿挣脱儒门传统束缚的抗争颇为契合。
      所谓孽缘之始,不过如此。
      论道一月,互为知己,素还真常常游走于疏楼西风和天下之间,渐渐看得明白龙宿隐藏在华丽慵懒之下的真正困境。
      龙宿出身学海无涯,是太学主亲传弟子,曾是学海及整个儒教的翘楚,但因不满旧儒教的腐朽束缚而离开学海,独自创立儒门天下,辗转千年,虽不及学海在苦境的根深蒂固,也颇具规模。但龙宿放弃学海继承另立新派的作为在旁人眼中与背叛无异,虽得太学主于三教盛会上亲口支持,背地里找儒门天下麻烦的派门却也不曾间断。而今乱世方兴,武林局势瞬息万变,以儒为尊的学海无涯树大根深俨然有霸主之势,为稳固地位,学海中人对儒门天下的排挤更是从之前的暗中行事演变成拉拢佛道两派明面打压。千年来龙宿感念太学主之恩,未曾与学海计较,更为平息新旧儒学矛盾而令儒门天下低调行事,如今学海坐大突然翻脸,一直低调的儒门天下几乎毫无招架之力。
      龙宿甚少在疏楼西风处理公务,能找上疏楼西风的事情必然是等不及的大事。素还真去的次数多了,碰上陆华娥与中书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龙宿接过文书通常是先听取属下建议,而后凝神静思片刻,立刻做出决断:“传令分部撤出庆阳。”
      说罢华扇半掩,示意来人退下,转身招呼素还真时又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撤出庆阳,撤出衢州,撤出临安……直到龙宿传令儒门天下第二总部南迁,全面撤出兖州时,前来请示的陆华娥终于忍不住劝阻:“兖州为孔孟之乡,龙首将此要地放弃如何向儒门众生解释?”
      那是素还真第一次见到龙宿生气,浅薄的怒意燃烧在鎏金色的眸子里,瑰丽得如同绚烂的夕阳,悠扬婉转的儒音透出不容侵犯的高傲:“汝若为儒门龙首,当可驳吾之决断。”
      待陆华娥仓惶告罪退离后,龙宿合上双眼半晌无言,敛起平日挂在脸上的冷淡笑意,严峻的表情下再也掩不住内心的沉郁和疲倦。
      素还真不知该如何安慰眼前的失意人,在相交的日子里龙宿一直都是华丽自信的,如果说这世上还有生而尊贵的人,那一定就是指疏楼龙宿这样的人。可是现在,曾自诩华丽无双的龙宿也被逼得失了华丽吗?
      龙宿似是看出素还真难以出口的安慰,他看着眼前相交并不很久的小友良久,突然肃整衣衫危襟正坐,毫无平日的客套言辞单刀直入:“素贤人可愿信吾?”
      素还真被问得一愣,信他?为何不信他?学海在武林坐大日久,官僚体制与腐败黑幕早已侵蚀几乎整个苦境,太学主闭关,学海高层绝对权威被少数人架空,高级官员骄横奢侈,低级官吏横征暴敛,像儒门天下这样规模并不算小的派别也几乎被逼得无路可走。他为众生奔走多年,所铲除的邪恶多与学海有着或深或浅的关联,这样的学海与龙宿和风气焕然一新的儒门哪里还有可比性?
      “相比学海,劣者自然愿意相信前辈为天下忧之心。”
      “吾欲行大逆之事,汝可愿相陪?”
      龙宿面对着他坐在亭中,日光映入鎏金色的眼睛恍若燃烧的火焰,难得严肃的神情里掺着深切的期待与渴望。
      彼时的素还真尚未有以后缜密到完美的心思,一腔热血被龙宿激起哪里还能抑制得住?
      “前辈若为天下清平而战,素还真愿为先锋。”
      久远的以后,素还真每每想起此事都忍不住猜测,如果当时他拒绝了,龙宿是否还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无法找到答案。就如同他从来无法猜测到自己在龙宿心中的地位到底有几分重要。
      但久远之前的他义无返顾的答应了,丝毫未曾顾虑过自己未足百年的修行与被龙宿忌惮千年的学海无涯直面相争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情。西风亭下两杯佳酿,儒门龙首躬身而拜,换得儒门天下并无任何职位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智囊相助。儒门天下多数设在遥远偏僻之地的分部逐一撤回总部,再整合力量,拜蒙山飞燕等人为将,以总部驻守的江浙等南部地域为据点,计划对区域内学海等势力进行肃清,然后逐渐北上。
      学海总部虽在北方,但毕竟是苦境创世之初三大教派之一,南方势力抱结成团规模居然超过整合了全部精锐实力的儒门天下,初时几场战役打下来,多是难分胜负,甚至还有几次败退。而龙宿以叛逆身份攻打昔日师门更是令正派不齿之举,一时间除了陆华娥等亲信旧臣外逃出叛出儒门天下者甚众,昔日儒门龙首名号虽在,武林中的地位却几乎一落千丈。
      最艰难的时候素还真也没有再看到过龙宿绝望疲惫的样子,仿佛西风亭里失笑凝神的龙宿只存在自己的幻觉中一般。那段日子里,他用自己在苦境积攒的名望为龙宿争取助力,替他洗清名声,和他一起为一次次战役派兵布计,尽量取得最有利的形势。更重要的是,除了为儒门天下奔走外,他从不稍离龙宿身边,用最简单的办法告诉龙宿,他至少还有他在,不会再有更糟糕的状况了。
