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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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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傍晚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顾凌章便以此为借口,婉拒了朱冠亭同去扬花尘的邀约。
丫头银秀接过微湿的氅衣,道:“大少爷,老夫人让你一回来,就去祠堂说话。”
顾凌章有些诧异:“祠堂?”
“嗯。”
顾凌章淡淡一笑,阮春临一向不准他进祠堂,今天首度破例,是不是意味着他的目的达到了?
他说:“知道了。”
祠堂,自从六岁被接进顾家后,顾凌章还是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照壁后面一个四四方方的池塘,里面种荷花荷叶,意喻“合家团圆”,池塘上架一道平桥,桥上雕刻蝙蝠纹样,谓之“平安有福”,池塘那头是一片空地,两边栽种四季常青的竹子,摆放松柏盆栽,视线尽头一间大屋,阮春临站在门口等他。
顾凌章一边四下打量,一边踏着平桥走过去。
“你们都下去。”
摈退其他人,阮春临直直望向顾凌章。顾凌章笑了笑:“听说老夫人病了,好些没有?”
“托你的福。”阮春临冷冷道,“一时还死不了。”
“那我就放心了,话说老夫人找我,哪儿不行,怎么选了这么个好地方?”
阮春临道:“我有求于你。”
顾凌章故作讶异:“哦?洗耳以聆。”
两个人也不坐下,也不进屋,甚至不打伞,就这样站在门口任小雨淋着。阮春临雪白的发丝上挂着许多亮晶晶的水光,顾凌章饶有兴味地看着她除了威严之外的另一面。
这个曾经让他惧怕和不知所措的女人,终究还是有老了的一天,现在,她居然还有求于他。
“直说了吧,顾邱两家婚约的事,现在大半个扬州的人都知道了,为了顾家的名声,这亲,不得不结。”
顾凌章淡淡道:“所以?”
阮春临看他一眼,硬梆梆地道:“锦书不肯,只有你了。”
顾凌章失笑,阮春临不等他开口,又道:“我知道,你有什么条件,提出来便是。”
顾凌章不答她,兀自跨进屋内,阮春临没有阻拦,他看着那十多个牌位,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顾震寒。
挨着他的,是发妻顾孙氏,扬州知州孙贤礼的女儿,孙瑶瑛。
顾凌章收回目光,转身道:“老夫人约我在这里谈条件,又怎么可能不知道我要什么。”
阮春临开口:“我在等你说。”
顾凌章便一字一句的道:“我要这祠堂中,供奉我母亲的木主。”
阮春临陷入了沉默,顾凌章耐心地等着,许久,她抬眼问道:“如果我答应,你就会替锦书去娶邱家的大女儿么?”
顾凌章道:“有何不可。”
阮春临深深吸了口气:“好!不过,我也有一个条件,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你不要以为我老糊涂了什么都不知道,你敢发誓,说那个戏本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么?”
顾凌章微笑:“我也没打算瞒,你可以开你的条件了。”
阮春临长叹一声:“冯小屏可以入祠堂,入宗谱,但必须在我过身以后!人死如灯灭,我就再也管不了了,顾凌章,如果你不答应,那之前的话就当我没说!我自有另外的办法来解决此事!”
顾凌章想了想,不自觉眯起眼睛,这回轮到阮春临耐心地等。
四周突然安静,能听见细密的雨丝轻轻落下,簌簌,簌簌。顾凌章唇角一扬,轻笑道:“那就一言为定了,只是口说无凭,老夫人,还要烦请你给我立个字据才好。”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暖儿打开门,发现门外面窄巷停着一眼望不到头的车马队,顾家的管事顾齐宣和媒人马子梅一左一右,顾齐宣笑道:“请为通传,顾府管家,求见邱老爷。”
邱家片瓦之地,邱澍在屋里已经听见,忙把两人让进来看座,暖儿沏上茶,只听顾齐宣笑盈盈地道:“邱老爷,我此番是来送彩礼的。”
邱澍满面惶惑不解,不知道该说什么,顾齐宣道:“上一次邱老爷退回的彩礼,因为时间关系,确是准备得不够周全,怪我们疏忽了,所以这回老夫人和大少爷特地嘱咐,除了先前的十六箱外,再加十六箱,这是单子,请您过目。”
邱澍听得满脑袋浆糊,用手一挡,道:“等一下!顾管事,你在说什么?什么彩礼?难道二少爷又改了主意要成亲?这次要娶若蘅还是芷蕙?”
