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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解厄 ...

  •   高肃“哼”了一声,伸手取杯,出乎高纬意料,他将两杯酒全部吞饮下去,转身拂衣离去。
      高纬僵在原地,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高肃没走几步,就觉内脏起火,火势蔓延迅速,瞬间烧遍他心肝脾肺肾。他眼前迷糊,双脚乏力,青白的天成了黑色,冻云黯淡,零雨溱溱。
      他一生经历之事,跑马灯般掠过他脑际,他心道:“都说一个人死前,最后见到之人,是他最挂心之人,最后见到之事,是他最难忘之事。不知何人我最挂心?何事我最难忘?”
      他身体已经倒在地上,有人惊呼,似乎来自天涯海角,与他无关。他仰面朝天,眼前画面越来越慢。
      他知死期将至,心脏隐隐作痛。
      忽然,他看到宇文邕拎着一袋素包子,穿过月洞门,到了他眼前,他的微笑如冬阳般温暖而珍稀,他对他道:“吃这个。”
      原来,是他。
      高肃闭上眼睛,任眼角一串泪,流过面庞,归于尘土。
      高纬又悔又恼,跑到他身边一个劲地摇晃,无奈斯人如石,一动不动。
      高纬张嘴大哭,哭声动天,比他哭高湛更悲惨了几分。郝公公抹泪在旁劝他节哀顺变。
      高纬边哭边捶自己大腿:“为什么我和你就是无缘?”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一下子停止哭泣,跳了起来,冲手下道:“去,把兰陵王抬到朕床上去。”
      郝公公如受重击,拉住他道:“我的好皇上,您这又要做什么?”
      高纬秀气面庞扭曲成一团,眼放异光,形容似极临死前一段日子的高洋,他狠狠对天挥了一拳,道:“我就不信,我得不到他。我生不能得他之心,死也要得他之身。”
      侍卫们听从他吩咐,彼此做着鬼脸,将高肃抬去他卧床。
      郝公公却抓着他衣襟下摆,连哭带叫,死活不放他走:“皇上啊,我的亲亲好皇上,老奴看着您长大,您干什么事老奴都不敢多嘴,只有这件。兰陵王人死不能复生,皇上您万金贵体,如何能……如何能……会遭报应的啊。”
      高纬挣不脱他,不耐烦起来,从身边一侍卫腰间抽出一刀,大声道:“姓郝的,放不放手?”
      郝公公见他举刀对着自己,心痛如绞,但仍不能容许他自甘下贱,与尸体□□。他赌一把高纬对自己之情,咬牙固执道:“老奴不放手。皇上要去找兰陵王,除非从老奴尸体上跨过。”
      高纬面孔憋得通红,他沉声道:“这是你自找的。”手起刀落,一刀砍进郝公公脖子,他闷“哼”一声,便软倒在地,抱住高纬双手,却仍不松开。
      高纬命两个侍卫合力才拖开了他。他脱下身上染血外衣,扔在郝公公身上,遮住他一张死不瞑目的胖脸,吩咐道:“好好安葬了。”
      说完,他穿着一身内衣,朝寝室走去。
      ××××××××××××××××××××
      宇文邕早起便觉心头沉重,如被石压。他幼时经历过几次“鬼压床”,成年后便再无此等经历。
      今日他召来全国三十多位有名有望的儒士、道人和僧侣,要他们在正武殿上互相辩论,定下三教先后,官员们也将参合进来。一个震惊世人的大计划已在他脑中成形,今次是试探众人反应,以定具体。
      天色黯蔼,浓云低垂,似要下雨。宇文邕洗漱完毕,吃过早点,正由宫女替他穿上龙袍,套上靴子。
      升为大司徒的宇文直这时跑了过来,不待人通报,便登堂入室。
      一个宫女正为宇文邕扣靴子上扣子,不知怎地,扣了几次都扣错,不是没对齐,就是扣不进。
      宇文邕看到宇文直,和颜悦色地道:“大司徒何事?”
      宇文直兴冲冲地道:“刚从韦孝宽处收到又一个好消息。”
      “哦?”
      “斛律光之后,齐国那个昏君把兰陵王高长恭也用一杯鸩酒毒杀了。齐军两根栋梁全毁,我们再次出兵,还怕不胜么?”
      宇文直狂笑一阵,才发现室内异常安静,显得他的笑孤单又乖张。他奇怪地看看宇文邕,宇文邕正低头看宫女扣他的靴子,他若无其事地问道:“消息确实吗?”
      宇文直脸一下子红了,道:“是韦将军派驻齐廷细作传出来的,千真万确。高长恭亲赴晋阳见昏君,要他归还斛律光人头,昏君疑他也有反心,就也赐他一杯鸩酒。人是在三天前没的,两天前入了葬。韦将军飞鸽传书,告知我们这个好消息。”
      他等着宇文邕像上回听到斛律光死讯时一般欣喜若狂,但等了良久,宇文邕仍旧是那样,倒让宇文直一阵失落。他甚至怀疑:自己真将兰陵王死讯告诉了宇文邕么?
