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之路》六欲浮屠

3、3

　　漆黑像严丝合缝的大匣子，将吴邪牢牢扣在其中，上下左右皆是无边的黑暗，他恍如一粒碎石漂浮在莽莽洪荒宇宙。吴邪不知自己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这种情况的，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在这里。

　　发生了什么？

　　这个念头一萌生，吴邪就开始降落，他从黑暗的中心向边际跌落，加速度不断推动他往一无所有的黑暗底层飞驰，恍惚间似乎有无数银亮的线条从他脸旁划过，像一缕缕钢针划破无边黑幕。很快，一切都消失了，漆黑与光亮都远离，吴邪从虚空跌入了一处所在。

　　这是一条隧道。

　　很难形容它到底是天然造物，还是人工开掘的奇迹，或许，这根本就不是可以用语言形容的东西，它似乎并不存在，又似乎在时空中不断扭转延伸，改变形状。吴邪在它当中立起身来，仿佛站在有形世界的子宫中，一切危险的压迫力都被无形无相的外壳拱卫着，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吴邪在隧道中站了很久，又或许只有一秒钟，他混沌的脑海还在梳理之前发生的事——自己怎么在这里？这是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

　　像屏幕上暂停的影像被再次播放，有不知名神灵拨动时间的触角，吴邪开始摸索着慢慢朝前走。隧道应该是蜿蜒寂静的，而他迈出的每一步却都是直线，竟也没有任何碰壁。吴邪盲目往前，脚下若有若无的触感仿佛正在两个世界间轮转，有一种不可言说的力量阻止他后退，也不许他朝后方看一眼，他就这样慢慢走着，走着，一步步接近隧道的尽头。

　　踏出这条漆黑的通途后，它便在吴邪身后默默消失了，空间封闭起来，像舞台幕布转换，一切都成为了新的世界。吴邪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四周雾气弥漫，灰白色的雾像清晨的氤氲，又像水波上迷茫的气息。

　　站在这一片苍茫中，吴邪脑子里很乱，他不明白自己怎么来到了这样的地方，不是刚刚从酒楼出来往家里走吗？

　　发生了什么？

　　他在雾气里站了一会儿，没有想出答案，只能信步向前，渐渐的，他听到了一种声音，这是水声。吴邪记得自己在席上喝了些酒，酒后总是容易感觉口渴，听见水声，这种渴望也被勾起来，催促他赶紧朝声音处过去。

　　来到岸边时，雾气渐散，吴邪看见一条汹涌却无比清澈的波涛在自己眼前横过，比他见惯了的钱塘江更宽阔，更澎湃，充满活力，隐隐含着一种莫名的危险性。他几乎惊得目瞪口呆，杭州还有这样的大河？正在惊疑间，“哗啦”一声水响，河面被一条巨大的东西破开，黑色大鱼流线型的尾鳍探出来，在空中抖了抖，然后迅速下潜，消失在吴邪视野中。

　　波光依旧清澈，却没有映出底下这条鱼的身影。

　　吴邪开始感到不安，这一切看上去毫无逻辑可言，怎么回事？他想起当年那些冒险，每一件事都很神异，但它们通通有可梳理的逻辑，而这里……

　　自己现在到底在哪里？这里到底是……

　　吴邪打了个寒颤，莫名恐慌覆盖住他的肩头。

　　深吸口气，吴邪强迫自己镇定，抬头四下张望，想找个人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看了一大圈，视线所及的范围内除了自己，一个人也没有。不，别说人，连飞鸟都不见一只，天空是蒙蒙的灰白色，看不出究竟什么时候，四周没有风，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他所立身的世界是这样静，静得仿佛凝固了时空。

　　吴邪将目光投向对岸，隔着宽阔波涛，他看见对面河滩上生长着丛丛的花簇，它们像烈焰一样蓬勃丰满，只是被削去了所有生动的颜色，饱浸颓丧气息，呈现出惨淡的灰白。

　　凝视静默这些奇异的葱茏，吴邪心里一片空白。他往前走两步，脚尖几乎触到了飞溅而起的水珠。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居然赤着脚，连身上的衣服也变得朦胧，仅被一层纱雾包裹，肉身轮廓在其中若隐若现，仿佛即将消逝在这奇异的时空里，和那些雾气融为一体。

　　这时，对岸的空气似乎被什么东西扰动，沉滞雾气的流动加快了，吴邪看见一个朦胧身影逐渐靠近，心脏不由得砰砰直跳，因为这个身影早已在他心中沉淀了千百个日夜，成为无时不刻都在回荡的交响。

