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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七帖 梦草纸 ...

  •   二十七.
      自梅山驾返,紫极殿夜夜灯火如昼。我以茶百戏①消磨时光,这七日是从头至尾的安逸。七日之后尘埃落定,中务省宣旨晓喻:「楚光策誂王反,王允,楚仲贤谏而死」。
      逆臣楚光策于平陵自戮,尸骨抵京,与胥燊等人悬首市井;裴氏诛全族;伏枭、崔稷臣降职、罚薪俸一年。徐敏行赠怀灵侯;公子济与妃子皆进谥,礼部、宗正司制表以昭其节;燕陵楚氏功过相抵,岐阳侯②楚仲贤无追晋,得启彦手书「忠盛」二字而已。
      启彦善决断,判罪亲王却屡屡犹豫,最终只是暂交刑部,由平元夏与盛孝则③派人看守了事。
      此前坊间传闻,圣上亲睦幼弟,便是举兵谋乱也不忍重治。至此朝野哗然。平氏自宜明院时代起,一门多酷吏。平元夏虽任京兆尹,却出身军府,常代启彦司刑。而盛氏则更以杀人如麻闻名京洛。齐公纪④投书北殿,言明严刑之下,亲王伏罪与否都是一死。他又劝慰:刑部少丞愿意投效;司狱之中,常有人奏劾滥刑,圣上必定忌惮。
      我授意弹正台重翻旧案,迫使启彦将平元夏、盛孝则降至从四位。保全亲王并不急于眼前。秋罗病骨支离,而青仪,知悉父亲横死,又是怎样的悲痛!
      陵阳殿重门深锁,白日无声息,宿夜不燃烛。靑仪拒服素,请见中宫,着支子色折枝槿纹样织金袿,遍饰珠翠。这锦袿原是宣懿妃⑤之物,系靑仪册为正三位夫人时启彦亲手赐与。她自廊下来,如立妃当日,骨肉停匀,气势煊赫迫人。
      雪舟代我谢客。靑仪便逼退侍从,推开障子,卷起御帘。她毫无怒意,将妆刀收入袖中,合膝跪坐:「不过面晤,竟然如此艰难。」
      侍从焚香添茶。同是花山玉露,不论怎样制,发色浅浊,滋味亦出不够七分。我也用柳叶纹密瓷茶注⑥。靑仪双目瞪直,眼底闪过一痕泪光,倏然劈手夺过来掼得粉碎。
      幼年两家交契时,我与靑仪是一般衣食用度,至于先帝知悉此事,也命藏司准备同样的赏赐。流云慌忙过来收拾,靑仪只是微笑:「我与中宫,如今——」她倚靠胁息⑦,姿态慵懒,「如今,都没有了。」
      是都没有了这方茶器,还是都没有了父亲与一门亲眷!从彼此扶掖,至猜嫉分崩,又至两相拼杀,如今锦原宁氏与燕陵楚氏已俱无一人在京。
      我仿佛恍然:「原来都没有了。这正是露槿般的人世。」
      靑仪一怔,面容渐渐狰狞:「你瞒得我好苦!」她一时又笑,一时声音极低极怒,泪水却簌簌滚落:「父亲大人死了!」
      我有些困乏,连睁眼也不愿:「妃子不是一直知道,岐阳侯疾入骨髓,根本回不来。如此瞒与不瞒,有何不同。莫非妃子还要一效胥四公子,飞马南下见他一见?」
      伏中蒸燠,隔间里置十余方冰块仍觉闷热。靑仪喘息滞重,满腹哀怒不能发作。岂知我也苦苦按捺悲恨!我骇笑:「罢了。算来竟是楚家自杀自灭。多得岐阳侯横死,方使妃子不受牵连。」
      靑仪静默,双手攥紧妆刀,骨骼嶙峋。「此身如朝露,浮生不足言。」我覆诵清河院宫的辞世之句,觉得就此死去也很情愿。
      我缓缓道:「妃子不是要杀我。」
      靑仪均匀气息,许久应道:「我向靖平亲王寻仇。便是当众行刺、同归于尽,也要他死在我手上。」
      我不觉失笑:「妃子何不向楚中将寻仇。中将缢杀岐阳侯,恐其不死,敲碎头颅深埋山阴。那一位有意迁祸于亲王,妃子竟也相信。」
      靑仪只是冷冷道:「你是何种心思,这样保全他。我却偏要他死!你不需担忧我。我与那一位是一样的心。」她一点一点地笑起来,「我父亲、从兄皆拜左相所赐流谪沂沅,而后又因你死去。宁家不干不净,背负如此罪孽!」
      我震怒。思绪回到归宁那日,母亲将刺死少允的腰刀交与我。错银刀鞘,中间錾一叶燕陵杜若。是楚家家徽。
