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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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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穿白衣的未必都叫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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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厉鬼罗刹?”
“是啊,据报警人称,在江户发现了他的身影。”黑发男人闻言掐灭烟卷,丢进脏兮兮的铁皮烟灰缸。他利眉微垂,双眸在烟雾散去后显出凌人色泽,“罗刹会在黑夜里杀死罪人……我还以为只是民间传说呢。”
“褪去神秘色彩后就很寻常了。已经被人查明是个赏金猎人罢了。”身容粗犷的褐肤男人吞了一杯兑水烧酒,用手背抹了一下唇角和胡须:“三十年前霍乱时期,幕府人手一度不足,赏金猎人多如草芥。帮幕府杀人平祸领取悬赏金,必要的时候还会参与灭族。据说罗刹鬼一度雄踞榜首。”
“但是,社会安稳后那些人都不知去向,恐怕已经被幕府灭口了吧。近藤先生。”
近藤勋双手环臂,点了点头:“所以说,这次松平老爹要我们暗中行动。如果罗刹落入敌手,作为对幕府不利的人证……十四知道会怎样吧?”
“该死,偏偏赶在休假时候。”眉间微蹙,青灰色瞳孔紧锁,土方十四郎急切问道:“有罗刹鬼最新行踪?”
“诶呀……刚才听山崎说,今日值班的总悟已经派人追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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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溽暑,昆虫在庭院齐腕高的芒草里连续不断地嗡鸣,柴犬将干燥的唇舌贴近院落中央的莲花池汲水解渴。残月悬挂于老槐树粗壮的枝梢,仿佛一缝微眯的巨眼,睥睨着人间动静。
鹅卵石小径被两边的竹树疏影所覆笼,一阵微风拂过,竹影纷乱鬼魅。柴犬忽而抬起头颅,两只乌溜溜的圆眼紧盯小径尽头,竖立的尖耳在虫鸣与竹海拂动的音海里,捕捉到极为轻悄的脆响——
来人一袭缁黑和服几近完美地融入黑暗,却也使得遮挡面目的罗刹鬼面具愈加鲜艳狰狞。罗刹正急速向庭院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而来,足下木屐在鹅卵石路面敲击一曲纷乱。
风息虫鸣止,犬吠不绝于耳。身后几步之遥瞬时乍起一片喧哗,乌压压的人马正朝罗刹挥刀杀奔而来,有一两名不好惹的角色一跃而上,挡住来者逃路。
“罗刹!!是时候真面目现人了!”队伍前锋的茶发少年步步紧逼,剑尖芒光清辉,少年顽劣地朝她偏了偏脑袋,小声嘀咕着:“不过也有可能就长着这样一张脸?喂喂,怪物,你老妈看见你这样会哭的哦。”
趁着二人僵持片刻,其余人也纷沓而至,将她层层围困,吆喝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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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近藤勋眼前一片漆黑,整个脑袋陷入路边摊的木质台桌里,黑魆魆的空气扬起厚尘,藏身安家的灰老鼠朝他眨巴着眼睛。果然路边摊的卫生情况堪忧啊,近藤感觉刚刚入肚的烧酒在胃里翻腾。
“那小子为什么不向上级申请?!他们现在在哪儿?”
“哎呀,十四别这么冲动,毕竟属于突发情况。”拍在对方肩头的手被气恼抡开,近藤勋无奈一笑,快步跟上对方的步伐,“我们现在准备也来不及了,不如相信总悟。纵然罗刹身手了得,但是总悟可是我们真选组剑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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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鬼罗刹面具下,一对栗色眼珠横扫局势,最终重新定焦于茶发少年身上。膝盖骨剧痛难忍,薄汗沾湿寸寸皮肤,整个人因颤栗而颤抖。稳住呼吸,右脚后退一步划地立定的同时,手掌紧握顶端镶嵌一颗眼球般大白珍珠的手柄,从通体漆黑的手杖里拔出长度一丈有余的利剑。
没有退路了。
“啊哈,和服配上绅士手杖,还真是——”少年的剑风快飞驰劈过时,来人快速克制骨关节疼痛,腰身后倾躲过致命一击,同时朝四周挥动利剑,金属划破衣料,剥开血肉的同时,面具的左颊高颧骨处被少年剑锋划过,中央碎裂成蛛网,不断往下剥落石膏碎块。
罗刹皱了皱眉,下意识伸袖遮挡脸孔,在下一波袭击来临前跨过横在地上的伤患,足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地面轻轻点过几下,不借助任何外力,轻巧跃上了三楼飞檐,褪去木屐的赤足小心翼翼地落在纤巧的瓦片斜坡上,挪动着细碎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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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藤先生,你应该明白那小子什么性子,”不慢脚步地穿过人声喧哗的夜市,在致电冲田总悟的忙音里,土方十四郎朝并肩的男人说道:“你也说过吧,罗刹在世的消息绝对不能落入其他人耳中。”
焦急的目光投向他,近藤勋正环顾熙熙攘攘的歌舞伎町,嘴里喃喃道:“阿妙小姐不见影子呢。”
“喂!!”
