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杀（中）》Die

11、第 11 章

　　二十一
　　女人穿着素雅的淡色毛衣，后靠上宽大的落地格窗。酒红色披肩轻裹出丰腴的线条，让人首先联想到的是“风姿绰约”四个字。
　　然而龙聿把它加到了六个：风姿依旧绰约。
　　“许总，好久不见！您还是那么迷人。”他绅士地伸出手，与女人含笑伸过来的纤手不轻不重地相握。
　　看她现在的样子，不过是像正等着丈夫陪她去参加宴会的贵妇人，一点也想象不出她便是这凌氏大厦顶层办公室的拥有者。
　　“龙总，你也是。”许芸微笑着，完美无瑕。
　　龙聿并不能想出个很恰当的比方来形容他对她的感觉。
　　他觉得她有的时候十分爽快，爽快到你不得不怀疑以她的地位和为人，应该是在里面设下了不少陷阱。但事实却证明，她似乎只是单纯地为了你好。
　　人坐到她这个位置，走到她这一步，或许已经练就了隐遁的绝招。她不想让你知道的，你绝对无法知道。而她想让你不那么容易就知道的，你也势必要费一番苦功。
　　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个女人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单纯。相处日久，了解深了，龙聿甚至认为她看上去就一点也不单纯。她总会让人觉得，她的每个笑都有深意，每一句话都有伏笔。即便这不是真的，可你却没办法不这么想。
　　“龙总，你好像对我成见颇深。”女人叠腿，斜靠上柔软的沙发，狭着眼带笑佻视他。一瞬间，龙聿有种正被人勾引挑逗的错觉——即使他十分清楚他们之间可能相差了不止三十岁。
　　“如果您这么认为的话，只能证明您对我的成见也不小。”
　　女人吊起眼笑起来：“你对我有疑心，还有不轻的防范心理——这可不利于我们之间的合作。”
　　“这样才能保证长期稳定的合作，不是吗？”龙聿微笑着，无懈可击。
　　信任这种东西，极刚易折。纯度越高的信任便越容易在刹那间崩塌，适当的怀疑却反而能够不断修正看法和道路，保持一段能让你安心的距离。
　　许芸赞许地点了点头，恢复了身为总裁的庄重神态。
　　她推崇不去完全信任任何人的准则。如果别人背叛了你，那只是因为你给了别人背叛你的机会。要不然，就不要给出任何可能的背叛机会，要不然，就心甘情愿地被别人背叛。
　　当许芸看着龙聿那张相似于他父亲的温和笑脸时，她会不自觉地回忆起许多事情。
　　那个男人对她的欺瞒，他对她的利用，他对她的抛弃，还有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这是背叛。许多年前，她根本无法忍受的背叛。但是，当一切已经远去，现实磨平了你的棱角，时光沉淀了你的记忆，这些曾被你用复仇之火反复燃烧的背叛，又还剩下什么呢？
　　你会开始尝试着用对方的角度重新审视一切，你会开始尝试着用更广的胸怀包容咀嚼那些过往。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曾经让你痛不欲生的背叛逐渐变成一颗蚌里的珍珠。它产生于痛苦，又用痛苦不断地打磨，直到最后散发出隐隐光泽，成为你的宝物，成为你的财富。
　　她曾经用恨去抹杀她对他的爱，但直到很久之后，她才发现，当你不恨的时候才是你不爱的时候。
　　许芸并不能想出个很恰当的比方来形容她对他的感觉。
　　她在他身上发现了许多龙光海的特质，而这些，她在凌律身上却很难见到。
　　她对他，就像身怀绝技的师傅找到了富有资质的徒弟，就像失去儿子的母亲见到了与儿子同龄的小孩，就像……就像一个女人，遇上了和她初恋情人有些相似的男人。
　　她知道，龙聿与龙光海有太多不同。她不再深爱龙光海，但每当她看见龙聿，却又产生出异于，或甚于对龙光海的亲近想法。
　　这种感觉太微妙。
　　如果龙光海还活着，她也许不会对他再有多少特殊情愫，但对象如果换成因为龙光海而被她投予更多关注的龙聿，她却会忍不住想对他微笑。
　　人的感情有多么复杂，有时候确实很难简简单单就分个类定下性来。
　　“这次您让我过来，是想敲定一下合作项目的后期方案？”
