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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二帖 上章殿事 续 ...

  •   十二下.
      夜里偶染风寒,因皇帝入夜方移驾崇光门,索性安心睡足。内里女官多出身地方,如今盼得父兄上京述职,纷纷请旨面晤。我恩许,众人感激,便带回诸多土产送至北殿。午后各自散去,本音寺大紫衣尼君参内,我薰沐妆整,赴檀林敬听讲法。此时迩贤殿传闻御体违和,上下纷纷猜测今夜殿会是否照旧。皇帝闭门一日,不见外臣;酉正宣旨,命各宫收典妥当,刻下启行。

      东去一路街衢宽阔,沂沅战火未熄,洛中宅邸门前满是敬神的木牍与柏枝。冠盖经丽正院出章华门,女官乘赤穗车渐渐自四方聚拢,至桃园小路与地方官的车马分列两侧,由侍从张起幔帐。一时万籁俱静。
      皇帝早已驾临。御体沉重,恹恹倚卧枕上,顺恩与紫极殿宣旨左右殷勤服侍。我向皇帝见礼。皇帝神情疏淡,用过药方命人掌灯,再宣进言的官员。
      我便与启彦向帘后坐下。启彦不能上殿与众人言辩切磋,却也安心陪伴,一面轻声报出各人的官职履历。
      三位枚方②商贾最先觐见,再是女学的先生与戒律师,所奏之事无关痛痒,不过借机一窥天子颜色。皇帝也觉可笑,命宣旨女官分赏金银缭绫了事。
      此刻朝臣陆续升殿。我移近御帘,看见父亲与楚相一同进来。两人礼数周全,并不似怨结深重。皇帝见到父亲,忽然神色一哀、身体一颤,楚相便匆忙上前扶住他。
      真是谄媚!中怀恨意,我不禁掩袖冷笑。
      皇帝静默,许久方笑道:「既然都在——」
      苍州令徐敏行不宣自来,青袍乌冠,于一色朱紫中格外触目①。他身材魁梧,全无京官的脂粉气,一袭官服异常粗糙,由他穿来却分毫不显萎靡。
      启彦旋首微笑,示意我退向里面一点。而皇帝欢喜已极,便是再远的地方也能看清。他唤徐氏「谨之」,命顺恩设座添茶。父亲侍立一旁,神情异常凛肃。
      「臣请旨撤兵藤泽。」
      此人言辞坦白,迥异于京都做派。
      「锦丹苍柳③,城城倾覆,嫠孤遍野——」
      「都知道。」皇帝潸然:「朝府处事不力,守军④辛苦!」
      徐敏行对此必有切身之痛,听得「守军」二字,眉目一凛,言辞愈发铿锵:「苍州守军无人惧死,刀头舐血,愿与南夷一决高下——」他看一看父亲,又向皇帝正色道:「最终却死在自家手里。」
      我深知内情,只是担忧父亲。而皇帝对此事亦有所耳闻,他并不发问,含笑示意讲下去。
      「左相大人心知肚明,」徐敏行目视父亲,眼底溢出忿恨,「地方守备不足,竟以命填。军府不治军,四处抢掠、作兽噬人,恨不能倒戈与南夷一并渡江打回来!」
      父亲悠悠然打扇饮茶,如若未闻。
      徐氏递上奏本,声音微微颤抖:「兵苟义,攻伐亦可。然而相府庇爱亲信,军中编入一万流寇,名为杀敌,实为敛财。相府觊觎沂沅南夏之心,毫不逊于南夏觊觎中土之意。藤泽一战,军府仍饱私囊,地方仍以命填。沂沅百姓如今恨极朝廷。相府因一己之利致使天下离心离德。相府得不偿失。」
      我方寸大乱。启彦扶一扶我,请我不要再听。我不理会。
      「谨之。」楚相轻轻叫住他,「谨之实在无礼。」
      父亲满心怨怒便这一瞬迸射而出。他不顾身在御前,掷笏于地,恨恨切齿道:「你是好人!贪生畏死一味乞和,朝府赔款割地,你却锱铢不失。朝中人人肯为这一战捐身徇义,安知你与南夏暗通款曲,得檀山君许诺三万锞银,好与靑仪作嫁奁!」
      我心下一痛,将扇子死死握住,几乎嵌入骨骼。
      两朝臣争斗已久。父亲更因少允一事欲将楚仲贤千刀万剐。然而此日他便是恨到极处,这般攻讦,亦难免不会引火烧身。
      皇帝仍作壁上观,冷眼看父亲支手舞脚地扬声斥骂楚相。殿上人如坐针毡,纷纷借口退去。徐氏向楚相手里塞一方绢帕,楚仲贤满额汗湿,身体微躬,以谦卑之姿任凭父亲嗔叱。
