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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第七章:月里愁人吊孤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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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廿九,永兴坊秦府。
再过一日便是霜降,太子将率宗室往东都太庙亲祭,为了彰示恩宠,如赵子熙般的重臣也将随扈,六品官身的秦佩亦赫然在列。
秦佩行装早已打点齐备,便屏退下人,独自闷在房内。
已在案前坐了一个多时辰,可宣纸上依旧空空如也,徒有一两滴笔尖垂在纸上浸染的墨迹,犹如秦佩纷乱的思绪。
“恨狐……”秦佩终还是放下纸笔。
恨狐不知从何处出现,不无纠结地看向秦佩,“公子这是?”
先前秦佩提起,会写封书信暂放他处,待大局已定再转交东宫,可看如今这情形,秦佩却是连只言片语都懒得奉送了。
秦佩揉揉额心,冲他慵慵一笑,“你先自行歇息罢,我想了想,做人做事全凭本心,至于世人风议还是如刀史笔,于我又有何干系?做了也便做了,旁人知晓与否,又有何要紧?”
他本想央求轩辕冕,千万莫要让世人得知秦泱便是阿史那乌木,自己是突厥后裔,可坐久了也便想通了。所谓轮回转世,不过是各教诓骗愚人黎首、劝导他们积德行善的幌子。人死如灯灭,再无知无感,至于是千古流芳还是遗臭万年,是鞭尸挖坟还是香火不断,也与他秦佩无关了。
想通了这个关节,秦佩顿觉天青月朗,此番吉凶未卜,最好不过是身陷囹圄,不管如何与轩辕冕都是永诀,倒不如抽身而退走的干干净净,何必再留下这些赘物让别人徒增烦扰?
恨狐见他坚决,也便不再多语,恭敬地为他掩好门扉,退了出去。走了数十步,他猛然想起先前秦佩交托喻老之事已然办好,但方才匆忙竟忘了转告,便轻身折返。
不知何时,厢房内灯火已灭,若不是有隐隐琴声,难免会误以为主人早已睡去。
恨狐屏息细听,从未听过的楚地音律如泣如诉,不多时,又有人声传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歌者音色本算得上清亮,可不知是否因秋夜转凉而带了几分喑哑,配上这婉转曲调,平添无限凄切。
可这歌声却偏偏停在最末一段,歌者心绪或已紊乱,只反复拨弄琴弦,弹来弹去却还是来来回回一个宫调。
恨狐虽早被丽竞门训练成只知暗杀暗探的冷心人,也被这断断续续的曲声撩得悲从中来,犹豫再三,终还是止步门外,不愿扰了这一室清净。
而那越人歌最后一句,他那晚最后也未曾得闻。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车马喧嚣,浩浩荡荡。
既是盛世,而上下各级官衙为了彰显自己治下这种盛世气象,铺张奢侈便在所难免。
轩辕冕端坐马车之中,听着沿路死寂中那整齐划一的颂词,不由得皱紧双眉,低声对怀恩道,“这应还在京畿道吧,可至同州了?”
怀恩点头:“快进同州城了。”
轩辕冕冷笑道:“让吏部立即给孤查,同州刺史以降,必有大奸。若是吏部查不出来,就让丽竞门再去查!不过是次中祀,清道不算,还扰了民生,这么多百姓放下手中生计跪在道边,倒成了他们媚上的器物了!圣人之言,他们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么!”
说罢,不禁咳了几声。他所中之毒甚是难解,太医院废了好大力气,才勉强让他夜里不再发作,好歹能换来几日好眠。可身子骨到底还是虚弱下来,立秋刚过,他便时常心悸乏力、咳嗽不止。他性子虽温和,骨子里却是极其执拗,对太医院的劝告均是阳奉阴违,依旧日日忙于政事,未曾有半分懈怠。
怀恩见他面色发白,忙不迭地奉上参茶,等那阵咳止住了方敢缓声道,“此事急不得,殿下还是好生将养为善。”
见轩辕冕薄唇一动,张口欲斥,怀恩赶紧道,“殿下,先前您曾有令让秦公子随驾,奴婢前去宣召时才发现秦公子偶感微恙,他说他怕过了病气给殿下,便不来了。”
轩辕冕蹙眉道,“病气?还能有谁比孤病气更重么?”不过想着路途并不算远,到了东都再聚亦是一样,便歇了亲自探看的心思。
“传御医为他诊治。”
怀恩笑道:“奴婢自作主张,御医们已经把过脉了才敢回禀殿下。说是风寒,并无大碍,只需安心静养便好。”
对他妄度上意的做法,轩辕冕已经连看都懒得看他,只点了点头。
车内并未熏香,苦涩沉闷的药味四处弥漫。
曾几何时,轩辕冕是极爱点香的,苏合、沉香、龙涎来者不拒。忙完一天的政务后回到寝宫,偷偷看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传奇小说,回忆当日所遇有趣人事,最终伴着馥郁香气沉沉入眠,仿佛那样就能驱尽梦魇,只余一夜静好。
不像这药味,总让他想起些回不去的往事,和再回不去的人。
马车突然颠簸一下,轩辕冕猛然睁开双目,沉声道,“怎么了?”
怀恩愣了愣,苦笑道,“殿下,不过是被个石子硌到了。”
这一路下来,轩辕冕除去玉体欠安外,还染上了个一惊一乍的毛病,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惴惴不安,简直犹如惊弓之鸟,让怀恩和身边的护卫苦不堪言。
“这样啊……”轩辕冕重新阖眼,低笑道,“你一定在腹诽孤自从中毒之后越发不似个男子汉,更不要提稳如泰山的人君之态了,是么?”
怀恩赶紧跪下,颤声道,“奴婢不敢。”
轩辕冕摆摆手,“无妨,你据实上报便是了。”
怀恩周身一颤,却不敢抬头,此刻就听轩辕冕道,“你是个小黄门的时候便一直跟在孤身边,你的身份孤也一早便知晓。别怕,你的忠心孤从未猜疑过,而孤也一直信父皇……”
怀恩又是惊骇,又是后怕,兀自跪着瑟瑟发抖。
轩辕冕并未看他,只喃喃道,“近来常感心悸,总觉得有祸事将至……发生了这么多事,孤如今……真的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