顾齐宣失笑道:“不是二少爷,是大少爷,老夫人说,大小姐既是长女,长幼有序,按照婚约理应嫁给我们大少爷才对,邱老爷可是觉得有哪儿不妥?”
邱澍张大个嘴,半晌不能言语。顾齐宣便耐心地道:“邱老爷如有异议,我们可以慢慢商量。”
“不、不是……敢问大少爷他,难道至今尚未婚娶?”
“喔,邱老爷放心,大少爷并无妻室,令嫒过门乃是正房之位。”
这怎么可能?邱澍一脸不信,迟疑小心地问:“大少爷何以会……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齐宣沉吟片刻,微微笑道:“大少爷是扬州数一数二的才子,七岁能诗,九岁能画,精通九官,能文能商。十六岁中举,交游广阔,去年被两淮盐商推选为盐荚祭酒,以前可从未有人能在他这么年轻时便坐到这个位置,顾家如此风光,说是他一手促成毫不为过。”
邱澍道:“这样的人……未曾娶妻?”
“是的,大少爷心高,庸脂俗粉,只怕他不放在眼里。”
那也该看上芷蕙才对呀,怎么会对若蘅感兴趣?邱澍再度露出疑惑神色,顾齐宣看了出来,笑道:“邱老爷,不是每个男人,都只看重美色,扬州是个出美女的地方,大少爷若是注重外表,早就妻妾成群,又何必等到现在?”
一席话终于打散了邱澍困惑,但连番波折,让他不敢轻易喜悦,只是说:“这个,还要问过小女的意思才行……”
顾齐宣走后,邱澍将邱若蘅叫到前厅来,犹豫不决地不知如何开口,邱若蘅道:“爹爹,女儿已经知道了。”
邱若蘅低眉道:“女儿听爹爹的安排。”
刚听暖儿说时她也吓了一跳,心乱如麻,但转念一想,这也许是唯一可以尽快帮锦书摆脱污名的方法。
顾邱两家婚约既成,那戏本里说的便不是顾锦书,所有流言也会不攻自破,唾骂他的人更是再无立场。
新的彩礼如此丰厚,重开绣庄变得省力许多,芷蕙和爹爹都能一下过上好日子。
邱若蘅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理由不答应,只是怀疑那位大少爷,真像顾齐宣所说的优秀?为何邻里坊间都打听不到和他有关的传言?
×××
日子在恍惚中流逝,就这样等到批完八字,择定吉日,顾家大小礼都送过来了,邱家嫁妆也备好抬过去了,邱若蘅还没有回过神,旁人有多替她高兴,跟她说什么,她都淡淡的哦一声,浑不关心的样子,但她自小这样波澜不兴惯了,邱澍并没当回事,要忙的太多,光是安抚邱芷蕙都够呛,谁还管新娘子什么情绪!她只要不上吊就是正常状态!
六月六的一大早,邱若蘅开面上髻后,罩着盖头端坐大堂,大红花轿在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中抬到邱家老宅门口,整个过程邱芷蕙嚎啕大哭,媒人连连夸奖她使劲卖力,只有邱若蘅知道她是真的悲痛欲绝。
“芷蕙……”邱若蘅开口,却也说不出什么,吃罢这姐妹饭,她就不再是邱家的人,邱芷蕙哭哭啼啼地吃了顿眼泪鼻涕拌饭,看得邱若蘅十分不忍。
邱芷蕙一直同邱若蘅冷战到她出嫁前一天,那个夜里,她时时以泪洗面,邱若蘅上轿那刻,邱芷蕙突然扑过来抱住她,把媒人推到一边,大声哭道:“姐,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不要让人欺负,有什么不开心,就回家来,休了姓顾的,我养你!”