　　这件事应该不必由她许总亲自出面。
　　“不是。”女人抬起微低的头，结束了短暂的沉思，“只是想和你随便聊聊。”她温柔地一笑，片刻便隐去了总裁身份中居高临下的威严。
　　依旧是善变的女人。龙聿想着。
　　但他已经在她的左右变化中逐渐找出门道。
　　有好几次，她留着他聊到夜深。许芸，这样一个光鲜强势的女人，也同样会在与人促膝长谈的时候露出迷茫的表情。有那么一点点倦怠，有那么一点点无助。
　　龙聿也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向她学习的机会。包括听她分析市场走势，包括听她透露经营管理的技巧，也包括听她回顾她的创业史。
　　她总会讲得条理分明、深入浅出，常常使龙聿必须回去花上一段时间才能彻底消化她所传授的经验与知识。
　　但龙聿觉得要与她长时间相处，没有足够强韧的神经是不可能做到的。她观察十分敏锐，善于运用各种方法来挖掘她想了解的东西。就好像一位美女缓慢而优雅地一件件剥下你的衣服，你觉得很窘迫，却没办法很好地拒绝。
　　这些都令龙聿不得不时刻紧绷着脑中的那根弦。只要被她看出一个破绽，就很可能在她需要的时候将其完美地化作利刃，刺进你的各个要害。
　　或许她比凌律更能洞察人心，但她最具威胁的地方就在于，她太懂得利用别人。利用别人的长处和弱点，并且利用得无痕无迹，让被利用的人觉得心甘情愿。
　　可怕的许芸，可怕的女人。
　　但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龙聿感觉到许芸对他特别偏爱。先不说事业上的照顾，工作上的提点，单就许芸在很多事情上的悉心教导，就已经超出了普通偏爱的程度。
　　龙聿尽情地汲取这种偏爱所带来的养分，利用它扩充自己的事业，充实自己的知识经验，但他也时刻准备着面临偏爱突撤后的寒冬。
　　偏爱，一个女人的偏爱，一个可怕女人的偏爱，总不是那么值得指望的。
　　春天随时可能结束，而接下来的却不一定就是夏季——龙聿已经很难再有美好时光会永远持续下去的错觉。
　　“那么，以什么话题开始呢？”他直视着女人微挑的凤眼，笑着，没有感情。

　　二十二
　　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凌律正在向委托人了解情况。结束后他回了个电话过去，却是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温柔，得体，有些客气。
　　最近似乎总是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凌律自觉有趣地勾起一个笑容。
　　周语静。

　　“怎么没有回周家？”两人漫步在疗养区的石板路上，夕阳碎碎地斜洒过来，仍然弥漫着春晚夏初的微热。
　　“在这里住惯了。”周语静柔和地笑着，眼角刻出深深的尾纹。
　　“哦？”凌律偏头俯视对方日渐苍老的脸庞，微扬语调，“在精神病医院住惯了？”
　　女人弯着眼笑起来，并不在意脸上衰老的痕迹：“是啊，在这里很轻松。”
　　“嗯。”男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周语静低眉看着一路延伸的石板，漾着笑意的眼里糅杂着淡淡悲哀。
　　凌律静静地随着她的步伐慢慢走着，等待她再次开口。
　　医院并不算小，但只有稀疏几栋建筑掩映在随处可见的林木中。疗养区的房屋则宛如富豪的别墅，独立在环境最好的僻静区域。
　　凌律一路欣赏着草地上新开的野花，满绿的树枝也已经抽完了芽。几只小鸟“叽叽喳喳”清脆地叫着，飞落在那边的草坪啄食吃。
　　美丽的笼子。但能困住人类的，往往是无形的东西。
　　凌律在清香氤氲中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自然的美丽，仿若不再在意来到这里的初衷。
　　“很久都没有联系你，今天冒昧搅扰了。”沉默了半天，周语静说出的话仍旧有礼而客气。但她恰到好处的语气却使生硬的套词变得真挚柔和，让人觉得这话只是出自于她良好的教养，而不是虚伪的客套。
