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5、第十五章 噩耗 ...
-
那个噩耗是丁仲明在大三的寒假知道的。回家三天,他觉得妈妈好几次想要和自己说什么,可是都没有说出来。
有一天早上,爸爸去上班了,他帮着妈妈帮床单晾在露台上,妈妈要去拿叉竿,他已经拿在手里,轻轻松松地把床单叉到了高处。一回头,发现妈妈呆呆地看着自己,他问了一句:“妈,还有东西要晾吗?给我吧。”妈妈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一把捂住嘴,呜咽起来。丁仲明吓坏了,赶忙把妈妈扶到椅子上坐下,轻声问:“怎么了?妈?你别哭,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妈妈哽咽了很久,勉强开口:“阿明,我看你长得有你爸爸一样高了......”一言未了,低泣声从妈妈的胸口爆发出来,她哭得说不下去了。
丁仲明只觉得那么强烈的不祥,一团冰冷的空气从他的四肢迅速地蔓延到了心里。他尽可能镇定地问道:“妈,是不是爸出什么事了?”
妈妈紧紧地拉着他的手,全身颤抖,说话全无伦次。他轻轻的把手放在妈妈的肩头,一遍遍整理听到的消息:爸爸体检发现肺部阴影,医生怀疑是肺癌,父母本来想要瞒住他,等到春节之后再做一个初步的手术。丁仲明死死地握着拳头,能够说的第一句话只是:“妈,你别怕,有我在,爸不会有事的。”
那个寒假,丁仲明学会了如何在心痛和恐惧的阴影里,天天该看电视看电视,该吃饭吃饭,同时穿插无数笑话和正经话题的本事。他强迫爸爸把手术检查的时间提前,白天他陪着爸爸去别的医院做同样的检查,晚上他坚定地坐在饭桌前很香很香地吃下很多饭和菜,评论电视剧的失真之处。半夜里他克制得自己连恶梦都没有一个。妈妈望着他的眼神,一天比一天依赖。他决定推迟一个星期回学校,等爸爸的手术结果出来,父母薄弱的反对声也消退得很快。
结果果然和他们最坏的预料一样。爸爸很快要开始化疗,丁仲明则不得不回到学校去。每一天他都乘寝室没有人的时候给家里打一个电话,他每天积蓄的全部勇气和意志都投入在这个电话里,别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和外面的世界简直隔了一堵玻璃的墙壁,双方的喜怒哀乐没有任何共通之处。他不想和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别人拨给他5分钟的同情,有什么好处?甚至谢蔚,他也不想和她交待解释--他隐隐觉得,心里多于悲伤的恐惧,灰暗得无法描述。谢蔚几次注意到他魂不守舍,问他怎么了,他都是握住了她的手说只是做实验有点问题想不通。
那个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丁仲明第一次买了很多西京的特产,第一次买了飞机票,第一次早早打好了行李,只等考试一结束就赶回家去。可是,终于没有等到考试结束的时候,妈妈就先打电话叫他回家--爸爸病危了。
后来他回想这段日子的时候,总觉得每个细节都模糊不清,自己怎么改了机票,怎么回到家里安排种种家务,又是怎么每天和母亲轮流守在父亲的病床边。脑海之中只有一个印象覆盖了一切,就是那瓶药水,顺着一根针管一滴滴地注入父亲手背上的青筋之中。药水冰凉,虽然是在盛夏,虽然父亲发着高烧,可是手背上的筋络始终冰冷,他甚至想是否父亲全身的血液都已经被这冷冰冰的液体代替了。
父亲从发病到病危经历的时间不长,所以身形并没有太大变化。父亲的短发里只夹杂了少少几根白发,因为母亲头发白得早一些,所以以前常常对父亲的一头硬硬的黑发开些嫉妒的玩笑。现在父亲躺在床上,头发依然茂盛,茂盛得好象一个残酷的玩笑。他的皮肤因为高烧紧紧地绷在脸上,微微发亮,双颧赤红,眼窝下陷。丁仲明隔一阵子就把蘸湿的棉球轻轻地擦拭父亲的嘴唇,可是那里还是开裂,父亲呓语的时候,偶尔迸出一些烫人的热流。
丁仲明是值夜班的,黑夜里他把头搁在父亲手臂边上,房间里的人都睡了,他才低低地,喃喃地对昏睡的父亲开口说话,种种儿时琐事,自己一天天的心事,说了又说。然而,父亲一直睡着,偶尔睁眼看看他,可是眼光还是混乱的。