媒人目瞪口呆。
“你一定要等到你的郑冠……”说完这句,邱若蘅也是泪流满面了,只见她放开邱芷蕙的手,头也不回地决绝地钻进花轿,邱芷蕙在后面哭天抢地。
邱若蘅被抬到顾家,罩着盖头也是昏昏噩噩,只觉得怎么还没走到地方啊,到了地方怎么还不开始啊,开始了怎么还不结束啊——好容易给领进洞房,除了她带来的丫头暖儿之外,人都走了,邱若蘅掀起盖头,再把那重得要死的凤冠扶住,这才开始打量四周。
第一眼看见的是坐在脚踏上的暖儿,她累坏了,头一冲一冲的,邱若蘅把她的头搁到床上,她一下子就睡翻了过去,邱若蘅好笑地转眸一瞥,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涂着厚厚蜜脂和米粉的脸,把胎记遮得差不多了,可是也看不出她本来的样子,很是滑稽。
她摸了摸心口,才发现心情很平静,既不兴奋,也不沮丧。
虽然顾锦书的面容,在她脑海中依然很清晰,毕竟他是个连傻笑和脸红都那么漂亮和耀眼的男子。
可他的心是芷蕙的。
同样漂亮、耀眼的芷蕙。两个人站在一起,那该有多好看啊。
邱若蘅把凤冠除下,手抚着脸上胎记的位置,听轿子外面锣鼓喧天,那么热闹,为她而生的热闹。
这就是属于我的那一线姻缘吧,没有芷蕙好,可是至少很踏实。
顾家的新房果然非同凡响,精致到了每一个细节,她摸着床上的垂幔,新的鸳鸯被褥,看着角落里的檀木架和水盆,烛台上成双成对的描金红烛,发呆,直到外面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她急忙回到床上,拉过盖头。
听脚步声进来的是两三个人,她看着出现在狭窄视野里的那双靴子,想象过无数次的画面,这下到了眼前,脑袋里却空白了。
然后便是一声懒洋洋的轻叹:“都出去吧。”声音透着倦意,邱若蘅低下头,听门扉叩上,那手捉着盖头坠的流苏轻轻一拉,颇有些垂感的缎子便滑落下去。
顾凌章低眼看了看她,面无表情地抛开盖头,顺势坐在床的另一头,和邱若蘅隔了数尺。
他站得腰快断了,真羡慕新娘只要坐在这里就行。
邱若蘅目光停在脚踏上,一语不发,脸上也因为妆容过重的缘故,神情难测,那些珠翠在她发梢鬓角晃动,看得人眼花,心情更乱。
匆匆一瞥,她的丈夫,面容模糊,她只记得……他有和肤色一样苍白的嘴唇,很淡很淡的笑容,淡到看不出来,要靠感觉才能知道那是笑容。
正想打破沉默,外面忽然一阵闹腾,拍着门要来闹洞房,顾凌章低骂一声,拖着身子走到外间,邱若蘅不知道为什么,在他起身的那一刻,目光不由自主跟随着他。
外面霎时安静下来,好像一个武林高手瞬间打出一把暗器,全灭了一样。
顾凌章回来,邱若蘅尚来不及看回脚踏,目光有些不知所措,顾凌章见状淡淡道:“他们都走了。”
邱若蘅低低的哦一声。
“很晚了,有什么事都等睡起来再说吧,我让下人送点吃的给你,吃完早点歇着。”
你要去哪里?看他要往外走的样子,邱若蘅情不自禁张嘴想问,他站住了,半侧身说:“我有事去书房,你自己睡吧。”
邱若蘅还愣着,顾凌章已经带上门走了。
躺在床上睡不着,怎么可能睡得着,陌生的地方,新得有些扎人。
不知道爹和妹妹现在在做什么,她漫无边际地失眠,爹大概睡了,芷蕙……应该还在哭吧。
寂静的夜里,一点点难过都会被放大无数倍,自懂事起,她所有的眼泪,都是流在夜里。
因为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心疼自己。
眼眶一热,邱若蘅忙伸手在它涌出来之前揩去,这枕头的气息让她戒备,不敢放肆。
她小心地起身,披了件衣服出去,屋里太闷,她想,在外面乘乘凉就回来。
斜对角的房里灯还亮着,半开的雕花芸窗上朦胧地映出剪影。
对了,他走的时候说去书房,那时候她还在糊涂,都没细想,他的意思显然是要在书房过夜了,可是书房怎么能过夜呢?