　　“哪里，很久都没来探望周姨，是我的不对。”男人同样彬彬有礼，并且掺杂着少见的真心实意。
　　“你总是把我给叫老了。”女人轻嗔。
　　“不敢造次。”男人淡淡回答。安份却不卑亢。
　　虽然周语静只比他大11岁，但同样接受了全套礼节教育的凌律还是没有改变对她的称呼——而他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经常直呼“许芸”的名字。
　　人与人的交往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模式。
　　面对真正的大家闺秀，凌律会自然而然注意起因为麻烦而经常被他丢开的礼节来。就像他在面对凌想时会自然而然讲究一些分寸，保持一段默契的距离。
　　周语静停下脚步，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真的，小律，我一直都很感激你。如果不是你一直照顾聿儿，我真不知道他现在会变成什么样。”
　　“我没有做什么，一切都是他自己努力得来的。”
　　女人笑着摇头：“不，小律，我看得出来，他从你那得到了很大的帮助。虽然我和聿儿已经这么多年都没有见面，但他是我一手带大的儿子，我知道他的脾气。”说着，她又微微垂首，“他有时候，会十分偏执。”轻轻地，又加了一句，“像他的父亲。”
　　语尾融进微暗的空气，凌律默默地看着前方。
　　“前几天我见到聿儿了。”女人也将视线投向了远处，神色迷离，仿佛无法弄懂某些事情。“他长大了，真的长大了。在我的记忆里他还是那么小、那么任性、那么调皮，可是他现在……”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长得健健壮壮高高大大的，懂事了，也会为别人着想了。”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之前，她又叹息着加了一句，“也越来越像他了。”
　　周语静仰头看了看天空，和凌律继续向前走去。在一处凉亭前停了下来，她问道：“在这里休息一会好吗？”
　　“嗯。”
　　周语静倚着亭柱坐在长石椅上，似乎是有些累了。
　　停了一会，她又开了口：“小律，你说，我那时候不见他，丢下聿儿一个人……是不是很残忍？”
　　“不觉得。”男人毫不在意地答道，“而且一开始确实是周家禁止你们见面。”
　　“可是后来……我……”女人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想见他，我真的不想见他！每当我想到如果不是聿儿，如果不是他，如果没有聿儿，或许光海就不会自杀了……我就……我就……”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是个自私的女人。”
　　“你其实一直都在关心他。”
　　“可我仍然没有尽到母亲的职责。”她缓缓睁开了眼，自责浸满她动人的眸子，“我一直都以为聿儿会怪我，会恨我。可是，你能想到吗，小律，他现在居然会安慰我了。不，小时候他也会安慰我，可是……不同，完全不同，他居然会抱着我的肩膀安慰我，说他相信我一定有自己的苦衷……”她抬起头，不让泪水溢出来。
　　“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没想到我哭得最安心的一次竟然是在自己儿子怀里。我真的觉得又难过又欣慰……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清楚这种感觉，小律，我真的不知道……”
　　她静静地平复下情绪，然后又向着凌律微笑起来：“所以，小律，我真的很感激你。我知道如果当初没有你，聿儿是不会能像现在这么懂事的。我还一直担心他会被复仇冲昏头脑，可是如今我已经不担心这个了。这多亏了你，小律，让聿儿能够保持一颗平常心，让他这样健健康康地成长起来。”
　　凌律笑了笑，有些嘲讽，却没有对此作出回应。
　　过了一阵，女人又小心地轻声问道：“小律，我可以再拜托你一件事吗？”美丽的微笑却掩不住眼底的忧虑。
　　“请说。”