      那些年里,龙宿和素还真并肩而战,共同在武林奔走,互为彼此,未曾有半点分歧。想来那几年也是他们两人最为亲密最为交心的时候,虽然凶险困难,却是日后再多的奢华也换不来的。
      儒门龙首疏楼龙宿以王者之姿临世,清香白莲素还真以智者之姿救世,经过长久的努力,局势渐渐变得有利起来,越来越多的人愿意相信儒门天下而放弃骄横腐朽的学海,在儒门天下取得有利形势后不久,一直潜伏在学海南部高层中心的桐文剑儒率领在学海内部暗植的势力揭竿而起响应儒门天下的出兵,学海南分部自内部乱成一片,互不信任,坚不可摧的攻防壁垒破坏殆尽,南部的肃清得以功成。
      在打下北方地域三分之一后,学海高层终于派人协商求和,此时学海的绝对战力所剩无几,儒门天下势力遍布苦境大半领土,已然有压过昔日学海的势头。学海与儒门天下相互制衡,为了生存,学海不得不改革内部体制以赢取民意,而儒门天下有龙宿的领导以及和学海的竞争也不会走向腐朽的旧路,两派相争多年,苦境众生早被战争拖得疲敝,此时休兵议和水到渠成。
      素还真接待过来使后,兴奋地把议和的消息告诉龙宿,他怎么也没想到得到的竟然是简单粗暴的一句话。
      一句令素还真直坠地狱的话。
      龙宿坐在儒门天下议事厅的王座之上看着他,似笑非笑的唇角牵起万年不变的冷淡弧度,鎏金色的眼睛藏着的笑意让素还真难以分辨是温柔还是嘲弄。悠扬婉转的儒音响起,亦是如当初要他相陪起兵时一般,毫无客套,单刀直入:“王者枕畔岂容他人鼾睡?”
      瞬间的愤怒和失望占据了素还真的理智,声声质问自心底涌出争先恐后想要冲口而出。
      为什么欺骗我?
      为什么隐藏你的野心?
      为什么打破我们的约定?
      不是相约要为天下清平而战吗?
      但他一句也没有问出口,恍惚中他忽然意识到,守护天下清平也好,为民而战也好,一直以来都是他一个人的梦想而已,龙宿从来没有答应过他,从来没有。
      原来,不是龙宿失约,是他自己理解错了。
      所谓交心日深,亦不过如此。
      素还真记不得自己是如何反应,如何回到自己房间,待他逐渐平复心情理清思路,想要尝试去弥补这点意料之外的变数时才发现,龙宿已经命人将他软禁在房间内,屋外是龙宿亲设的结界和一队士兵。龙宿年长于他甚多,一身正统儒门秘术实力难以估算,于他交陪多年的素还真也未曾见过他完整的实力。此时为了拦住素还真更是不遗余力,身为苦境智者代名词的素还真尝试破阵两天,阵法居然毫无破绽。第三天清晨,远处响起了出征的号角声,素还真颓然放弃破阵,该拦的他拦不住,要做的又做不了,征战未止,大势去矣。
      远征大军离开总部半日后,龙宿亲自前来撤下拦在他屋外的结界。素还真怒而提剑相向,却发现龙宿身旁的默言歆早已手捧剑匣凝神戒备。素还真对这柄剑再熟悉不过,躺在匣中,以珍珠为鞘,内力所至,珍珠飞散,剑锋薄利强韧,剑法迅捷狠辣,所到之处毁筋断脉不留痕。他曾赞扬过他高不可攀的武学,也曾忧心他太过无情的攻势于武道不利,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是由他亲身体验这套剑法这柄神兵的威力。
      绝情的背离、极度的悲喜似乎并没有预料中那般难以承受,初见龙宿时几欲燃尽彼此的滔天怒火在相争几招后居然渐渐消弭,只剩下淡淡的苦涩和钝钝的疼痛顽强的盘踞在心头。架开迎面而来气势虽足却明显不会致命的剑招,素还真趁机跳出战圈收剑而立。
      “前辈是想借此化消素某胸中怒气?”
      “现在可愿平静一谈?”
      “自然。”
      “汝曾言愿陪吾一统天下,何以为和谈一事恼恨至此?”
      “素某曾言前辈若为天下清平而战,素某愿为先锋。前辈真为了天下清平,征战至此足矣。”
      “吾身负真龙天命,得汝辅佐亦可成就不世明君,汝对吾无此信心?”
      “前辈或可成就皇图霸业,却与天下苍生无益。民苦久战,若就此而止,儒门天下当可赢得天下归心,虽与学海分庭抗礼却可实际代学海而入苦境三教之列,前辈以儒成圣有何不可?”
      “可知吾离开学海令创教派为何取名儒门天下?三教之列亦不过与人比肩,何以成就儒门天下?”
      “前辈既然不肯与人比肩,请放素某离去。”
      “汝与旁人不同。”
      “前辈之天下与素某之天下亦是不同。”
      ……
      素还真记不得最后是谁先停止了争吵,却明白彼此都无法说服对方。他决然求去,龙宿竟也没有阻止。他明白以龙宿骄傲地心性并不在乎自己的背离,想来龙宿也信他不会因理念不同而投诚敌方。
      那时的离开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么多年素还真也依旧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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