      从前不敢置信,无数疑惑此刻竟抛诸脑后。心中一片纷乱,所想尽是楚仲贤谋刺父亲、错杀少允。我恨极反笑:「派人入府行刺,岐阳侯果然清白。你讨去云皊,视为少允遗念,竟不问一问少允因何死!」
      靑仪瞬时据案而起,十指几乎嵌入木质,颤抖自指尖蔓延至全身。良久她又坐下,罔顾一切地掩面大哭。
      我只嫌这悲痛不够,哂然道:「岐阳侯可曾感悔,谋刺相府,却错杀了妃子的意中人。」
      靑仪刹那归复平静:「中宫说什么?」
      我唤来流云添茶:「我没有说什么。妃子难道不晓得,生死也只是生死而已。」
      靑仪望向我,字字艰难:「此事我来查清。」言毕掷盏起身,拂袖离去。
      这一壶茶潗酽了些,水也不甚好。我便问流云如何舀水,一边告诫道:「不要戗舀。应于泉口三步处漂舀才是。」
      流云往日并不见我这般挑剔,不免愕然。小侍女收去茶器。我阖目道:「典书明日起宿在北殿。帐台前面另置一张榻,我与典书同寝。」

      当夜中宫女官赴陵阳殿宣旨,中将与亲王乱,一位妃楚氏降为更衣。
      靑仪很是坦然,刻下脱簪,避入娑罗院思过。曼陀等人随往。流云与织桥相谈,待无人时禀告道:「听说妃子执意也带云皊过去。」
      我终于知悉她的心事。没有妒恨,甚至没有一分难过。我命雪舟将一匣十二根墨鱼骨送至娑罗院:「这是云皊惯食的。一直不记得交给她。」
      雪舟拉开门。略远处銮声钺钺,中庭对侧烧灯如白日。我轻轻合上窗,垂下御帘。
      仿佛已有半世不曾见过他。仿佛已安于这漫然无尽的孤寂。我缓慢行至汤殿,除妆,去衣饰。汤殿焚端黑香,池水加花橘与白檀,色泽如琉璃,温暖明澈。
      铃廊间似有响动。我陡感不安,旋首看见启彦立在门旁。我唤流云,又唤雪舟重岚,却无人应答。
      启彦移过屏风,向池边懒懒坐下:「中宫好梳洗。我来看中宫梳洗。」
      我越发懊恼,切齿道:「圣上不该来此。原来圣上心无礼法、不知羞耻。」
      「中宫说——」他掬水扬来,讶异笑道:「这天地江山,哪一处不为我所有。为何我不能来。」他抬手去解衣带,笑意更甚,「中宫以为我夫妻二人应当如何理论羞耻?」
      初时并无十分悲恨,直至「夫妻」两字如雷贯耳。是他背弃这爱恋!枉我气断声咽,只当自己欠负他太多、终此一生都还不起!
      我冷笑道:「宁氏蒙恩于圣上,感激之至,忐忑之至。我从不敢计较。」
      他眉间一紧,移近些,俯身将我环住。他吻我的额角,再是脖颈与唇。水声渐息。我竟有片时的神驰,而后喉中刺痛,憎恶弥漫胸怀。我双目大张,极怨毒地看着他。许久他也睁眼,刹那间满目惊惶。
      我裹紧衣衫,四处寻净水浣漱。启彦面色苍白,手足无措,只是小心道:「我哪里得罪中宫?」
      眼前父亲訇然倒下。这恨意便是再刻骨,终此一世亦都将埋于腹中。我媚笑:「是我得罪圣上。」
      启彦愈慌乱:「我甘愿。」他握一握我的指尖,又唤我表字,「庙堂之事你已尽力,万不需愧疚。朝臣皆称北殿敏睿过人,我如何会怪你!」
      我避后几步:「派人绞杀薛花明,圣上也不降罪?」
      他垂首道:「薛氏辱没朝廷,应当死。」
      我故作恍悟,击掌大笑:「圣上所言甚是。薛氏辱没朝廷,应当诛其全族。」
      启彦忙言其他。流云上殿服侍更衣,袴与两重单都是启彦喜爱的色目。不知何时起,她察觉了我与启彦的不寻常,惊恐,忧虑,处处苦心弥合。
      夜风湛凉。此日正是立秋,内里食甘茶糖、饮桑落酒。缓步行至庭中。桂子明月,玉徽院频奏《求凰》。我再看启彦,原来时光如流,弹指已是两载。
      我伸手撩动铃铎,站一站便回到寝殿去。启彦不敢唐突,徘徊许久,只向门旁合膝跪坐。我一时不忍,隔门道:「圣上一直宿在紫极殿。」
      他索性拉开门,收拢折扇,整肃冠带:「我一直想念中宫。」
