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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无泪
      我出生的地方叫做无泪,无泪是一座城。
      我始终很奇怪,为什么会叫无泪,因为每次我穿过这座城,总是会看见有女人在流着泪。
      无泪是个太女性的名字,我就想这一定是个女人起的,只有女人才喜欢这样腻的名字,男人不会。
      一座城太过女人,是一种悲哀,就像一个男人生得太女人,同样是一种悲哀。
      我就是这样一个悲哀的男人。我叫清欢。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几乎封了所有的路。我一边走,一边找路,一边回忆往年走这条路的情形。立春过后,雪就会化开了,偶尔会有松鼠窜过眼前,就像迎接我回到无泪城。
      我很喜欢松鼠,喜欢它们大大的尾巴,灵活的身子,因为这些,我都不会拥有。我总是喜欢一些无法拥有的东西,松鼠只是其中之一。
      无泪城里的女人都生得很美,喜欢在夜晚立在路边甩着手帕对路过的行人媚笑,我遇见过一个穿紫色衣裳的女人,一点都不惧怕地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问我累不累,那时的我还没有接触过女体的柔香,被她一问忽然就愣了,然后说,我没钱给你,女人怀疑地看着我,然后一把推开我,既然没钱干吗走这条路。
      于是,我知道了,无泪城的女人都喜欢钱。
      后来经过那条路时,我总是脚步匆忙,生怕被识穿些什么。我不喜欢脂粉味太重的城。

      现在,每年我都会回无泪一次,大寒日进城,雨水日出城。因为这个时间,我会遇见一个我喜欢的人,他叫江子畔。

      ●江子畔
      今年,是我晚到了,他已经坐在那个屋子里喝起了酒。仍然是烧刀子。
      他对酒很专一,从不沾别的酒,这一点上,我是佩服他的,因为我的口味很杂,我觉得他的做法很地道,就像他的人。
      我坐下来,抡起一坛酒就猛灌了一口,然后大声地咳嗽,觉得快慰。
      他是个惜字如金的人,但是他很接纳我的陪伴,这就够了。
      他酒量很好,曾经有一年,他一口气喝了三大坛的烧刀子都没有醉,但是今天,他只喝了半坛就醉了,并且倒在那里口齿含糊地说着一些话。
      我没有醉,只是看着他醉,然后帮他脱了衣服和鞋子,把被子揽在他的身上时,我又看见他延至手腕的一片刺青。
      桌前有几大坛的酒,但是我却再没有酒兴。

      其实我知道他来无泪是为了见一个女人。
      有一次,我们喝酒,喝了很多烧刀子,他把手揽在我肩上说:“清欢,要是你是个女人,我就娶了你。”
      “我是个男人。”
      “可是你他妈的比女人还美。”
      他说完这一句,我就醉了。
      从前若有人这样说我,我一定会抡起我的剑。但是现在,我却真的开始思索这个问题,如果我是个女人是不是会更好。
      他推了推我,见我没动静就披了袄子出去。其实他不知道,我只是迷醉,并没有真的喝醉。我一直好奇他来无泪的原因,没有直接问他是因为觉得唐突,每个人都有一些自己的隐私,不愿告诉别人,况且,我只是他的一个喝酒的朋友。
      那天,我跟着他潜进了一座大宅,他在院里的假山后巴望着屋子,我在屋顶巴望着他和屋子。
      屋子里的女人很美,面若桃花。红烛映在她的脸上。她一直在看书,他一直看着她。
      很久,他们俩都没有动静,我看不下去,于是一个人先回去了。
      他回来的时候,已经打过了更,看见我坐在桌前喝酒时一愣:“你醒了?”
      “我没醉。”我直直地看着他,他略过我,一个人拿了一坛酒,又开始喝酒。
      “江子畔。”我叫他,“如果我是个女人,你会娶我吗?”
      “是啊。”