正欲发作,却见男人一瞬敛容,轻轻勾起唇角,眸光写满自信:“放心好了,十四。总悟也是我一手栽培的,关键时刻定会冷静对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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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栋楼忽然大震,她抓住了窗沿一角才幸免于难。足下一片混乱的争吵声,引得她忘记了自身险境,俯视着一群绝非善类的人众鱼贯而出,在偌大的庭院迅速整齐列队,领队者似个长发飘逸的年轻女性,正与那个茶发警官交锋,一时杀声四起,两伙人不知缘何战火燎原,而身为逮捕目标,却被暂时搁置在战火外。
说起来,我究竟逃到了哪里?扯下面具甩向庭院外的竹林,眉眼忧郁的少女头像显露在外。她一边贴着墙壁慢步横行,一边漫无目的思忖着,直至撞上一扇虚掩的窗。
她屏住呼吸望去,只见窗玻璃隔了层浅淡的水雾,橙黄色灯光虽明亮,视线却被一道山水画屏阻隔。
斜睨一眼没有罢手意思的交战,裸足下瓦片泛起砭骨凉意,加重了骨关节的酸痛,膝盖止不住地颤抖脱力。她意识到一道选择横在眼前,她可以偷偷从大的容易迷路的后院溜走——然而自己也不敢保证双腿的剧痛会否拖慢她的行程,使她毫无胜算。涔涔冷汗从发鬓流入颈项,痛感侵袭得头脑昏沉。
第二个选择,则是抱着四下无人的侥幸心理,从这扇窗溜进宅邸。暂时藏匿也好,也可以迅速整装,里面存在着无限可能性。即便屋内有人,凭现在状况,强撑着解决一两人也不是问题。
用了三秒钟平复几乎跳出体腔的心脏,她推开窗户跃入屋中,轻掀画屏一侧时,栗色眼珠与一对死气沉沉的瞳孔相撞。瞳孔主人面无表情地紧盯着她,整个上身不着片缕,她害羞地低下头,却又发现对方瘦长的十指正搭在皮带扣前。
这是在脱还是穿?不不不这不是重点。她迅速地甩了甩头。
不枉身为工龄十年的赏金猎人,她的表现很镇定。很镇定地后退,直到背部抵在画屏上,脚下依旧在原地退后。
宽敞得令人发指的卫浴间,散发着幽幽檀香的紫檀硬木浴桶,满桶香味袭人的白色泡沫。整理好衣装的男人依旧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拧得眉间肉枯瘦——不过是泡澡,结果先是闻见真选组无端造访,又在匆匆整顿衣装时遭遇陌生女人的破窗而入。
“啊真是抱歉,我只是……只是路过想借一下厕所。”她深深鞠躬,朝对方拼命扭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单片眼镜架上淌满水珠的鼻梁骨,这张面孔依旧眼生得狠。佐佐木异三郎记得真选组没有女性。若说是杀手,抓住了他防守松懈的时刻行刺,这个反应也未免显得不寻常。
“会有人急着去借三楼的厕所么?”略带困惑的口吻,他慢条斯理地问道,仔细端详着来人。光芒照在黑色和服上,斑斑血渍勾勒出模糊灰霾的轮廓,而脸颊却意外地干净无瑕。戴面具的缘由?他想。
相隔一道雕花木门,杂乱的脚步声和吆喝渐近,夹杂着刀剑滚走地板的刺耳噪声,可以想象门后是怎样狼藉。佐佐木有些疲惫地挠了挠后颈的湿发,面前墨绿色卷发垂肩的女人强压着惊惶,脱力颤抖的手甩了甩,稳稳按在似有玄机的绅士手杖上,拇指抵住手柄向上推挪,杖身显露出一缝金属银光。
“一番队就位!”