邱若蘅靠近了探头张望,只见顾凌章一手支颐,一手翻看着桌上类似账本的东西,翻得很快,神情疲惫却也很淡漠,似乎习以为常了,邱若蘅怔怔的,看他团起手来,压在嘴唇上,一串咳嗽冲出,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尤为刺耳。
她不由得心尖一紧,顾凌章却是眉毛也不动一下,仍旧翻着,顺手从袖笼中取出丝帕,那些咳嗽声便被捂住隐去,身上大红色的喜服,明明是很热烈的颜色,却在深夜里透出凄冷感觉。
那一幕让她有些触目惊心,于是小心翼翼地退回房中。
在床上蜷着,听着外头敲过了三更,邱若蘅本来不浓的睡意尽失,手伸出被子时,忽然感受到了一丝凉意,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想到书房里的顾凌章,邱若蘅愣了半天,慢慢坐起来。
顾凌章已经趴在桌上睡着,那蜡烛也快燃到尽头。邱若蘅弯下腰来看着他,五味陈杂。
其实他……长得不差。
当然没有顾锦书那么光彩夺目,只是另外一种感觉。
淡淡的眉,走势柔缓,那唇形也很漂亮,让人期待笑起来的样子,唇色接近皮肤,闭上眼睛后,整体感觉就是一张苍白的、还没有上色的脸,毫无攻击性,甚至有点心疼。
邱若蘅忽然意识到自己盯着他看了许久,有些讶异,你在做什么呀,她问自己,却并没有移开目光。
再多看他两眼,那感觉越发微妙了。
顾凌章眼睫毛轻颤几下,睡得极不安稳的样子,脸颊苍白却在颧骨处有一抹淡淡的殷红,邱若蘅愣了愣,伸出手试他的体温。
这么烫手!
真是难为他了,病着还要折腾成亲拜堂,可是到了睡觉的时候,怎么还不好好歇着呢。
邱若蘅烦恼该如何把顾凌章弄回房去,弯腰时,目光不经意滑过桌上摊开的账簿,那笔迹竟有点似曾相识。
她在哪里看过这样的字?
邱若蘅想辨认清楚,正凝神细看,一只手啪的合上账簿。
她惊了一跳,抬眼,发现顾凌章漠然看着她,他目光说不上冷,也说不上厉,可就是让人阵阵发寒。
邱若蘅垂下眼帘:“你还不歇着吗?”
他说:“以后没我的允许,不要进书房。”
她不敢抬眼:“嗯。”
“出去。”
邱若蘅折身走到门口,站住了,又朝他走回来。
顾凌章不耐烦地皱眉:“还有什么事!”
邱若蘅声如蚊蝇道:“有什么事明天再做吧,早点休息,我去打盆凉水给你擦擦。”
顾凌章一愣。
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淡淡道:“你管你自己睡。”
她还是不走,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说:“病了,就要好好休息,才会好。”
顾凌章不禁微微愕然,他说的话有那么难懂?“我没事。”
邱若蘅把手伸向他额头,顾凌章下意识侧身躲开,警惕地瞪。
她缩回手,轻声道:“你不休息我不走。”
这下,顾凌章也开始怀疑自己病糊涂了,要不就是在做梦,现实中四周围的人有哪个敢这么三番四次违逆他的话?