      ●沈傲霜
      那个女人叫做沈傲霜,是无泪城主的夫人。
      城主是个世俗的人,商人。
      我讨厌商人,集合了奸诈、狡猾、预谋和侵略性为一体的人种。我本身是个不喜欢思考太多事情的人,和他们这样的人接触会让我觉得累。江子畔是个很直的人,虽然沉默,但是我很喜欢他。因为我也不喜欢说很多话。
      他一定很爱那个叫沈傲霜的女人,因为每年冬天,我都会在无泪遇见他,和他一道喝酒。沈傲霜的确很美,却也不是不可比拟的。成年以后的我遇见过不少美丽的女人,要是江子畔只是单纯地喜欢美丽,那么事情就会容易得多。沈傲霜是他得不到的女人。

      第二天,他的酒醒了,他第一次和我说起他自己。
      “你有妻小吗?”
      “没有。我不适合做一个丈夫。”
      “我有一个很爱的女人。曾经,我们很要好,她喜欢在屋子里点一支迷烟,我一走进去就浑身酥软。蝴蝶很喜欢这样的味道,会纷纷飞进屋子。我坐在塌前,她就会和我说起以后,以后会有风花雪月,以后一切皆是美好。我总以为她会迁就我的功名心,但是等我回到那里,她已经嫁人了。”他第一次和我说起他的事,我不知道怎么答话,只是看着他起来拿酒,然后灌自己。
      “对于酒量好的人来说,喝了很多却醉不了,是一件痛苦的事。买醉不如买笑,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欢场
      后来,我硬拽他去了胭脂楼,他坐在一堆女人中间,却还是没有笑,只顾喝着烧刀子。我看不下去,遣散了那群女人,最后,还是只有我们喝着酒。
      女人留了古琴没有带走,我把手按上去说,我给你弹一支曲助你酒兴吧。他说好。

      有的时候,我看谁的笑都觉得是在哭。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人,他说,有些人笑,其实是为了掩饰,他其实是想哭。听到这话我就笑了,笑的时候我仍然在想他的这句话。后来,每次路过无泪,看见胭脂楼的女人们笑得花枝乱颤我就觉得其实她们都在哭。
      他还说:“清欢,如果你是女人,我就娶了你。”我一把推开他搭上来的手厌恶地说:“我他妈的是个地地道道的男人,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恶心。”我很清楚他的眼神所表达的意图,那时,即便穷苦,自尊仍是有的。当时,他嘿嘿笑了几声,就跚跚地离开了。
      我根本不知道一个人可以为达目的歹毒到这样。当晚,收养我的林家夫妇被人一顿痛殴,老人单薄的身子像风中残烛一般摇摇欲坠,我问他们是谁打的,他们只是抓住我的手说:“欢子,伍家财大气粗,别招惹那群人。”男人第二天又来了,看见塌上老人的尸体,一脸惋惜:“哟,这是怎么了,谁不知道清欢是我伍婿人的人,居然敢欺到这儿来。”一转身,手就搭到我的肩上,“清欢,你跟我回去,二老的葬礼我给你办得风风光光。”
      他要我随他走,我就随他走。
      伍婿人好色,娶有十六房妻妾,我踏进伍家门槛时就觉得有女人的眼睛看着我。伍婿人说,你比她们都要美。我看一看周围,没有说话。
      他揽过我的身子时对我说:“你看那些女人,没有漂亮的脸蛋,涂脂抹粉成日练习怎么笑,但她们还是没有你美,你只是坐在这里,什么表情都没有,就比过了她们。她们其实不是在笑,她们是在掩饰。”我延着他的手指出去的地方,看见一张娇小的脸,不很美,但是很清秀。
      “那是谁?”
      “青衣裳的?哦,那是二房的丫鬟,青色是低贱的颜色,只有丫鬟们才穿。” 伍婿人没有发现,那天,我身上穿的衣裳也是青色的。

