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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一夕残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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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这地方晦气,皇帝是不会自己进去的,隋幼卿赶到冷宫门口,正看着这男人一副45度忧伤的模样,戳在冷宫外头像是一个木桩。
“陛下。”她过去行了一礼:“您竟然到得比嫔妾还早……嫔妾先进去看看?”
“下人们在里头。”皇帝言简意赅,手却把住了她的手腕:“里头不干净,别去了。”
隋幼卿“疑惑”地看着他,终于是点了头,道:“是了,嫔妾遵命。”
她便也站在皇帝身边。已然是半下午了,日光微斜,是既温暖又不晒人的时刻。连着冷宫上生长的瓦菲,都被滋育出了一种碧玉一般的光泽。这样的好辰光……偏生是苏贵嫔殁了的时刻。
隔着高墙,隐隐可以听到里头人们说话奔忙的声音。隋幼卿等了一阵子,实实是忍不住了,悄声问道:“陛下可知晓,苏贵嫔怎么就突然殁了?”
“等着。”皇帝的面色非常沉静。
有一瞬间,隋幼卿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她不认识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做“丽妃”的时候,她觉得,他是一个被自己的妩媚冶艳捆牢了的人,可进了冷宫,她才发现他根本不在乎她的死活;待到那深夜刺客来袭的一霎,她觉得他是个废物,他接她回宫的时候,她觉得他是个唯心又迷信的蠢货……可他偏就能冷眼看着后宫的风风雨雨。女人们互相仇恨,女人们互相残杀,他看到了也当没看到……
而如今,面对曾经那么“在意”过的女人的死,他眼中没有泪水,他甚至也不想去看她最后一眼——他只是等在外头,等一个致她死命的原因。
隋幼卿看着他,仿佛看着一头狼。
她直觉他在等的一定不止是一个妃嫔的死因——也许,他等的是一场暴风雨。
阳光在她脸上游移,仿佛是细小的虫子爬过。
终于,闭合的门打开了,一名御医打扮的男子带着几名没有胡须却未着内监装束的人出来。隋幼卿忙举袖掩去半张脸示意避讳,眼睛却盯住了一名无须男子手中捧着的平盘。
平盘被一块绸缎盖住。待一行人到得皇帝面前时,那名御医微微转身,将平盘上的绸缎撤去。隋幼卿分明看到,那是一只小瓷瓶。
“贵嫔手中抓着这个。”御医躬身道:“瓶中犹有余毒。她腮边有淤青,仿佛是生前被人大力捏过一般……”
“所以,是被人强灌下毒去了么?”皇帝的声音同他的神情一样平静,可隋幼卿听着背上却细细沁出了一层汗。
“微臣只是医者,并不是……捕头。”御医道:“微臣以为,确是这般。然而微臣并不敢断定。”
“好。好。”皇帝点了点头,道:“下去吧。这药瓶,给朕留好了。”
之后,他对身边跟着的近侍道:“就从来报贵嫔死讯的人身上下手,给朕狠狠拷打。问不出主使……朕就把她家人口尽数交予苏右相处置。”
隋幼卿心中一晃。
苏右相只怕还盼着这朝臣拥立皇后的风波能把他家闺女捧上高位呢,可现下苏贵嫔人都没了。若是把极有嫌疑的报案人交给苏右相处置……
这态势,分明是“招也得招,不招也得招”的节奏啊。
只是这般问出来的罪责,岂不是想栽到谁头上,就栽到谁头上?
那个倒霉鬼,不会是她吧……这心思正动着,却落入了皇帝眼中。男人推她一下,轻声道:“想什么呢?”
隋幼卿抬眼看着他,咬唇挤出一句:“嫔妾无非是想到了苏贵嫔刚刚入宫的光景……这些年来,入宫的佳丽不少,得陛下宠疼的也多,只是依嫔妾看,论人物评性子,还真未必有一个能比上苏贵嫔的。”
“性子?”皇帝似笑非笑望着她,道:“你忘了先皇后了么?”
隋幼卿这些年是不与人争了,可心思动起来还不比旁人慢,她忙跪了,道:“陛下恕罪,嫔妾早知晓苏贵嫔是冤枉的,只是始终不敢与陛下说罢了。”
她低着头,看不到皇帝的表情,心中不免忐忑,生怕这一宝压反了。若是皇帝就想把一桩破事赖给苏贵嫔,她这么说可就正是撞到枪口上。
然而皇帝却扶起了她来,道:“你虽是个贵妃,可在朕心里头,与贤妻也是一般不二的。何须跪着说——你如何说她是冤枉的?”
“先皇后殁后,嫔妾曾来看过苏贵嫔。”隋幼卿道:“彼时苏贵嫔便说,她是遭……遭人诬陷的。嫔妾虽然愚蠢,可自以为,看着旁人的眼睛听旁人的话,还不至于被骗……后来嫔妾自己也想了想,要在那么一只小药匙上下毒,所需乌头草汁并不需多。买通个下人,便能捎一小瓶子进宫,何须种植新鲜乌头,遗人眼目呢。”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道:“可若是为此事翻案……”
“嫔妾也不愿翻案。先皇后是太子生母,她的名声不能由人猜度的。”隋幼卿道:“然而只是想着苏贵嫔,觉得心底下有些难受。这如花朵儿一样的姑娘……可不是生生枉费了么。”
皇帝也只是叹了口气,道:“如今朕能给她的,也不过是身后一份哀荣……还有,还她个公道罢了。那凶徒竟敢强逼宫妃服毒,实在好大胆子!”