坐直,手背往额头上一放,邱若蘅见状忍不住道:“你自己是试不出来的。”顾凌章看她一眼,撑住桌子起身,确实有点晃晃悠悠,像踩在棉花上面,邱若蘅想要扶他,但又有点顾忌,看他似乎走路没什么困难,也就只是紧跟在后面。
哪知顾凌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等手触到床沿,往上面一倒,就人事不省了,邱若蘅不由得发慌,忙上来轻声叫唤,连番呼唤只换来顾凌章轻轻一哼,然后十分艰难地把眼皮撑开一条缝,道:
“怎么了……”
邱若蘅无言以对,还在愣神,顾凌章头已经歪向里面。
她只好弯下腰,先把他靴子脱了,腿搬上去,手臂什么的摆整齐,最后盖上被子。
顾凌章任她摆布,弄着弄着,邱若蘅心底淡淡生出一丝异样感觉。
顾凌章皱着眉头睡觉,那个严肃纠结的样子,仿佛在梦里思考什么生死存亡的大事,让人看了又好气又好笑,但是他不时喘息咳嗽,她又忍不住有点儿心疼又心酸。
芷蕙说她总是为别人想太多,说她性子软得跟没有似的,别人稍微流露出一些弱态,她就会放下原则,委曲求全,说得真没错。
芷蕙小时候身体不好,一不舒服了,总是先告诉她这个姐姐,或是,只告诉她这个姐姐。
芷蕙会说,因为有姐姐,生病不但不苦,还很幸福呢。
她听了很窝心。
十岁以后芷蕙就很健康了,没病没灾的,比她还好强,邱若蘅一度甚至有些失落,现在让她想起幼年时候照顾别人那种感觉的,竟然是她的夫君……
是啊,夫君,陌生又温柔的称呼。从此以后,相濡以沫,举案齐眉。
邱若蘅微微苦笑,桌上有没来得及喝的合卺酒,和冷掉的茶,她四下看了看,拿盖头一角湿了酒,拉开顾凌章领口,擦着他的颈侧。
他的脖子很软,因为瘦,锁骨非常明显,虽然说这样也不是不好看,邱若蘅愣愣的看着,忽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照顾病人的时候产生了那么多的杂念,顿觉有些失态,刚打算凝神,不经意看到他锁骨下方左胸上有道疤痕,大约有一指长,是什么样的事故会伤在这里?而且这个痕迹,也不太像是摔到碰到。
天色放亮,院子里开始飘起苦涩中带了点腥的药味,小鹭端水来伺候他们起床,在门外轻轻的叩着。
邱若蘅换了衣服,小鹭给她梳头时,她轻轻说:“大少爷今天不舒服,不要叫他了。”
小鹭不在乎地道:“大少爷每天都不舒服。”
邱若蘅一愣:“他身体这么差?”
“是啊,一年四季药不能断。”
小鹭说着,忽然被掐了一下,回头看去,银秀瞪她一眼,笑道:“没事,大少奶奶,大少爷只是自幼体弱,其实和寻常人也没什么不同。”
自己竟由着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在书房过夜,想到这里,邱若蘅无法不自责,她小心端起药碗:“这药,喝起来有什么讲究?”
“大夫说过只要趁热就好,但大少爷通常都会放到凉得不行再喝,说了也不听。”小鹭捏着鼻子,所以声音瓮瓮的。
“好,我知道了。”邱若蘅摸了摸碗壁,觉得太烫,便用勺子轻轻搅动催凉,那个味道加速扩散,小鹭耸着眉毛,和银秀两两相望。
邱若蘅搅了搅,抬起眉:“没事的话,你们自去忙吧。”
小鹭和银秀退到门边,不约而同,夺门抢出。
邱若蘅注意力不在她俩身上,她正烦恼怎么让顾凌章趁热把药喝了,他现在可是睡得死过去一样。
“……相、相公,你醒醒!”
邱若蘅好不容易把那个称谓喊出口,顾凌章不理,全无声息,现在他身体已经不是那么烫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是睡得很沉。
邱若蘅恨不得手边有根麦秆插他嘴里,然后就这么灌。
但想象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邱大小姐不可能飞到麦田里去折麦秆,她坐在床沿叹气,再等下去药就凉了。
先前她脑子里倒是蹦出个招来,就是实施起来难度太大,跟没想出来一样,可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
邱若蘅含了一口药在嘴里,回身打算喂他。
反正顾凌章睡的这个死相,多半不知道她这么干过。
其实邱若蘅推搡的时候,顾凌章意识已经从飘飘荡荡的梦境中回拢,他本来就没睡多沉,不管是邱若蘅拿莫名其妙的东西擦他的身体,还是丫头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交谈声,他都多多少少感觉到了点,只是没搞清楚那是梦还是现实罢了。
现在这个,是梦还是真的?