      她时常巴着眼看我,我一看她她就马上别过头。有很多人都会偷偷地看我,但是大多都带了一些鄙夷。太美的男人是一种罪过,女人会好奇,也会唾弃。但是她只是看着我,眼神像一泓水,清澈见底。在我取代了伍婿人成为伍家的主人后,我才问她为什么总看我,她说,因为很美。
      “美?不觉得恶心吗?”
      她摇头:“太美丽的东西总是容易早夭,要恶心也是恶心老爷,不是你。”我奇怪她说这几句话时很平坦,未经酝酿脱口而出,说完却惶惶地看着我。
      “我真的很美吗?”
      她很认真地点头:“比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都要美。”
      “你叫什么名字?”
      “柳月儿。”
      “以后你来帮我打理伍家的事务吧,可以吗?”

      没错,我随他走,就是为了要取他而代之。
      伍婿人是个奸猾而心思慎密的人,但是我把握了他最大的缺点——好色。我最恨的就是别人说我生得女人,更何况还露出一张欲望明显的嘴脸。他用他肥硕的身子压着我时,我的表情总是很僵硬,他说我在笑,我就想起他说的那句话,笑是为了掩饰。
      他有时说的一些话还是很对的。
      他到什么地方都带着我,他生意上的伙伴就都认识了我。他对他们介绍时说:“我的侄子,清欢。”我就会礼貌地点头,假装看不见对方眼里暧昧不明的视线。
      无泪的胭脂楼是他带我来的,他喜欢在这里一掷千金只为买□□颜。他说:“人生在世,就是要及时享乐,无泪城的最美的女人都到胭脂楼来了,只要花得起价钱就能得到。”所以他很得意他挣的钱都送去了胭脂楼。
      他每年冬天都会去,长途跋涉也不觉得辛苦。
      所幸他到哪里都带着我,不然我一定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无泪这座城。

      ●沈傲雪
      夜晚的胭脂楼纸醉金迷,江子畔身边的我正专注地弹着琴助他酒兴。一个地道的男人,和一个比女人更美的男人在一起,气氛自然有些诡异。
      除了给伍婿人弹琴外,这是我第一次为别人弹琴,并且是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弹琴。柳月儿说我很傲,不甘平庸,其实她不知道,我只是想平反我自己。
      一个完美的滑音后,我的手随着忽然划破空气的一声叫喝嘎然而止。
      “江子畔,你是个懦夫!”
      江子畔只是抬头看了她一眼,转而对我说:“清欢,想不到你弹琴这么好,接着弹呀,别停了。”
      我没有听他的继续弹,而是看着这个闯入的女人。看着她,我想起一个人,沈傲霜。眉眼轮廓都很像,她也是一个美人,只是沈傲霜的美是静的,而她的美,是动的。
      “江子畔,你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你不是喜欢姐姐吗,去把她抢回来啊,干吗窝在这种地方喝酒,还找个男人陪你。”
      我知道了眼前的女人是谁,我也知道她是误会我了,她的眼神我以前也曾接触过,那种明显写着龌龊的眼神。虽然胭脂楼也有男人卖笑的。
      我没有做任何解释,江子畔却为我解释了:“清欢是我朋友,请注意说话的口吻。”
      “我也想很温柔地和你说话,说一些我们都可以高兴地笑着的话,但是如今你的模样让我说不出口,你的作为更是让我无法忍受,你倒是把当年洒脱的江子畔还给我啊?”女人的声音有利一些哭呛,我觉得这场对话我再不能听下去,于是起身就打算走。
      “等等,我和你一起走。”江子畔叫住我。
      “不行,你不能走。”
      “我为什么不能走?”
      “你得把话说清楚了才能走。”
      “你要我说清楚什么?”
      “既然你这么喜欢姐姐,那就去告诉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鬼混算什么出息。”
      “如果去找她只是证明我的出息,那么那点出息就当我没有好了。清欢,我们走。”
      看见她开始流泪,我就知道江子畔不会狠得下心扔下她就走。
      他很爱江子畔吧,就像江子畔爱沈傲霜那样的爱,但是她爱的男人爱上她的姐姐,她的姐姐即使嫁了人还是带走了他的心。江子畔最后还是走过去,叹气,然后说:“傲雪,是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们姐妹。”
      女人忽然就大声地哭起来。
      我很羡慕这样坦白表达自己感情的人,在退出去的时候我顺手带上了门。

