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愿持麈尾引金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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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缡许久不曾睡的这么好，醒来时见甘英正候在一边。她心中一动，不自觉的就望向殿门外，却见怀风已经不在那里了。
“陛下，可要起榻用膳？您回京的大驾卤薄已置备妥当，随驾臣工自卯时起皆已候命于天墉城外。待陛下用过早膳，着天子冕服后便可随时启程。”只见甘英极为恭谨的伏地叩首，甚至和顾缡说话的过程中，她的额头也未曾离开她交叠触地的手背。
“快起来说话，怎么突然间这样拘束？”顾缡大奇，忙起身去扶甘英。
“陛下使不得！奴婢死罪，昨日未曾以大礼问安，更置陛下于孤殿，昨夜奴婢已受长留宫主厉斥，待回京，奴婢便当自去大长秋处领罚，还望陛下开恩，恕奴婢无状之罪！”甘英说的急切，顾缡数次让她起身她也不敢，直到一通告罪完才敢略直起身子，泪眼婆娑的垂首跪在那里。
顾缡怎会知道昨日怀风那一番举动实是在为她立威，以他的身份在羲和宫外长跪为顾缡守夜，几乎可以视作与罪己无异的举动。故而月上中天才迟迟归来的甘英，甫一见到那景象，心中犹如掀起了惊涛骇浪。
在这之前，不得不承认，甘英并未真正把顾缡看做是天子。甚至她对这个开天辟地以来头一位女帝，好奇是要远多过恭谨的。甘英入宫时，九华宫中尚无帝王，因而她虽已在九华宫侍奉数载，却从未真正的感受过何为天子之威。昨夜，当看见一身白衣的怀风目光端肃，恭敬万分的持剑跪立于顾缡就寝的殿门外时，她心内是震撼至极的。在众人心中，地位几乎等同于先帝的怀风殿下，以这样的方式让她知道，那九华殿上，是将要真正迎来一位新君了。
“不怪你的，昨晚怀风是担心山中野兽夜间会惊扰此处，才留下守夜的。你快起来吧，既然大臣们都在等着，我们还是快一些的好。”在顾缡看来甘英随意的态度再正常不过，虽觉得她有些话留一半语焉不详，却并无十分反感之意。此刻见甘英这样小心翼翼，反而开始懊悔是不是自己昨晚那样有些不妥，让她不安了。
“诺。”甘英见顾缡全然没有怪她的意思，心内稍定，忙起身帮顾缡梳洗收拾。
“刚才听你说，朝臣们都等在天墉城外，不知那是什么地方，离此处有多远？”见甘英又跪着奉上洗漱用的玉盅，顾缡实是有几分不自在，只得就势问一问眼下的情况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回陛下，天墉城就在昆仑山脚下，城中有专设的太仆寺官署，常年置备着天子卤薄。千百年来在昆仑山得了天命的天子入京，都是从那里上的金根车。”见顾缡收拾停当，甘英小心的答完话，便将早已暖在一边的早膳端到矮榻的小几上。
那菜色虽然清淡，却做的极为精致，皆盛放在天青色的玉盘中，让顾缡一见便食指大动。刚尝了几口，却见甘英还跪在一边候着，她心中带着些愧意的不安，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她知道此时叫甘英同席吃饭，怕是绝无可能的了，不愿她久等，顾缡便迅速消灭了眼前的饭菜。
眼见顾缡如此，甘英突然叩首拜下道：“陛下，奴婢万死，可有些话在出这羲和宫前，却不得不说与陛下听！”
见顾缡有些不解的点头，甘英顿首谢恩，方才开口：“陛下，奴婢不知您的身世过往，只是见陛下似是不惯于被人这般伺候服侍，心中甚是忧虑。”甘英小心的看了眼顾缡，见她并无不喜，才接着道：
“陛下如今已是大周天子，您的尊荣，便是大周的尊荣。奴婢斗胆，恳请陛下从容接受这一切。奴婢昨日那般实是无状以极！陛下心慈，定不会轻易苛责宫婢，可长此以往，只会使陛下的天子之威势日渐衰微！昨日怀风大人的斥责真真让奴婢醍醐灌顶。陛下仁善，奴婢却不能让旁人因此轻视了陛下去。只恳请陛下，安心的接受奴婢的侍奉，奴婢也愿如怀风大人一般，以己之卑微身，供奉起陛下的赫赫威仪!”