“一楼检查完毕,没有异常!”
“二楼没有逮捕目标!”
“真是失礼呀,这些乡下武士。虽然不清楚详情,不过,”他伸出手抓住手杖彼端,阻止她进一步拔剑举动。适才懒散镇定的眼仁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兴奋。眼前男人手中力道并不重,却着实令她被震慑得不得动弹。
“我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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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田总悟正在急速奔跑,路上不断以刀背挑开画屏和许多幅暗花窗帘,把所有暗处暴露在灯光之下,寻找逃犯的身影。同时东躲西躲来自身后处今井信女的暗袭,拜她所赐,两人所经行之处华饰皆碎成一地尘灰。
“财产屋室损坏,就说犯人逃逸所导致,向上级索取报销好了!暂时放过我好不好?”冲田转头向信女大声提议道。尽管故作轻松的调侃,他自知倘若罗刹落入见回组会造成多么棘手的状况。一桥派定会顺藤摸瓜地寻索到德川定定时期的罪行,进而威胁现世统治。如一棵棵竹木破土拔节,来日定会摇撼参天。
上级交待他们活捉罗刹,但若行不通,可以当场处决。然而现在麻烦大了,竟然碰到见回组。
说起来,这是哪里?
冲田总悟停在和式长廊尽头的最后一扇木门前,今井信女横在他和门之间,对方一双瞳孔如同制成干花的红蜀葵,棱角铮铮,凋谢了一切生机,插在白瓷间,冷冷地观望他的一举一动。
两人挥剑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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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卫浴间的木门被撞成碎片溅落四处时,佐佐木异三郎将细齿梳插在竹筒里,呈现在众人面前的是即将赴宴的端整形象,在浑身浴血的众人面前表露出无声的讽意。
“真选组看起来不像是来参加我们精英庆会的喔。”
“不过是追着一只老鼠赶来而已。”随即赶来的两名下属同时横刀,明晃晃地横在今井信女面前,冲田总悟毫不避讳地走上前,两只血色眼珠始终没有投在佐佐木身上,只是四处逡巡着。
“我倒是在自己家看到了一群脏兮兮的黑鼠。冒昧一问,你们拿到搜索票了么?”
“是的,很遗憾。那种东西松平老爹给了我们一打。所以说——局长想要违背的话,是在和幕府作对哦。”
满脸浴血地绽露微笑,冲田总悟整刀刺入木桶中,抽刀之时,飘着细碎白沫的清水从豁口汩汩流出,漫到众人脚下,与鞋跟的血锈污泥搅得乌浑。
佐佐木凝眉垂首,苦恼地看着被染脏一圈的裤脚,身边传来刀剑厮磨的响动,“要对客人礼貌点哦,信女小姐。可不可以麻烦你叫人暂时离开?我一会要重新洗澡。”
再抬头时唇角眉梢弯曲几许讥诮的弧度:“就麻烦冲田君把赔款打到佐佐木家族的账号里,顺带把手机邮箱留给我。最后,”他摊开右臂,掌心倾向窗外弦月,“请回吧。”
待人走远后,庭院重回静默。淌过一滩脏水,佐佐木挪开梳洗台,滞重庞大的木制品后暗藏着半人高的四方壁橱。当他挪开硬木盖时,早已撑到极限的女人在一大群塑料玩具鸭军团的簇拥下冲出来。
挣扎着起身时不小心踩在几只玩具鸭身上,听着脚下传来此起彼伏的吱吱叫声她再也扛不住防线崩溃的心理,颤抖着声线道谢:“多谢先生出手相救!”
“请你一定要对这件事保密,虽然这没什么丢人的,每个精英都在洗澡时玩过玩具鸭。”
可是没有精英从小玩到大吧。其实你把它们藏起来也因为觉得很丢人吧。“……不不,我根本不想记得。”
在沾水打滑的瓷砖地上缓慢直起双腿,她感到膝盖因受冷而更加灼痛难忍,扑通跪倒在地,激起水花的飞染黑色和服下摆,旋即迅速晕开。
所幸将错就错,她心一横,埋首胸前,紧闭双眼竭力说道:“先生的恩泽无以相报,请您务必告诉我姓名,来日定当……”
“不必来日。”对方截然打断她的话尾,“你先起来吧。”
膝盖以下部位都已麻钝得只余痛觉,她侧脸轻咳一声:“那个,起不来了。”
男人耷拉着眼皮幽幽叹了口气。“腿部负伤?”