      ●烧刀子
      回到我们喝酒的那个房间时,出门前燃着的柴火已经都熄了,黑漆漆一堆洒在地上。还有很多酒坛子靠着墙壁堆放着,我觉得无趣,拎出一坛烧刀子,拿一只大碗盛了来喝。
      认识了江子畔,我才开始渐渐习惯烧刀子的烈。如今倒是越来越习惯这样的味道了。

      我想,烧刀子的名字就是表达酒之烈如烧如刀,就像秦川大曲,有些人叫它“挖心”。
      那天,江子畔很晚才回来。回来后就很平静地就着柴火和酒坛坐下喝着酒。其实我以为他不会回来的。
      窗外是一片竹林,雪停了之后望出去,景色很美。屋子在无泪的最南边,一定是无泪最温暖的地方,我是从更南的地方来无泪的,江子畔是从哪里来的我不知道,他从来不说,我也不问,但是我们仍然在一起喝酒。
      在南边的某个地方,刺青是为了表达爱情。刺的大小则是表达了程度。看见江子畔延至手腕的刺青时,我就有了觉悟。
      我很想知道究竟他和沈傲雪说了些什么,让他这样平静。据说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不知道是不是会杀死一个人。

      第二天下午,沈傲雪来这里找他,他们说了很久,我借口买酒出去,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江子畔拿着小刀在剔剑身上的锈迹,那把剑很旧,但是他一直带着。
      “我带了一只烤鹅,几个小菜回来。你也差不多该饿了吧。对了,那个沈傲雪呢,走了?女人还真是麻烦,不是哭就是闹,不然就缠着你很久。相比之下,我还是更喜欢胭脂楼的女人,她们要钱,只要给她们钱她们就会对你好,不用费心思琢磨她们在想什么,更不用安慰她们,因为她们不会笨到在客人面前哭。”
      “这儿有盐吗?”
      “什么?”
      “盐呀,剑上的铁锈除不掉,我想用盐擦一下。”
      “别弄那剑了,先吃东西吧。”
      “但是锈迹擦不掉。”
      “没什么大不了的,剑旧了,再找一把就是了,先吃东西。”
      “但是这把剑跟了我很久。”
      “所以旧了,该换新的了。”
      “那么这把呢?”
      “没用了,扔了吧。”

      ●倾诉
      我知道沈傲雪一定很固执,但是我没想到她这么固执。后来,她每天都来找江子畔,或者坐在他身边与他说话,或者索性不进屋,只在门外朝里看。
      江子畔有时看着她,有时当作没看见,我总觉得如茫在刺,好像自己的一切都被暴露出来了一样。
      沈傲雪的心思很简单,沈傲霜已经嫁人了,她希望江子畔认清这个事实。然后,接纳她或者不接纳她都是一个结局,她不希望再怀揣着微弱的希望绝望地生存下去了。
      如今与我在一起的江子畔让她很失望吗?
      “其实有时候,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会更舒坦,虽然我或许帮不了你,但是我可以听。你曾经说过,如果我是女人你一定会娶我,那么如果我不幸真的是女人,现在我们就已经是夫妻了,我觉得这很重要,意味着分担、分享和接纳,虽然那句话你未必当真,但是我记得,姑且我信了它,姑且我们如果一次,那么,你可以尝试告诉我,而不是只对你手中的烧刀子发泄。
      你只知道我叫清欢,你还知道我生了一张比女人更美的脸,你知道你会在无泪遇见我,你知道我会弹琴,这些表面光鲜的事让我看起来道貌岸然,其实我现在的一切都是偷来的。你知道吗,我是个非常小心眼的男人,谁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会记恨很久,一有机会我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来。以前,一有人说我长得不像个男人,我就会与他干架,回到家养父母总是边帮我处理那些伤口边说我脾气倔。我受不了别人说我不像个男人,我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我的倔强和我的脸害死了我的养父母,为了报复,我做了那个人的男宠,一做就是四年。四年后,我杀了他,并且取代了他的位置。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杀他的?”
      “你是怎么杀他的?”
      “我在他的酒水里下了很多春药。他是慢慢地感受死亡的。一个好色的人,死于服用春药过量,这样的死法是最适合他的了,不是吗?
      有人说,我已经有了做一个女人的自觉,不管是与否,我的样貌是天生的,我改变不了。”
      那一天,我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也不管江子畔有没有在听。总之,我觉得很畅快。他终究会做一个决定,在他决定改变什么之前,他起码知道了清欢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清欢,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做?”
      “告诉她,然后问她爱不爱你,如果爱你,那么再问她愿不愿意跟你走。”
      “现在我还有资格去告诉她吗?”
      “为什么没有?”