药味里掺进了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尝到还是闻到。顾凌章迷迷糊糊地看着眼前朦朦胧胧的一片,一时没能做出反应,只下意识本能地吞着流入喉咙的液体。
听到他的吞咽声,邱若蘅总算是放心了,起身还想继续,却发现顾凌章半眯着眼,一脸没睡醒的惺忪迷惑,在看着她。
邱若蘅一惊,差点没打翻药碗,还好双手捧住了。
但是嘴却没管住,脱口而出,而且还很惊慌失措:“你,你怎么醒了!”
“是你一个劲叫我的吧……”真是怪了。
“醒了怎么不说呢。”邱若蘅脸一红,碗往前递。
顾凌章看一眼:“不喝。”
“为什么?”
“烫。”
“凉了就没效用了。”
顾凌章翻个白眼头又向里歪过去。
邱若蘅没辙,一个劲好言相劝,顾凌章再也不理她,眼看着又要睡死过去。
“现在凉了,你该喝了吧?”
“倒了。”
“……”
“喝多少年了也不见好,倒了。”
邱若蘅怔了怔。
然后慢慢的低下头看着晃动的药汁,她只是含了一口,都过去这么久了,嘴里还苦苦的,真的很难忍受的味道,这种东西喝很多年,那是什么滋味?
身侧再也没动静,顾凌章反而不习惯,撑眼一瞧,就见邱若蘅坐在那儿若有所思的样子,眉头微微的揪起。
他看了一会儿,叹气,挣扎着爬起,也不说什么,从她手里拿过碗来,一饮而尽。
“行了吧。”他把碗一搁,正要往后倒,忽然睁大眼:“什么时辰了?”
“……快辰时了吧。”
顾凌章叩了叩额头,掀开被子下床。
“你要拿什么?我帮你拿就是了。”邱若蘅愕然地看着他拿起靴子就往脚上套。
“我要出去。”
邱若蘅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还病着!”
“没那么严重。”顾凌章只要思绪顺畅,并且还有一口气在,就永远是两种状态,要么咄咄逼人,要么冷若冰霜。
邱若蘅在他要站起来时一把拉住他,然后把手放到他额头上。
顾凌章一愣。
柔软而温暖的手。
虽然自己的头比它热,却莫名地觉得暖。
记事起,除了娘亲,就没人这样摸过他的头,通常敢这样做的人,都是没脑子的人,会被他瞪得缩回去。
邱若蘅说:“你还是歇一天的好,我陪你。”
那种目光难以形容,顾凌章脸一热,表面却是冷淡地拒绝:“不用。”
他站起来,自己竟然还穿着喜服,这样子跑出去像什么话?丫头们怎么一个都不在,他想喊,但嗓子干哑,连大声说话都不能。
顾凌章阴着一张脸摸索腰带的金属扣,这腰带是由两部分组成,半条在前面,半条在后面,固定于两边腰侧,黄金底座上镶着红蓝碧紫白各色玉翠,平常必然是不会有谁没事穿这种,顾凌章毫无经验,解了半天不得其法,很是恼火,那一刻,他真想把这条破带子连着自己也一起摔了!
看他一边奋斗一边杀气腾腾的样子,真是说不出的有趣,邱若蘅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在这时候笑,可她真的很想笑。
顾凌章显然知道自己的窘态已经被后面那人看个精光,这叫他如何能顺得下这口气,邱若蘅拿起换的衣服递给他,他自己在那边穿,比脱更残,领子怎么拉都不平,邱若蘅实在看不下去,叹了口气,过来把系得鼓鼓囊囊的绳结打开,领子理平服了,系上带子,她手法轻快,打出来的结整齐漂亮,只见双手拇指和食指围成桃心状,然后对着一穿一拉,就好了,堪称神奇。
最后她轻轻抚平胸前那几道浅浅的皱褶。
抬起头,顾凌章正瞪着她,她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只好又低下头。
他匆匆离去。
邱若蘅黯然站在空荡荡的房中,叹了口气,只是很轻很短的一声,然后就迅速收拾情绪,独自去见阮春临,以及两个小叔小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