      我瞬时恨中生厌,重重将门合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启彦又以扇柄叩门,见我仍不理会,便扬声命侍从「窗下置案」,分明要自花窗跳进来。
      我漠然笑道:「安知跌不死呢。」
      启彦静默,然后用尽力气猛地拉开门。纸绢破裂,银箔一片一片落在底席上。我猝不及防,没有退后一分,只是缓慢举起柏扇遮住双目。
      这是避见粗人时的礼仪。
      侍从顷刻聚至门旁。启彦忽然目意温和,摆手命众人退下。他夺去我的柏扇,拼命折却无法折断。我又笑。他几乎流泪:「我从不知道中宫盼我死。」
      我平静道:「我从不敢这样盼望。」
      他不再说话,轻轻牵一牵我的衣袖,摸索着将我的手抓住。我深重的恨意仿佛略有消减。幔帐拂动,屑金花蕊耀如点星,帷屏背后是漫然无尽的黑夜。
      这仿佛是极盛大的一场欢爱,仿佛一切情恨都付于床笫。我微微仰颈,一副长发仍有些潮湿。御帘翻卷,月光照见他双目轻阖,情思迷乱,至纯真至无辜。

      次日与启彦遂赴中务卿私邸探视秋罗。秋罗病势沉重,一路北上已耗损得不成人形。中务卿家人丁稀落,侍从亦少,汤药等事还须樊明均亲自料理。
      启彦与樊明均向东廊间议事。我至秋罗榻前,秋罗吐吸艰难,许久笑道:「早对父亲说过的,你一定肯来看我。」
      我小心坐下,满腹寒暄一字也说不出。秋罗倚卧枕上,舛花色汗袗益发衬得她骨骼轻瘦、肌肤皎洁。「宁姐姐。一载——」她竭力支撑身体替我拭泪,「又不是一世未见,姐姐竟哭了。」
      我摇首痛惜,恨不能用余下时光躬亲照拂她。日光充沛,邸内置盆石,错落植以蓟与铁线草,花开繁荣。秋罗眉心旋紧,发丝一缕一缕濡在颈边。我为她打一打扇,言声清柔:「此后再不会分开。你本该入宫修养,」我垂眸思忖须臾,「我毕竟不好驳中务卿大人的意。」
      樊明均素将秋罗视若至宝,便是自己死,也不许旁人伤她半分。秋罗在沅,他日夜牵挂、寝食并忘;至秋罗回来,他一心看顾幺女,朝中事多有敷衍。
      秋罗含笑道:「父亲大人舍不得我,我也无力费这番周章。我只想问你,」她忽然神色一黯,「究竟……究竟保不保得住?」
      我自然明白她意指亲王,却不知怎样回答。启彦若执意一事,便绝不肯退让。我未归政时或可转圜,如今亲王落入平、夏二人之手,不过是屈打成招、堂皇处斩。
      我莫名战栗,心痛如绞。从前为院上,亦为秋罗,罔顾一切保全亲王,渐渐竟连自己也想不清是何道理。我支起格子窗,蝉声绵聒,启彦正在廊下与人谈笑。
      秋罗软软卧伏,眉心更紧,两颊已有泪痕。我极慢地走过去,抚一抚她的额头,正色道:「你千万放心。」我只是不愿启彦顺意。
      秋罗未置可否,一时言及往事,眼底却有一闪即逝的哀怅与不甘:「殿下在内里,」她言声艰难,「殿下在内里,原有一位意中人。」
      我并不惊愕,淡淡道:「殿下也与我说过这样的玩笑话⑧。」
      秋罗神情一凛,双手握紧折扇。是极朴素的一把蝙蝠扇,卵白底色,用墨与金泥绘成松枝明月。她咯咯笑起来,哽结,顿一顿又笑:「原来你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女公子。」
      我摇一摇头:「薛氏之外,我再想不到旁人。」
      她听见「薛氏」,眼中有片时的悚惕,良久怅然道:「原来你也想不到旁人。」
      「殿下——」我愈感异常,终于低声问道:「殿下待你不好?」
      秋罗将蝙蝠扇抵在面颊上轻轻摩挲:「殿下待我很好。我在他眼里,」她望向我,目意清冷使我无端不安,「却不及那一位在他心里。」
      亲王居西苑时,除却怜安夫人,并不见得到其他女子;至清河院身侧,所见也不过是鄔霞尚侍与另几名侍从女官。这些人或有所属,或较他年长许多。我实在不能相信。