      ●远行
      第二天,江子畔终于决定去找沈傲霜。
      我是听见他带上门的声音才醒的,醒来后我发现,那天雪下得很大。
      下午的时候,沈傲雪又来了,见他不在就直接在门外等,后来我把她叫了进来,我说,外面很冷,屋子里生着火,边烤火边等会暖和些。她想了想,就进来了。
      开始时,我们都很没有说话,但是她不时偷着看我的小动作叫我觉得很有意思,我问她我生得很奇怪吗?她脸一红,说不好意思。
      我和她坐在火堆前很缓慢地说着话,话题都是江子畔。她在说到江子畔时,嘴角都会轻轻地扬上去,我有一些妒忌,因为我无法这样坦率。
      “既然这么喜欢他,干吗不去抢回来。”
      “他喜欢的是姐姐……”
      “你姐姐嫁人了,他没有机会了。”
      “即使没有机会他还是只喜欢姐姐一个人。他说,他就这么看着她,一生一世,只要看着她,知道她过得好就够了。”
      “一生一世看着一个人,不能靠近也不走远,你觉得她会幸福吗?”
      “我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一种痛苦。”

      大雪下了三天,我和沈傲雪都呆在屋子里没有出去。
      沈傲雪没有离开是因为她在等江子畔回来,她觉得因为雪太大了,他回不来。我没有离开是因为外在等雪停,雪停了我就离开。
      我觉得江子畔不会回来了。
      雨水那天,雪停了。

      ●归期
      那之后,我遗失了江子畔的消息。无泪像一座死城,没有生气。
      我开始变得非常容易饿,时常是晚饭吃完了睡前再吃一顿消夜,晚上也睡得很晚,总是睡不好。人却没有长胖。
      柳月儿羡慕地说这样的体质女人想求都求不来,因为她是易胖的,一到冬天吃得多了脸就会圆起来。我不喜欢女人太瘦,稍微丰满会显得健康,沈傲霜很瘦,我也瘦,所以我告诉柳月儿,她那样的程度很入我的眼。
      我仍然每年冬天都会去无泪,已经养成了习惯。
      那天,有人扣门,我以为是附近的店小二送酒来,打开门看,却是沈傲雪。
      那天开始,沈傲雪就留了下来。我们很少说话,偶尔说的也都是江子畔,从她的口里,我知道了很多江子畔以前的事,譬如,他和她们俩姐妹是同门师兄妹,譬如,他们学艺的地方叫做秃木崖,譬如,江子畔的洒脱总是让周围的人无法不注意到他。
      沈傲雪是个很直白的人,但是她不会逼兀地对一件事刨根问底,即便很好奇还是知道适可而止。她想在这里等到江子畔,她同样遗失了他。
      “那么你呢?你也在这里等他吗?”
      “可能是吧。”
      “等他陪你一起喝酒?男人的友谊真奇怪,你不会希望多了解他吗?光是喝酒就是朋友了吗?”
      “他不说我也不去问他,我觉得这是基本的礼节,而喝酒是方式,像是维系我们的支架。”
      “说得文绉绉的,我也不爱听这些。不过我知道你也在等他,那就够了。”