隋幼卿点点头,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样恶性刑事案件面前,她不能表示任何态度,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不管是谁,如果让皇帝觉得她有了嫌疑,那无疑是给自己挖坑。
但隋幼卿实在是不能不把心提得更高一些。她不知道这件事最后会栽在谁头上,也无力改变任何事情的走向的时候,只能小心翼翼,嘱咐了自己的宫人不得谈论苏贵嫔的死,更不得表示出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过了几天,皇帝终于来了,带着一脸的闷闷。隋幼卿原本正看着太子用稚嫩的小手捏了笔习字,见此也忙招呼太子与他的父皇问安。不料皇帝却是皱了眉头看着太子,道:“下去吧,朕有事儿与你小娘娘说。”
太子有些惶恐地看了隋幼卿一眼。这个孩子,打从生下来,便没人用这幅神情同他说话。尚喜他性子算得温良,未养成那骄横跋扈习惯,此刻也并不与父皇作对,收回眼光后便乖乖跟着乳母出去了。
隋幼卿见此,心中早就有了几分预测,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开了口:“陛下怎生这样与太子说话,莫惊了孩儿。”
“朕对不起他。”皇帝坐下,却是长叹一声:“他已经没了生母了,如今……”
隋幼卿看着他,仿佛除了听之外,看着他的唇形也能猜测他要说的话一般。
“如今他外祖家,却又做出这等事来……朕如今已然不知道该怎么看他。”皇帝叹了口气。
隋幼卿顿觉心里绷紧的哪根弦瞬时就松了,她道:“陛下是说……谋害苏贵嫔的是……”
皇帝道:“伺候苏贵嫔的宫娥招认的。素来只有她一个人在冷宫里行走,什么粗使活计都做,也是力气大的……居然就生生捏开了贵嫔的嘴,将毒药灌了下去……她手臂上腿上,尚且留着贵嫔又抓又踢的血痕淤青呢。”
隋幼卿听着便蹙起了眉毛,待皇帝说完,才颤悠悠念了声佛:“当真是好大胆子,贵嫔便是进了冷宫,也是主,她一个下人,怎么的都是奴,怎敢冒犯贵嫔!真是……可陛下当真决定要追责下去么?毕竟,张氏家族,是先皇后的……”
“这后宫是谁的?”皇帝道:“朕的,还是张家的?”
隋幼卿让他这一句噎得说不出话来,最终还是道:“可太子是无辜的。”
“太子在你这里他不会有事儿的。”皇帝道。
隋幼卿点了点头,看他站了,便也起身送他。然而皇帝刚出了院门,她一回头,却看着太子在廊下伶仃站着。
她心中不由一抽,向前数步,将太子揽入怀中,道:“怎么在这里等着呢。”
“父皇要杀我外祖父吗,小娘娘?”太子小声地问。
“他不会伤害你的。”隋幼卿只能答非所问。
太子垂下头,眼泪沿着他圆圆的小脸落下来,一滴滴打在隋幼卿那美丽的裙裳上。
“你父皇是圣人。”隋幼卿摸着他的头,轻声道:“他不会滥杀好人的。如果他要处置殿下的外祖父,那便是殿下的外祖父当真做了对不起殿下父皇的事情。”
太子仍然趴在她膝上,隋幼卿觉得,有潮湿的温热感,穿透了她的裙子,黏答答地粘在她膝上。
隋幼卿便蹲着。她不愿推开他,也没法安慰他——对太子来说,父亲大概算是亲人吧,可是却也是那么遥远的主君。他从来都没有看到过自己的母亲,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可以依仗的亲人只有外祖父一家……
但是,生在天家,怎么还能企及有什么亲情呢。所有的亲情,背后都难免藏着多多少少的背叛和利用。
他早晚要学会的。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哭得倦了,竟伏在她膝上睡了过去。隋幼卿便把他抱起来,交给了乳母,自己捶了捶已经站不稳当的腿,正要由碧水搀着回去歇息,却听着外头一片喧响。
宫中素来是安静的,很少会听到这样疯狂的奔跑声。而脚步沉重呼喝疾厉,分明是男人的动静。
隋幼卿面上难掩惊色,她环视周围,宫娥们脸上也俱有惊惧之色。
“去看看。”她道:“出了什么事儿?”
宫娥们面面相觑,正没有人举步之时,皇帝方才带在身边的太监疾步闯了进来,他身上还溅着大片污血:“贵妃……陛下,遇刺了。”
隋幼卿觉得,自己那一刻的脸色一定比天上的云朵还白。
“遇刺了?!”她的声音尖锐得仿佛不是从自己口中吐出:“你们是干什么的!陛下受……受伤了吗?!”
那太监趴在地上便只是磕头:“贵妃饶命,贵妃恕罪,小的们来不及护驾,那刺客武艺好生高强……”
隋幼卿牙咬得咯咯响:“刺客武艺不高强,他进宫来是送死么?饶命?你们便是来不及喊侍卫,还来不及替陛下挡一刀?!”
“贵妃……”那太监头都要磕出血了:“小的们挡了,可陛下,还是……受了伤。”
“那刺客呢?抓到了没有?”隋幼卿疾声道。
“没有……但贵妃放心,您这里侍卫们已然团团围在,定不会有人敢来相扰!”
隋幼卿但觉自己都要昏过去了,道:“保护太子就得了!护着我做什么!领路,我须得去陛下那边儿!”
那太监总算从地上滚了起来。
而隋幼卿心中一阵一阵犯毛。皇帝才说要处置张家就出事了……这也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