第三天中午,丁仲明正躺在家里辗转反侧的时候,电话铃惊心地响起。妈妈哭泣着对他说,爸爸醒了,要他快来。他犹自镇定地起身,拿上钥匙,骑着自行车往医院赶去。
那是一个炎热的日子,街上的行人车辆却一点不少,喧嚣的铃声人声,腾腾的空调和汽车的热气,一切都是滚烫的,活的,即便是吵闹委屈愤怒,也都是活的,只有他心里,唯一的一个念头:爸爸,虽然热极,却是凝滞着没有一点希望一点生机。
他到了医院的时候,爸爸又一次陷入昏睡中,然而他扶着妈妈的肩头,两人都不说一句话,只是凝视着病床上呼吸愈发沉重的男人。到了傍晚时候,爸爸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先是恍惚的在空中转过半圈,然后再缓缓落到妻子和儿子身上,一点点清明起来。丁仲明强自微笑着,俯身说:“爸爸,你醒了?妈妈炖好了鸡汤,喝一口好不好?还是想喝点果汁?”
爸爸久久地看着他,很久才含混的发出声音来:“阿明,对不起,爸爸......爸爸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母亲的哭声从背后响了起来,很轻很轻,丁仲明的喉咙塞了一个硬块,然而他努力地继续着微笑,对着爸爸的眼睛说,“爸爸,我是阿明,没事的,我在这里,一切有我。”
当天夜里,父亲离开了。此后的每一刻都在混乱之中度过。有很多人来操持父亲的身后事,户口,证明,葬礼......母亲时而恸哭失声,可是丁仲明一直没有哭过,只是机械地说着应该说的话,做着应该做的事,好像他天生就具有了办理这些事情的本能。他心里没有任何感觉,好像被关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时间静止,空间停滞。外面的世界忙碌个不停,而他的一切感觉都被封闭在这个房间里面。
一个星期之后,种种事情都尘埃落定。丁仲明开始给系里打电话,告诉辅导员,系主任,学生处等各个地方自己的情况,每个人都安慰了他一番,接着为他安排了暑假之后补考的事宜。说了无数声“谢谢”之后,丁仲明想起来尚未通知谢蔚,又拨了一个电话给她,谢蔚在电话就哭了起来:“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我问了多少人你出了什么事!给你家打电话,几次都没人接。后来知道你爸爸出事了,吓得我都不敢再打电话,一直等到现在。仲明,你怎么样了?你急死我了!”
丁仲明无奈地安慰她:“对不起,我这里太乱了。我没事,别担心。”然而谢蔚执意要来看他,丁仲明费尽力气都无法阻止。
放下电话,丁仲明的肩膀彻底垮了下来。现在再也没有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了。现在他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了。屋子里面只剩下两个人,空得厉害。平时爸爸并不多话,为什么现在爸爸一离开,房间里竟然空得可以生出回音来?他知道自己应该出去陪陪妈妈说说话,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只想这么坐在椅子里面,再也没有人情世故的援手把他从这个黑房间里拉出来。
然而坐了很久,他又伸手去慢慢拨出一个电话号码,一个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号码。电话通往严子恩的家,可是严子恩还在学校里。他又开始执著地在抽屉里面翻寻以前从学校带回来的信函,一封又一封,直到从那些工工整整的楷书里面,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再一次触摸键盘,他疲倦得几乎无法继续。可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电话那端响了起来:
“喂,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