      我们一等,就是三年。
      我和她,一同在无泪度过了三个冬天。

      ●战火
      第四年,到处都开始打仗。
      无泪出来后我看见好多女人一边走一边沿路乞讨,景象凄凉,就像预言中的世界末日。
      返回伍家后,我做了一件事,我把原本伍家的门匾摘下来,换了“清欢”的字样。柳月儿说,其实我早就该这么做了,又其实,做和不做都是一样的。
      “为什么是一样的?”
      “不能说。”
      “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
      “我怕你会厌恶你自己。”
      “关于我的事?”
      “是的。”
      那天的答案,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我是伍婿人和胭脂楼的女人在无泪生下的,女人抱着我来投奔伍婿人却被拒之门外,无奈下把我托给附近的林家夫妇。柳月儿一早就知道了,是二太太告诉她的,只是伍婿人不知道。他不记得而已。
      当时我觉得,什么事都不会比打仗更恶心,知道了之后,我反胃了一整天。

      我转而做了铁器买卖。
      这样很好,既可以在乱世中生存,又得到了军队的保护。因为军队和我成了买卖上的伙伴。
      谷雨后几天,无泪的城主也来找我。我当然没有拒绝,给了他公道的价钱,离开的时候我问他,无泪也被这场战事牵连了吗?
      “不,目前还没有,但是打仗这样的事谁都说不准,或许过几天就会打到无泪了。我想先做好准备,况且我也想保护我的家庭。”
      “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无泪这个名字是不是女人取的?”
      “为什么你这么觉得?”
      “因为很女气。我觉得男人是不会给一座城起这样的名字的。”
      “其实我也不很清楚,只是听祖辈说,以前那儿有个女人,国色天香,但是她爱的人不爱她,她成天都以泪洗面,所有的人都劝她不要哭。这个故事流传得广了,那座城就被别人叫做了‘无泪’。后来,大家叫习惯了,无泪就延用下来。其实一座城如果没有眼泪,那就是幸福了。”
      我觉得作为一个城主,他是很地道的。尽管我不喜欢商人,但是我不讨厌他。

      寒露一到,冬天就迫在眉睫了。

      ●情崩
      和沈傲雪的友谊很微妙,我们在同一个地方,等着同一个人,有了一些惺惺相惜。
      江子畔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忽然浑身颤抖,猛地走过去一把扣住他的身子,扣得很紧:“你回来了。”他先是僵硬了一下,而后渐渐舒展开身子,反手饱住我:“是,我回来了,叫你们担心了。”
      他消失了三年,如今他又回来了。
      我觉得胸腔里的血液正奔腾逆流着,很多情绪忽然涌上来,来不及思考也没有余地拒绝,江子畔身上散出的热气扑过来,像烧刀子的烈,猛灌一口就会失去知觉。
      收回失态的表情后,我借口准备一些酒菜而离开。出门时,我的手心还在发烫,就在刚才,我用这双手抱住江子畔。

      沈傲霜拒绝了他之后,他就随了军队打仗。他说不想在没有调整好心情前见我们。沈傲雪只是一直重复着一句,能回来就好,我什么都没说。我觉得,我没有说出口的话,他应该知道。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喝了十二坛烧刀子,大家都很开心地说着笑着,很快都醉倒了。

      第二天,他很早就起来了,动作很小,但我还是醒了。
      “又想一走了之,扔下我们不管?”
      “清欢……我要去打仗。这次是路过无泪顺道过来的,只是想见你们一面,让你们知道我很好。”
      “这和扔下我们有什么区别?你倒好,乐得做了英雄,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他没有说话,仍是低头收拾着东西。
      临出门前,他用背影说了一句,对不起。