　　“我可以继续拜托你，帮我照顾聿儿吗？”
　　凌律沉默地看着她满怀期望的眼睛。
　　我可以拜托你，帮我照顾聿儿吗？——八年前，周语静便是这样将龙聿郑重地托付给他。
　　“龙聿已经不需要别人的照顾。即便他需要，我也已经不适合去照顾他。”
　　“正是因为我觉得聿儿还需要别人的照顾，而且小律是合适的人选，我才会这样拜托的。”女人不挠，表情依旧执着而挚诚，“或许不能叫照顾……聿儿需要的或许不是照顾，但是小律……你能够答应我，永远站在他的身边吗？”
　　见凌律没有回答，周语静耐心等待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小律，我知道，我们已经亏欠你们母子俩很多了，现在却还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带来困扰……可是，我看得出来，聿儿他过得并没有那么舒坦。我是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但现在我已经没办法去帮他排忧解难了。你能明白吗，小律，忽然之间发现儿子长大了，长大到身为母亲都无法控制甚至想象的地步……也许我还能在他身后支持他、鼓励他，但我却已经没有能力站在他身边引导和扶助他了。小律，我希望你能理解我身为母亲的心情和恳求，也希望你能认真地考虑……”
　　母亲的牵挂是最珍贵的，可也是最无力的。
　　“周姨，龙聿已经长大了，你不必总是为他左右担心。他现在应该过得不错，只不过太久没有见到你，所以也许会显得有些低落。我相信他可以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也会努力让他自己、让你们过得舒坦。至于照顾，他有他的未婚妻，也有他自己的伙伴，他会照顾好自己。”
　　“可是，小律，有许多问题都会是他自己处理不好的。未婚妻，伙伴……我知道，聿儿会从他们那得到许多帮助和支持，我也见到了子淑，她会是个很好的贤内助……但这不同，小律，你知道的，来自长辈的一句话总会与来自同辈的一句话不同。我希望你能在他身边，打他、骂他都无所谓……或许你不高兴我提，但他是你弟弟啊，小律，我希望你还能把他当弟弟。
　　这世界上除了你我，我再也想不到第三个能全心全意对他好的亲人。那孩子，不管在哪里，他身边都不能没有亲人的，我知道，我知道他……聿儿小时候不管白天再怎么疯玩，晚上总会跑来跟我道声‘晚安’才能睡得着……聿儿，即便他再怎么长大，在我眼里也只是个孩子……小律，你能答应我吗？在我没有办法伸手帮忙的时候，你可不可以代替我，永远站在他的身边？”
　　凌律凝视着她，她也凝视着凌律。
　　“谁也没有办法永远站在谁的身边。如果我一直帮他，只会使得他再次那样依赖别人，这样他就永远也无法真正独立起来。”
　　周语静没有能够立即回答。
　　凌律当年一直定期来看望她，也简略地告诉了她龙聿的一些情况，以及最后，他与他收养关系的解除。
　　周语静其实一直都能理解她的儿子。她可怜的儿子，没有受过多少风浪，这样的横遭变故他又怎么能经受得住呢？
　　但她不敢见他。
　　直到前几天，李运冬过来探望，她才好像被唤起了什么似的同意与龙聿见面。
　　这是她的儿子，是她心爱的儿子，在无意中把她心爱的丈夫逼上绝路的儿子——她始终不能原谅他，即便这一切并不是龙聿的错。
　　可她的聿儿现在长大了，臂弯温暖得仿若能遮风挡雨。他相似于他的父亲，可又不同于他的父亲。
　　与龙聿的相见搅乱了周语静平静的生活。她无法对丈夫的死释怀，却又对龙聿放心不下。
　　在商界，一个不小心，便会犯下无可挽回的错误。而如今这种情况下，有能力全力扶助龙聿，并且会全心扶助龙聿的，她只能想到一个凌律。
　　“小律，聿儿他是真的长大了吗？”她忽然问道。
　　“我想是的。”男人回答。
　　龙聿已经试着去保护他重视的人，试着承担起各种各样的责任。不管结果如何，起码他已经在为此努力。
　　“那么小律，为什么你不试着去相信，长大后的聿儿已经能够把握好依赖的尺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