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四、镜中幻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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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门轻轻合上之后，房间里再无声息，徐允珠才慢慢将脑袋从被子下面伸了出来，露出一双无神的眼睛。
徐浩民租住的地方是间屋顶房，还不如申家别墅的衣帽间大。这间卧室中间搁上一张床，床头放置一套桌椅，另一边靠墙则是带镜子的衣柜，如此简单，空间便已塞得满满当当了。原本雪白的顶棚沁上了深深浅浅的姜黄色，估计雨天这儿还会漏水。允珠盯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呆，突然愤怒地坐了起来，想去质问浩民——每次都会给他那么多钱，为什么还要住在这么差的地方？
可刚坐起身，这怒气便随着头疼难耐而消逝殆尽了。允珠垂着头，一动不动，眼珠子微微一转，就瞥见身旁有个落魄的女人正侧头对着自己。那人蓬头垢面，眼中布满血丝，耷拉着嘴角，佝偻着脊背，甚是狼狈。她没有被吓到，因为那女人正是自己。允珠想起浩民刚刚的话——“姐，这个样子真不像你。”——顿觉悲从中生，好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是长久以来淤积心头的悲伤实在太多，一时如鲠在喉，一声呜咽刚刚冒出来，随即被扼杀在唇齿间，她居然掉不出一滴眼泪来。
从前，面对生活的苦难，徐允珠总是告诉自己要坚强，不可以哭，眼泪代表着懦弱；现在才知道，想哭却哭不出来，也是一种悲哀。她仿佛是一条搁浅在沙滩的鱼，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容易将那让人窒息的哽噎压了回去，难受地蜷成了一团，半天不能动弹。
“不像我吗？那什么样才是我呢？我又是在哪呢？”徐允珠喃喃道，仿佛是自语，又仿佛是在询问镜中的那个人。镜中人直勾勾地盯着她，双目空洞，找不到焦点。
也许这几天发生的只是一场梦境，什么申珉赫，什么GN集团，什么清潭洞儿媳……这里应该是在巴黎的一隅，与车胜祖刚刚分手之后，自己躺在廉价的出租房内。身体早已因白日里的学习与打工而疲惫不堪，脑子却不肯轻易陷入睡梦中去。
允珠的心仿佛一口枯井，空得可怕，无意间扔下一块小石头便能激起巨大的回响。
卫生间里永远修不好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滴着水，有成尼加拉瓜瀑布的势头……楼下街道深处醉汉叽里呱啦说着酒话，声若洪钟……而隔壁的玛丽正在接待她的客人，劣质木板床咯吱咯吱作响，咚咚地撞击着墙壁，并着男女放浪的叫喊声，仿佛处在地震的中心……
徐允珠习惯性地握住自己的左手腕，转了转，却摸了个空。结婚时，车胜祖亲手为自己戴上的LIENS DE CHAUMET白金手环，早已没了，与婚礼上那声“我愿意”一同被自己抛弃掉了。在那个法国乡村的小教堂里，注视着心爱的男人那深情的眼眸，哪还听得清牧师口中念的神圣誓言？只记得他亲吻她耳畔时略带遗憾地说，以后一定要为她换一个世界上最大的钻戒。而自己那时怎么回答的？只要能有他在身边守护就好？
徐允珠见镜中人露出一丝讥讽的笑，分外刺眼，不由移开了头，转而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纹路。有深有浅，有浓有淡，如烟如雾，如波如浪，如沟如壑，不知起始，没有出路。
啊，刚刚还是做的一场白日梦吧，什么车胜祖，什么Artemis，什么法国巴黎……不对，这里分明是父亲破产之后全家赖以栖身的半地下公寓，如一个昏暗的鼹鼠洞，纵然是白天也需要开着灯才能生活。父亲为生计日渐憔悴消瘦，白发似一夜间自两鬓延伸及头顶，年未及半百，老态毕现。母亲却有些神经质起来，分外用心地培养着允珠，常常将仅有的一点点存款全部花在女儿的花销用度上，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徐允珠俨然是个流落到贫民窟里的公主，可贫瘠土地上开出的娇艳花朵，必然是要吸食别人的血肉。
允珠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对着镜子将头发一缕一缕捋顺，别在耳后，开始整理起衣服来。这衣服分明是昨天才刚刚穿上身的，怎么今天就旧成了这样？她专心致志地又是拍，又是扯，神经质地想要抚平每一个细小的褶皱，仿佛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妈，妈……”却有一个十几岁男孩的声音清晰地传入耳中，是浩民在跟母亲说话，“我要吃肉，一天到晚都是泡菜泡菜。我要吃肉，要吃五花肉！”
“家里没钱，有的吃就不错了。”这是母亲漫不经心的语调。
“明明昨天才给姐姐买了新衣服……”浩民不满地闹腾着，“为什么给姐姐买衣服就有钱了？我要吃肉！”
“爱吃不吃！不吃还省钱。”
“妈，你好偏心！就对姐姐好！”
“小孩子懂什么？这是投资。给你买肉，吃完就什么都没有了。你姐姐有资本，给她买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以后嫁入清潭洞，就可以带咱们全家过上好日子。还愁没肉吃？”
……
“姐，姐，你还好吗……”门外传来一声弱弱的呼唤，却不复是刚刚少年的声音。
允珠一个激灵，顿时如雷击般浑身一颤，眼前迷雾散去，整个人便亮堂了。屋外人又轻轻叫了几声，没听到任何回应，也就作罢了。徐允珠倒是彻底醒了。
这些年，徐允珠在名为申家的鱼缸里待得太久，习惯将自己卑微到尘土里，差点忘了如何在生活的洪流中奋力拼搏。曾以为自己小心翼翼地经营，委曲求全，便不会打破那层薄如蝉翼的玻璃，便可以让自己与家人过得很好。到最后什么都没能守护住，反而将自己丢弃了。
这些天，便如在悬崖边小心翼翼地行走，她一失足掉了下去。以为无救之际，峭壁上又出现了一棵伸出枝桠的小树将自己托在半空，胆战心惊，欲落不落。与其这样受制于人，不如干脆折断树枝，跌到谷底，重新找自己的路。
下床，起身，刷的一下拉开窗帘，冬日午后的阳光顷刻间倾泻进来，满满地堆砌了整个房间。允珠伸出手，感觉那温暖明亮在指尖流淌，透过指缝看着窗外光怪陆离的都市，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掌控到了自己手中。
我是谁？我是一无所有的徐允珠啊，因为跌到了谷底反而无所畏惧的徐允珠啊！
允珠转身打开房门时，却看到徐浩民正歪头将耳朵凑在门上作偷听状。见她出来，浩民一时僵直了身，尴尬地叫了声：“姐”。
允珠失笑，道：“嗯，我饿了，这儿有什么吃的吗？”
“有！有！”浩民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片刻又匆匆跑了回来，“只有泡面，行吗？”
“瞧你过的日子啊……”允珠站在一旁瞧着浩民忙东忙西，颇为熟练的模样，咂嘴道，“你不会是平时净吃这些吧？”浩民嘿嘿装傻，手下没停，煮水下面，转眼间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就端上了饭桌。允珠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突然感慨道：“好久没有在一起吃饭了……”
“嗯。”浩民边吸溜着面条，边应着，“姐结婚之后就很少在外面吃了。”
“说起来，我应该好好谢谢车胜祖。”
“姐，你脑子没坏吧，谢他干什么？”浩民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徐允珠但笑不语。是啊，谢谢那人，让她忆起身边还有无条件疼爱自己的亲人，让她明白很多事情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
作者有话说第4章 四、镜中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