      父亲不敢罢休。仿佛无比憎恨楚相略含笑意的目光,他步步紧逼,直到皇帝微声说道:「两贤相厄,为何不能和衷共济!」
      「明日悬首狱门,今日竟还有颜面笑出来!」父亲怒不可遏,若非圣驾当前,必定抡拳去也。一时徐氏为楚相辩解,父亲便又劈手指着他,一口啐向楚相道:「你党逆叛国,也只交得如此贱辈!搬唆他上京坏我声名——」他顿首大哭,「圣上识人不清!」
      我颜面尽失。启彦牵一牵我的衣袖,我却连看他也不敢。
      父亲素日温和,我从不知道他竟是这样一个势大逼主的妄臣。皇帝苍白疲惫,渐至睡去。父亲愈怒,几步上前,顺恩拼命将他拦住。
      「宗澜。」楚相仍唤父亲表字,他被父亲怫然推开,声音却是一般平稳,「谨之见识浅薄,恐多有误会。请你向圣上梳理头绪,我让谨之赔罪。」
      徐敏行只是泰然饮茶:「军府、近卫府皆听命于左相。左相掳得千万珍宝,两府本已是鲜衣怒马,此后更如烈火烹油。」他扬眉,「宁大人拥兵自重,收买两府。」
      父亲和悦微笑,似将一切算计缓缓吞入腹中。
      「横害忠义,祸乱朝纲。他日——」
      「不敢。」父亲欠一欠身,合扇自指:「樗朽之身,若再无人效死,经徐大人一番奏劾,必定身首异处。」他声音低沉,渐渐透出彻骨的寒意:「徐大人衎直周密,我很是惶恐。今日待大人多有不敬——」
      我心弦绷紧,悲恐自背后轰然袭来。
      「我愧对大人。大人一去,六眷由我照拂。」父亲弹指,无数武士持刀上殿,轻轻制住徐敏行。
      父亲起身,字字如金石掷地,裂帛催心:「徐氏依附右相,假诤谏之名诬害朝臣。臣请清君侧!」他向近卫大将淡淡道,「事毕厚葬。」
      我大惊大骇,父亲妒忮悖悍,竟敢在御前枉杀无辜。我罔顾一切挣脱启彦,奔出几步却重重跌倒。
      父亲听到帘后声响,忙命武士住手,一面来扯这御帘。我惴惴。父亲忽然垂手笑道:「圣上贪爱媚色,殿上半日,还要美人相陪。」
      我顿感屈辱,唤他「相府」,只借鼻噎假了嗓音道:「徐卿何罪,独以直言。相府错杀元良谏辅。」
      父亲面色陡变,望向帘内,虽看不见人,仍似要将我囫囵吞下一般凶恶。
      「圣上好纵容!榻上女子如何谈得朝中事!」他一时气凝,又一时琅然冷笑,「但请妃子指点,这元良是谁家元良!」
      我愈悲恨。启彦也被这侮蔑触怒,便要开言争辩,我只说父亲并不知情,含泪拉住他。
      「徐氏奏劾相府,证理俱在。其人忠直,言辞坦白,俯仰不愧天地。」我一字一字决绝道:「此事是相府之过,相府应当刻下请罪。」
      父亲不屑再辩,命武士将徐敏行押至殿外戮首。我恨皇帝不阻拦,亦恨徐氏一言不发、坦然就死。情势逼急,容不得细细权衡厉害。一切纷乱瞬时退去身后万丈,我攥紧衣衫,阖目亢声道:「父亲大人应当刻下请罪!」
      父亲置若罔闻,稳稳走出三五步,方如被刺痛般蓦然转过身来,双唇嗫嚅,满目不可置信。
      顺恩便在这时悄悄卷起御帘。帘外明灯如昼。我鼻酸,目痛,浑身颤栗不止。
      柏扇掉落,发出意外轻柔的声音
      皇帝慢慢走过来:「我没有错看你。」他向徐敏行轻轻颔首,面无悲喜,「谨之,这是左相家女公子,适才救得你一命。」
      徐氏至我面前深揖,眉眼间仍有十足的惊觉。
      「宗澜。」皇帝又唤父亲表字,「藤泽可以攻,只是要先将你的人撤下来。」他与启彦目光相对,「命楚中将来请左相手书,速至军府点兵南下。」
      父亲未敢异议,换作另一副脸孔,小心赔笑。皇帝不理会,又命启彦整理各人奏本,甄选后交与迩贤殿宣旨⑤。启彦称是,却在回身时撞上一个人。
      竟是启朔。
      启朔袍裾及地、垂旒曳鬓。他果然甚得皇帝爱重,无分时节,朝夕在侧。启朔向皇帝见礼,又一一拜会东宫与各位朝臣,最后至我面前笑道:「不意阿姊也在。」
      启彦言辞冷硬:「要称东宫妃殿下。」
      启朔仍笑:「阿姊并不介意。」他抬眸,眼中有洞悉一切的敏锐与暧昧,「我明日便从阿姊习字读书。」
      启彦面色不堪,冷冷道一句「失礼」,伸手将我拉开。