      我未便妄自揣测,小心宽慰她:「殿下信中屡屡称你敦方贤好,你不要多心。」
      秋罗恬然微笑:「凡提及我,他也只剩这四个字。」她扬眉,笑容绚烂奇诡,「我也只剩这四个字。宁姐姐,你代我去看一看他。告诉他,我拼命……拼命保他周全。我知道许多故事。那一封信——」
      启彦打帘进来:「妃殿下与中宫讲的什么故事?」樊明均在他身后,已然面色如纸。
      那封信便是我命亲王「勿顽抗、将罪责推与岐阳侯与中将」的凭证。
      我引袖轻笑:「圣上这样心急。」
      启彦充耳不闻。「妃殿下,」他向榻旁三尺处端正跪坐,欠身道:「妃殿下与朕暌违多时,总有许多话要说。凌衍诊治不力。妃殿下随朕回宫,这病让太医令看过才好。切勿拒绝。妃殿下与朕知无不言。若能言无不尽,妃殿下所求,朕绝无不许。」
      我不觉冷笑。这哪里是体恤弟妇!将秋罗迎入内里,分明更便于监察盘问罢了。启彦心思缜密,秋罗便是再修炼二十年,他也寻得出破绽。
      樊明均自也听得出弦外之音,战战兢兢道:「臣请旨……」
      我为难:「中务卿大人舍不下女儿呢。」
      启彦深深望一眼樊明均,又看一看我:「中宫所言极是,中务卿大人舍不下女儿。」
      我心底忽然悚动。秋罗天真,是否会为亲王背弃我?樊明均愚直,是否又会为秋罗背弃我?
      然而我并无畏惧。

      启彦登车。樊明均出门拜送。我挽一挽垂绢⑩,双手扶起他。
      樊明均讷讷道:「适才圣上问话,臣没有辱没中宫。」
      我怔了怔,用力抓住他的手臂:「我从不疑心大人。只是——」我凛然正色,声音低而坚决,「妃殿下言多必失,请大人务必仔细看顾。」
      樊明均忽然一攒眉,喉中响动,眼里已有泪光:「秋罗可以死。」
      闻言既惊且骇。父亲待他,不过是指点仕途;我待他,不过是寻常礼遇。樊明均却将这些视为至重至宝贵的恩德。他深知投木报琼,自我尽力为鄔霞脱罪时起,他便甘愿将自己乃至秋罗的性命交与我。
      我叹轻轻叹息:「我只请大人仔细看顾。」

      行至校书殿,偶然起意见一见墨瑾。我忌惮她的城府,如今竟极少面晤。启彦顺从回避。校书殿人迹稀少。向西的花荫下,桃园内侍正与几位殿上人掩韵游戏。
      我自南渡廊上殿。是侍从歇午的时刻。殿内一片空寂,两侧累满或开或阖的桐木书箱。内里藏书装裱雅致。书册多用梅溪与宇贺纸,卷轴则概用朱城纸、檀香木杆、薄青绫引首与柿红锦贉。我轻唤「典书」,一面蹑足走进里隔间。
      墨瑾披散长发,倚屏读诗,一尊胧银薰炉置于冰盏中,香气很是清爽。她如今身躯矜贵。此年京洛燠热不堪,内里原没有存下几方冰块,她便常常抢橘典书与桃园内侍的份例来用。
      墨瑾不料我进来,慌忙推开书案,起身见礼。我却恰好看见那只棠梨花枕自她怀里跌落。
      我不动声色,偷眼环顾四周。这阁间逼仄幽暗,目及处竟都是昔时的心爱之物。墨瑾大窘,胡乱解释道:「琅华夫人收拾中宫旧物,昨日才送抵我这里。」
      我含笑点头。上岁八月,那花枕便已不见了。
      我并不要她归还。这些旧物留之无用,不过是徒增悲凉而已。我厌烦墨瑾含混无尽的辩解,转身离开。
      殿外依旧喧聒。桃园内侍文思敏捷,我凑去观玩,与四位公卿合力也无法得胜。回到承安宫,一时想起荻姬清晨送来的书信还没有作答。面对满纸文字思忖半日,落笔也只是「岁月静好,万勿牵挂」。
      而我这样明白,岁月静好,终究不可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第二十七帖 梦草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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