顾缡愣住了。
听到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这样一脸无畏和虔诚的说出这些话，顾缡心内一时间只觉得震撼不已。她来自一个没有封建君主的社会，之前她从未意识到天子这个形象，在此间世人的心中，或许早已远超了一个君主的概念，他们看天子，更有一种信仰的意义在心中，故而他们并不愿意看到一个仁善随和却有失威严的帝王。可一想到甘英最后的话，不知为何，顾缡仍是觉得这听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掩藏着的是一种外强中干的心虚。
“天子竟是要旁人用这样的卑微作衬，才能成就他的赫赫威仪吗？...”顾缡实在有些困惑。
甘英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极为惊奇的，她第一次听到一个身在高位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这种近乎自我否定的言语，在她看来是决不能从天子口中说出的。刚想再说什么，却见顾缡已经起身：“如果那是你们所期盼的帝王威仪，我会努力去做的，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甘英连忙跟上顾缡，也听见了她这番近乎低喃的话。
“陛下，请自称‘朕’。”一时间，这个柔弱又迷茫的陛下直让甘英觉得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长留宫中，顾缡由一众宫女伺候着穿上了有日月星辰，龙凤华虫腾跃其间的玄色上衣，再加覆绣着山川沧海，玉藻谷禾纹样的明黄色下裳。候在一边的两位宫女将垂着北冥白玉的黄色丝绶佩于顾缡身后，再为她围上朱色蔽膝①，其上正有金丝银线绣出的九天赤螭腾云图。
见顾缡穿上了赤舄②，即刻有另一组宫人上前将她的头发尽数梳至头顶，只见两位宫女共同托奉起日月十二垂旒冕③置于顾缡头顶，又有一人上前带着十二分的小心用玉笄将冕冠固定在她头顶的发髻上，再从玉笄两端垂下丝带系合于她胸前，这两边丝带上还各串着一个黄玉珠，正垂在她耳边。
这一整套着服戴冠的过程，就耗去了将近半个时辰。其间，甘英一直侍立于一旁，每着一件，她便将其中所含寓意讲给顾缡听。如这两边垂着的充耳玉珠，是警示帝王远佞言，脚上穿着的重底赤舄鞋尖上翘如钩，是提醒她要敬伺天地，顺应天道。只这一身冕服冠靴，就将天下社稷，黎民苍生皆托付在了她的身上，而当那十二旒冕垂下，又直将她隔绝于芸芸众生之外。此时此刻，顾缡才在心中隐隐感受到这“朕”之一字的意味。
待顾缡着服停当，已是接近正午。这山间雾浓，天空中又是浮云蔽日，使得长留宫外看上去显得颇有些晦暗。嵇丞相率文武百官已在此处列队等候了多时，正焦急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身着玄色十二章冕袍，徐徐从长留宫正殿走了出来。玄妙至极的是，此刻恰逢空中几片乌云飘散，数道光柱穿破重重蔽日黑云，直直的照在殿门前的白玉台上，顾缡踏着这几重天光缓缓朝众人行来，那天威赫赫的帝王之气直让嵇远之从心底里蓦地生出一股不可仰视的敬畏之感，待半晌后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早已跪伏在地，只听文武百官一同呼出震耳欲聋的“吾皇万岁”，其声震荡在山谷间久久不散。
顾缡甫一踏出宫门，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比之上一次惶恐又懵懂的接受众人朝拜，这次她强迫着自己稳稳的迈步向前，镇定自若的望向玉台之下山呼跪拜的文武百官。像甘英说的那样，她得努力给他们一个威仪赫赫的帝王。隔着冠冕上的十二垂旒，她模糊的看向她的公卿百官，却觉得如何也看不分清他们的面容和表情。