“斯惕尔病。”她用牙缝挤兑出话音。
“那是什么诅咒么。”
“怎么可能……就是风湿性关节炎,从小以为缺钙所以疏忽了结果烙下病根。”她在男人背后飞速丢掷一记白眼。
“跟我来。”
距离的拉近使得她看清了男人向她伸来的手,骨节瘦且修长,手心处因常年与武器打交道结下一层白茧。怀揣着一点顾虑,她还是接受了这份好意。
清月无尘,透过落地窗洒在卧室的木质地板,似泛起粼粼波光。在男人的指引下她在一张红木扶手椅就座,他正背对着她,站在门外向下属模样的人说些什么,借着空当她环视着屋内陈设,寻摸着可能用到的逃跑路径和工具。
即便经历这一遭破坏也未能损毁装潢的美感,视线透过窗外正好可见庭院最美的景致。绿荷挤挤挨挨地探出婀娜曼妙的枝蔓,迎风信步轻舞。除此之外,再无野草闲花。连空气中都散发出莲的气息,干净纯粹的冷香。洋洋洒洒的清幽。
心思慢慢被感染得式微,她悄悄瞥向施救者,这个时刻男人倚靠着门框若有所思。目前只知道他身世显赫,非富即贵;生活锦衣玉食,五花马千金裘。而身为室主人,主卧方位并不居于正中央,似乎有意选择清僻深处。
直到下人递他一盏新煮的绿茶,苔绿色温水在玻璃壶里翻滚,如同恣肆游曳的青蛇。
男人的过度松懈使得她紧张起来。
没有触碰推来的茶盅,她警惕地盯视着对面的人。心里的感受说不清道不明,男人有时令她感到放松,但倏尔又只觉山高水远、水深火热。全因她搞不清楚他的目的,以及极度自信的由来。
他身容消瘦,瘦得风骨傲岸,颊骨支出来,如有刀斧留痕,支撑起体内盛大的风仪。悬挂于墙面的瘦金体书法乍看即出自他的笔下,精英二字,仿佛一把鱼骨,被时光淬炼出漂亮的弧度。
不过,比起脸,身体更显精壮。她又迅速地甩了甩头,视线偏向窗外。看过一个人不穿衣服后,他再变装,在你眼里还是臂膀赤裸,这感觉相当尴尬。
“放心,我要是想要你死,直接就把你交给真选组了。”似乎挨不住视察的目光,男人开口道:“要说的要紧事有很多,总之先告诉我你的手机邮箱。”
“要是这种事情根本就不能算要紧事吧。”她嘟哝着从宽袖里摸出手机:“您究竟是……什么人?”
双手同时按动两只手机键盘,男人面无表情地说:“警察叔叔。”
“!!”未等她从震惊中晃过神,男人将她的手机递到她面前示意,“不过我们见回组是精英警察,和刚刚那群乡下猴子完全没有共同点。重回正事,我的邮箱已经给你存好了,备注是小三郎哦。”
“正事和闲事似乎刚刚相反了吧。”她颤音回道,视线转到了墙上书法落款处——佐佐木异三郎,看来是他的本名。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所以说,你要把我从真选组的手里抢过来,再送给幕府邀功?”
“唔,的确是想过,不过经历了短暂相处,总觉得在你身上嗅到了伙伴的气息。顺带,你叫什么,不如邮箱备注就填风湿病重患怎么样?”
“不怎么样!”厉声否决后,她瞬时觉得自己的重点跟随着这个叫佐佐木异三郎的警官一头栽歪,索性歪到底,她回道:“蝉羽。”
“风湿病重患,存好了,还给你。”
“你这人到底有没有听别人说话啊!!”
怒嗔戛然而止,佐佐木异三郎表情肃穆地向她举起了手枪,消声器枪口正对眉心。与此同时,一把武士刀在桌下探入和服下摆,抵住她的膝盖窝。
咽了咽口水,背部抵在冰冷的椅背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等待男人开口。
“下面开始提问环节,说一句假话,砍腿;两句,开枪。——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被真选组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