      在车前见到楚相,腹中千万言语盘鲠喉间,一番挣扎,却半字也说不出。
      若能将行刺之事抛置一旁,这该是怎样的重逢?与他已有三年未见,我何尝不思念他!记得幼时踏歌于野,他携我登高,负我涉远,我便紧紧伏在他背上,朝他颈窝里吹气。
      「阿伯。」仇恨即便再深,此时仍不忍恶语相向。我笑意凄苦,最终只是平和问道:「这三年来,阿伯家中可好?阿伯是否平安顺意?」
      楚相眼中杳有泪光。他年长父亲不过两岁,竟然须发皆白、佝偻龙钟。
      「都好……」他双肩颤抖,声音一并起伏断续:「都好。也都牵挂妃殿下。」
      我心下一软,几乎不敢问他:「那把腰刀——」
      楚相怔愕。
      「错银刀鞘,中间錾一叶燕陵杜若。」
      楚相方才恍悟:「许多年前赠与宗澜。」他又不解,「妃殿下何故问起此物?」
      我惊惶,疑惑潮水般漫来,然而不及再问,启彦便唤我登车。于是匆忙辞别楚相,与圣驾一同返回内里。

      中将楚光策连夜出征与苍州令徐敏行晋为从三位户部丞的消息几乎同时传遍洛东。我担忧父亲,启彦却在一旁与我置气,要我避见启朔,免生事端。
      我骇笑,任情与他争辩,不免一时动气,便罔顾礼数,撇下他独自回到北殿。
      侍女们刚刚睡稳。雪后霁空明澈深远,夜风吹卷幔帐,眼前便是墨瑾吮笔凝思,与惟初的书信展在案上,旁边置一方琉璃笔洗,笔洗里浮着几瓣茶梅。
      我没有开言惊扰,悄悄绕回寝殿盥漱除妆,和衣卧下。
      夜里莫名地落了雨。雨声一瞬分明,又一瞬渺然远去、渐至于无。黑夜之中没有方向。我忽然清醒,无尽的迷惘痛楚刹那逼至眼前。
      我从不能相信楚相谋刺父亲。然而父亲威势已极,竟至欺凌朝臣、目无尊上。欺凌朝臣,终究四处树敌;目无尊上,皇帝今日尚肯宽纵,岂知明日不会寻机重治。那时我茕茕一人,又当如何是好!

      如此胡思乱想,这一梦却是意外酣沉。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十二帖 上章殿事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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