甘英走上前来扶着顾缡坐上步辇，百官皆随其后，一路浩浩荡荡往山下的天墉城行去。孟静渊此刻正跟在嵇丞相身后，望着那步辇上端坐的身影，他眼中寒芒暗现，嘴角却露出一个兴味盎然的浅笑。
步辇径直来到了天墉城城关。顾缡往城外的官道上望去，只见一列浩大壮观的车队正肃然候在那，队伍绵延数十里，从顾缡这里，竟只能看见后半部分的车马。其间最醒目的，便是一辆由六匹浑身金光灿灿的黑马驾着的马车，那车顶是一个装饰着百鸟翎羽的圆形羽盖，其色多是蓝翠相间，在正午骄阳的照射下斑斓绚烂，美的让人挪不开眼。那车壁上皆镶着金珀，雕有九天赤螭戏珠其上。
待走得近了，顾缡才发现车上各处无一不精美绝伦：只见车门处垂着绣有赤凤螭龙的华帐，车轼上伏着怒目圆睁，仰天摆尾的文虎，车衡处立着振翅欲飞的鎏金鸾鸟，一个舒角张须的象牙龙首叼衔着车轭。车轭之下的六匹黑马皆是毛色油亮，膘肥体健。两边的骖马头上饰着左纛（dao音同“到”），脖颈下坠着红缨，马缰上也缀满了珠玉，最特别的，是那马首上还戴着如龙角一般的金雕马冠。
嵇丞相见顾缡盯着这金根车打量了许久，似是喜爱非常，嘴角不禁微微扬起一丝自得的笑意：
“这驾金根车是特为迎候陛下而制，自两年前便开始于陇西郡打造，还望陛下用得合意。此次，孟大司马将代大将军担当车右，太仆冯衍为陛下中御，微臣则率众公卿为陛下前引。此去宣京，大约要行五日，微臣已通传途中各处行宫迎候圣驾。陛下若有什么需要，皆可由孟大司马通传。”
嵇丞相的一番话，直听得顾缡云里雾里又惊诧万分。待坐上了金根车，她心中仍在惊疑着他那句“两年前便开始打造”和“专为迎候她”。忽然，只见那个美艳非常的孟大司马也一个轻跃登上车来，随即便在右边的软垫上坐下，朝她挑眉一笑。顾缡这才明白原来这车右，竟是指坐在车中的右方卑位，随君王同乘的意思。
“有劳大司马参乘，然朕乃女子，这一路只怕多有不便，不知可否唤甘英前来陪侍？”顾缡突然觉得心内一阵纠结，居然要和这货同处一车五日，简直是要让她坐卧不能呐！
“陛下，”孟司马侧过他那张能让天下女子都嫉恨成狂的脸，一双凤目中眼波潋滟，直看的顾缡满面红云神思恍惚，他才轻启薄唇：“这金根车，唯大将军可作参乘，此乃古法天律，轻易改不得。若陛下执意要甘英前来陪侍，请先下诏任她为天下兵马大将军，则静渊可立时退下，为陛下于车前持麈尾，引金根。”
“那...那自是不必了。”顾缡言罢见那孟美人嘴边扯起一抹坏笑，心头立时涌起一股莫名的恼意。这孟司马简直就是个霸王，嵇丞相一离开，他便马上露出一副鬼畜模样瞧着顾缡道：
“真是可惜，陛下穿着这男人的龙袍，实是少了几分女儿家的娇美可人。”言罢，还对着她的耳垂轻送一口温气，撩拨的她浑身汗毛倒竖，直往车角上钻。他身上有一种像极了白檀的味道，却沉沉蜜蜜的，似是混着女子身上才有的香艳芬芳，直让顾缡想到纸醉金迷，骄奢淫逸八个大字。
这厢顾缡懒得理会孟静渊，正想着怎么把这发冠除下，突然听见车外一阵骚动，随后便是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不一会，只听一人来报说长留宫宫主特来为陛下送行。顾缡闻言，脑海中忽又闪过那个月光下孤清却坚定的背影，脸上竟不觉间浮起了几分柔和的笑意。孟静渊见状眸光一瞬，便立时上前打开车门，掀起车幔，轻喝一声：“宣长留宫宫主！”
顾缡见孟静渊竟直接代她发令，不禁一怔。待回过神来，想着怀风怕是已经往这里来了，急忙准备下车。奈何她身上衣饰繁多，刚一起身，便一脚踩着了下裳，直直向后跌去。结果事情就变成了孟静渊顺势扶住她时，怀风也恰好来到车前。见车中顾缡正满脸羞红的倒在孟静渊怀中，怀风一怔，便即刻退后回避，在车外等着顾缡。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愿持麈尾引金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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