      ●跟随
      雪下得很大。真的很冷。
      我知道江子畔是个固执的人,但是他忘了,我的固执不下于他。
      “别跟着我了。你跟着我干吗?我这去打仗,你明不明白?”
      “我练过八年的武,可你呢?你什么都不会,你去会死的。”
      “你滚啊!我他妈的和你非亲非顾的,只是一起喝酒,你以为你是我的什么人?”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在干吗,但是那时我只想跟着他,不想再次遗失他。
      耳边只有飕飕的风声,天气太冷了,思维迟缓了。我什么都不能思考。每走一步都要使劲拔出埋在雪里的脚,然后再跨出去。
      他问我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行为驱使了思考,仅此而已。

      离开无泪的第四天,手脚都起了冻疮,有些皮肤呈暗紫色。虽然四天走不了多远的路,况且雪一直没有停,使得路途很艰难,但是他越是想要甩开我,我就越是发了狠地跟。
      刚踩的脚印马上就被大雪覆盖了,白茫茫的一片中,我和他的距离一直没有改变。我跟得很辛苦。

      第一次停顿是在一家偏僻的客栈。江子畔僵硬地翻开我的手,手上尽是难看的冻疮。
      “你知道自己在干吗么?”
      “当然知道。”
      第二天他继续赶路,我也继续跟着。连续走一整天,途中逐渐看得到一些尸体横在路边,路上行人很少,尸体开始发出刺鼻的气味。
      第三天,睁开眼睛发现雪停了,阳光很温暖,江子畔正在不远处烤一只山鸡。我有点哽,莫名其妙地感动。
      “你知道吗?我这辈子不会再爱别人了。本来我以为我是个很固执的人,没想到你比我还要固执。”
      “江子畔。”我死死地看着他,“你曾说过,如果我是个女人,你会娶我。这是不是开玩笑?”
      “不是玩笑。不过这辈子我都不会去见证这个诺言。”
      “我一直不觉得那是诺言,但是既然你这样说,那么你能给我另一个诺言吗?”
      “什么诺言?”
      “三年后,你回无泪找我们。”

      ●恒尸
      战争一直没有停,我的买卖也越做越大。
      我仍然会在无泪度过冬天,只是陪我喝酒的人如今是沈傲雪。

      我一直觉得无泪是个不吉利的名字,因为太女气。江子畔离开的第二年,无泪被攻陷。
      大寒后两日,我路过胭脂楼,发现那里灯光昏暗,再没有美丽的女人站在路边对着路过的行人笑。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走进胭脂楼,我想看看这里有什么变化。
      “哟,这不是从前常跟伍老爷身边的人么?”
      “伍?这个姓我几乎都忘了。”
      “您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可不会忘了,生得您这么美的人哪这么轻易忘得了?”
      所有人都喜欢用“美”来形容我,但是他们忘了,美是形容女人的,男人不适合。

      三年很快就到了。
      我和沈傲雪在那个屋子里四目相对,等过了那三十来天。
      他爽约了。

      沈傲雪对我的铁器买卖很有兴趣,我就带她一道回去。柳月儿和她很合得来,两个女人一同进出,渐渐就有了一些关于双子星的传说。
      我觉得很烦,什么都不想做,于是一个人离开了。

      后来,我走过很多地方,发现到处都是战乱,人人都在哭。想起江子畔曾经说过,只求现世安稳。当时我觉得很窝囊,现在我觉得那很美好。
      有一年,我一个人爬上一座很高的山,看见不知哪一年的战争遗留下的尸体,很多尸体被冻结在冰里,冰常年不化,尸体就像木乃伊一般被保存着。有些插了长枪,有些残了四肢,冰里的血是青色的,像鬼。我计较着兴许是突然的雪崩中止了战争,停留了一些人的动作,像历史的画卷停在一个瞬间。
      我慢慢地走着,像是走在人间炼狱。
      就是那个时候,我看见了江子畔。他站在那里睁圆了眼,手里还拿着那一把他始终不肯扔的,生锈了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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