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刺》商容三叶

1、

　　我从公司出来的时候，已经开始下雪了。
　　同事小林二十出头，是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冲着我高兴地叫起来：“楠姐，雪下得好漂亮。”
　　是吗。
　　明明天空这么灰，哪里好看了。
　　小林伸手接了一朵雪花，迅速融化在她的掌心。
　　她的男朋友再次准时出现。棱角分明的年轻人。
　　我竖起衣领子，跟他们告别：“明天见。”
　　小林活力十足地朝我挥了挥手。
　　穿过熟悉的街道，回到了小公寓面前。
　　在沉缓的落雪中，这栋年久失修的建筑愈加显得破败。
　　就好像是染上了我的孤独一样。
　　进屋。开灯。
　　沙发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我吓了一跳，惊叫出来。
　　他朝我微微一笑：“小楠，回来了啊。”
　　“江城，你怎么进来的？”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完好无损的门锁。
　　他指了指敞开的窗子：“怕你不肯见我，爬进来的哦。”
　　我放下包，换好鞋子：“好久不见了。”
　　江城从沙发上站起来，穿了件灰白的羽绒衣：“你一个人还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不害怕么？”
　　我白他一眼：“一个月拿这么点工资，要吃要用，有得住就不错了。”搓了搓手，我关上了窗子。拿起桌子上的遥控器，打开空调。
　　老旧的空调轰得一声，然后持续循环喀拉喀拉的噪音。
　　过了好久，屋子里才暖了一点。
　　窗上笼起厚厚的水雾，隐约能看见雪越下越大了。
　　“这些年过得好不好啊？”江城语调轻松地问。
　　“好啊好啊，怎么不好，能吃能睡的。跟同事关系也不错……”
　　“为什么要跟我分手呢？”他打断我，生硬地问道。
　　我笑了笑：“江城，这个问题你难道还不清楚么，我们真的不合适，你是江氏财团的独子，而我是个月薪三千普通的文员。”
　　“好吧。”江城好像是松了一口气，“所以并不是不爱我了，对吗？”
　　我避开他的眼睛：“过去这么多年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还没吃饭吧，我去炒两个菜。”
　　电话突然响起来，我一惊，赔笑去接。
　　“嗯嗯，是的，已经到家了，不用担心……啊，不了，今天我有客人呢，你自己去吃饭吧，嗯，对对对。明天见，爱你。”我笑着挂掉了电话。
　　江城靠着沙发，默默地看着我：“男朋友？”
　　我点头：“过完年我要快三十了，也该定下来了。”
　　说完，就钻进了厨房。
　　冰箱里只剩一条鱼，眼珠灰白，死了很久。
　　“那就做江城他最喜欢的糖醋鱼吧……”我这样想，淘了米，放进电饭锅，开始切葱切姜。
　　一会就做好端了出去。
　　我们面对面坐在小饭桌前，头顶的小灯发着黯淡的光。
　　“小楠啊，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喜欢吃鱼。”他小心地挑了块鱼肚子上的肉，拔去大刺，放进我的碗里，“挑鱼刺是件很麻烦的事。”
　　我不好意思地看着他：“家里没其他食材了……”
　　“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还是大一，你是新生里出了名的才女，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喜欢上了，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你追到手，你这么爱吃鱼，我也假装很喜欢，现在想想，觉得最幸福的事，就是一句话不说地帮你挑鱼刺。”
　　江城是N大十棵校草之一。
　　他那时头发短短的，笑起来好像会发光。
　　我只不过是个会写些无病呻吟风花雪月的文学社社员。
　　也是这样一个落着大雪的日子。到处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江城好像是穿着灰白或者黑色的羽绒衣，被他的兄弟推到我面前。
　　“王娅楠，做我女朋友吧。”
　　雪落无声，我们在一起七年。
　　从来没有吵过架，毕业后，租下这件公寓，当时还没有这么破旧，好像是我们的小家一样。找工作赚钱，虽然四处碰壁，但只要这样在一起，就什么苦吃起来都是甜的。
　　直到有一天，一个戴墨镜的贵妇进了公寓。
　　我正在炒菜，听到敲门声，以为是江城回来了，关了火就去开。
　　贵妇闻见我一身的油烟味，捂了捂鼻子。
　　“我是江城的妈妈。”
　　像是三流电视剧的情节。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两个人，是不能在一起的。
　　七年了。江城这么能耐地瞒了我整整七年。
　　晚上他下班回来的时候，我砸光了家里所有能砸碎的东西。
　　“我们分手吧！”我把他母亲来过的事说了出来，最后怒气冲冲地总结。
　　江城眼红如兽：“你管别人怎么说，只要我喜欢你，你喜欢我不就成了？”
　　“我不喜欢你了！”年轻的时候，总是为了心中的怨气，什么话都能脱口而出。
　　“好啊，分就分！你别后悔。”江城爽快地甩门就走。
　　他走后整整五年，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照常上班下班，住在这一天比一天陈旧的公寓里。
　　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就在我放下他，决定重新开始的时候，他又这样从窗口爬了回来。
　　“你怎么哭了。”江城放下筷子，伸手擦去我脸上的泪水，“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足足跟着我吃了七年的苦，很抱歉啊。”
　　那天吵完架，江城跑了出去。
　　雪天路滑，喝了酒的司机不受控制地撞向他，大概是出于恐惧，反复在原地倒车，碾压，倒车，碾压。
　　我以为他只是回家享福了，直到半年后接到老同学电话。
　　“唉，真是可惜啊，你家江城就这么说没就没了，娅楠啊，你要振作点啊……”
　　我疯了似的终于在网上找到了那天的新闻。
　　照片上的他，像一条没了骨头被摔碎的死鱼一样，血肉模糊。
　　这一定不是真的。我颤抖的拿起电话，拨通了他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王娅楠啊……”江城哑着嗓子说，“如果回到五年前，我一定不会就这么撇下你一走了之，其实就算是跟家里闹翻也没有关系啊，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了。”
　　我哭得几乎断气：“如果能回去……”
　　但是一切都回不去了。
　　我们再也不能回到年轻的时候。你英气无双，站在大雪里，一开口，嘴里就呵出一团团的白气。
　　我们在一起的七年。我们分开的五年。
　　北风打在玻璃上，呜呜作响。
　　等我醒来，发现自己是趴在桌上睡着的，已经第二天清晨，眼睛疼得厉害。
　　空调没有运作。冷如冰窖。
　　桌上的糖醋鱼结了冻。
　　盘子的旁边，放着一堆从鱼身上挑出来的细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