　　他像一座丰碑，矗立在吴邪心灵的正中央。

　　“……小哥？”

　　太久没有呼唤过这两个字，吴邪吐出它们时带着不确定，带着惊疑，也带着颤抖的喜悦——他看见闷油瓶在河对岸行走着，一步步走得很慢，也很稳，就像他这个人：历经太多沧桑岁月，早已不再有飞扬跳脱的冲动与轻狂，一切都是洗练而充满力量的。

　　吴邪看着他，同时也看着心底无可倾诉的隐秘梦想。

　　闷油瓶走了几步，停下来，拂开被雾气撩乱的头发，朝天上看了看，收回目光，面向河岸这一边。他在转过头来的刹那动作便停滞了，沉稳如山的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他看到了吴邪。

　　吴邪激动地又往前一步，脚趾碰到了冰凉的河水，流波轻轻划过他的肌肤，带来刀锋般的触感，沉重的寒气直插骨髓，冷得透彻心扉。

　　如此可怕的冰冷并不足以浇熄心头的热望，吴邪盯着暌违数年的闷油瓶，目光像两簇腾跃的火，恨不能将他的面貌牢牢刻在瞳孔上，永不消失。

　　闷油瓶的脸色更加难看了，他双眼锁住吴邪身影，紧接着发出了声音——他朝吴邪说了一个字：

　　“滚！”

　　吴邪浑身一震，闷油瓶从未对自己如此疾言厉色过。他们好久不见，甫一碰面却迎来这样的斥责。吴邪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满腹委屈与思念都堵在胸膛里，他朝闷油瓶大声道：“小哥，我……”

　　我很想你，我想见你。

　　这几个字还来不及出口，闷油瓶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他以不可思议的快速奔到河岸边，像吴邪一样几乎触及了那些冰冷的波涛。他站定，朝前躬下身体，像要在周围构筑严密的防线，防止吴邪再朝前走一步。

　　“滚回去！”

　　闷油瓶几乎是气急败坏地朝吴邪吼了起来，向来不动声色的表情完全破碎，清晰可见的焦急在他脸上蔓延，他像矗立着的雄狮般发出了震慑人心的怒吼，看不见的压力以排山倒海之势庞然袭来，吴邪在他的气势逼迫下连退了两步，稍微离开了危险莫测的江流。

　　这一刻，吴邪才隐隐明白闷油瓶的强大边界延伸得多么宽广，他那些面对粽子时的力量和技巧蕴含着怎样致命的威力。自己仅仅是被他不可见的气度震慑，仅仅在斥责下就本能地后退……

　　看吴邪离开水边，闷油瓶似乎放心下来，长出口气，语气也恢复了一贯的淡然，他看着吴邪茫然无措的脸，吩咐道：“快回去。”

　　“回去？”吴邪不知发生什么，满心都是再次见到对方的激动和满足，他贪婪地看着闷油瓶，反问道：“小哥你为什么在这里，这是哪儿？”

　　闷油瓶没有回答，深深看着吴邪，像焦渴的旅人急切眺望远处的绿洲，并下意识地又往前走了一步，朝吴邪伸出手去，这些无意识的举动毫无疑问暴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欲求。

　　是的，他也同样思念并渴望着吴邪。

　　吴邪看着他，那个放在心底多年，并在无望等待中变得越来越大的空洞被慢慢填满。本能地，他隐隐约约知道了什么，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肯定，更不敢不愿去相信。忽然，他瞥见闷油瓶的脚步快要踏进水里了，赶紧叫他也后退，别过来。

　　别过来，我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东西……

　　“快回去，吴邪。”闷油瓶打破两人间的沉默。

　　“回去……”吴邪混沌的思绪开始沉淀，慢慢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之前……之前自己在酒店应酬，然后出门，慢慢走回家，然后……

　　“那你呢，小哥？”似乎过了许久，吴邪才颤抖着问出这句话。

　　自己在这里，他在对岸。

　　“十年之后，如果你还记得我，你可以带着这个东西，打开那道青铜门。你可能还会在里面看到我。”

　　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呢？不论你在哪里，不论你在现实中，还是沉沦在不可知的彼岸，甚至……

　　闷油瓶沉默片刻，坚定地点了点头，像对吴邪做出承诺。

　　“我会去找你。”说完这句话，他顿了顿，似乎想再度加强承诺的保证力，又道：“你等我。”

　　“我等你。”吴邪连连点头，他所期盼的承诺姗姗来迟，吴邪恨不能将这简短的话语紧紧搂入怀中，就像搂住了此刻眼中心上的人。

　　他就在那里，那么近，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