      靴子终于扣好,宇文邕抬头站起。他面色如常,漆黑双眸,一片冷寂。他道:“走吧。”
      宇文直跟着他,来到正武殿。儒道佛三教代表、文武百官,已然在位,秩序井然。宇文直不敢怠慢,也忙去宇文宪身后位站好。
      山呼“万岁”后,宇文邕就坐,开门见山要三教代表阐述各自教义、于国贡献及应列名次。
      佛教中一位白须垂胸的和尚先出,他张口正要阐述,皇位上宇文邕轻轻咳嗽几下后,忽地双手抚胸,脸现痛苦之色。
      大和尚一愣,众官直直盯着宇文邕。宇文邕忽然张口,一口血箭,激喷而出,纷然洒落,在他衣襟处泼染出一幅可怖图案。
      众人惊呼。宇文宪、宇文直等人情急之下,更是奔到了他身边。
      宇文邕却爽然一笑,摆手道:“一直胸闷,现下好多了。”他要来打湿的帕子,拭尽嘴角血迹,抬头示意底下白须和尚,道:“大师继续。”
      ×××××××××××××××
      公元五七四年,周主宇文邕正式颁布“灭佛”之令,一举毁了约四万佛寺,令三百多万僧尼还俗。虽然此举确实引来全国从上到下一片恐慌,但宇文邕早有准备,邪火未起,就被扑灭。
      五七五年,宇文邕亲自率领大军,再度攻齐。一路过关斩将,势如破竹,八月,攻克齐河阴大城。可惜子城未克,宇文邕病重,只得暂时回师。
      五七六年,宇文邕重集军队,卷土重来。左、右三军,两路前军,他亲自督帅中军,来到晋州,屯在汾曲。
      周军日夜不停,进攻晋州城。宇文邕每日亲至军中,慰问督战,他能叫出每一队队长名字,使军中震动,士气大振。
      不久,晋州城陷。
      齐主高纬亲自领兵来援,周军以退为进,暂时避敌锋芒,引敌入彀。宇文宪屯诸军于涑水,没几日便反败为胜,赶走高纬,重夺晋城。兵威所及,齐城纷纷投降。
      宇文邕趁胜追击,兵指并州。
      高纬带了娇妻美眷,弃并州,逃邺城。临去前,他封安德王高延宗为相国和并州刺史,对他道:“延宗哥哥,朕要走了,山西的事情,就由你代劳。”
      高延宗力谏他留下,带兵与周决一死战。高纬嗫嗫嚅嚅道:“朕和宇文邕有深仇大恨,他若逮到朕,朕小命不保;他若逮到你,你或许还能照享荣华。”说完他不顾高延宗怒火冲天,带人趁夜匆匆逃走。
      高延宗无法,只得自去向三军解释。
      三军一听高纬已走,顿时大乱,纷纷嚷嚷,一副末日来临之相。高延宗手持大槊顿地,大声道:“天子孱弱,政由宦竖,忠臣良将,一一丧命。如今大敌压境,百姓命悬一线,天子又弃百姓于不顾,斩关夜遁。他走了最好,他若不走,也要死于我槊下。”
      众军寂然,又害怕又期待地看着他。
      高延宗又一顿大槊:“大伙儿就跟着我,与周人死战一场。并州在人在,并州亡人亡,让周贼看看,我们也不是好欺负的。”
      当即有人鼓掌称“是”。
      又有他亲信趁机进言:“高纬临危而逃,已不能当我们的君主,但民不可一日无主,不如由安德王继位,为我们新主。”
      这一建议得到空前热烈的响应。
      高延宗旨在激扬士气,见众意如此,也不推辞,点一下头,三顿大槊,道:“承蒙厚爱,却之不恭。”
      这样,高延宗继位为皇,改齐武平七年为德昌元年。并州军民受此鼓励,原先涣散的士气重新振作起来,上至老妪,下至狡童,人人摩拳,个个擦掌,誓与周军决一死战。
      这时周军乌压压一片,已经围住晋阳。
      高延宗忙分派人马,命莫多娄敬显、韩骨胡拒城南,和阿于子、段畅拒城东,自己亲自领兵,拒周主于城北。
      两军这次大战,杀得天昏地暗,哀嚎一片。
      高延宗审时度势,觉得周军兵多将广,阵势俨然,再打下去,己方不免落败。他叫来尚书令史沮山,吩咐了一番话。史沮山领命而出,小打小闹了一阵,便假装不敌,退回城中。
      宇文邕连胜后略微轻敌,引兵直追,大开北门,一涌而入。
      城中齐民大呼小叫,逃之不及。
      宇文邕入城不久,见齐民虽偶有惊慌之色,大部分人却仍镇静自若。他心中知道不好,还没回头,就听到紧跟着他的承御上士张寿辄叫道:“不好,齐军在关城门了。”
      宇文邕慌忙掉转马头,果然见部分守城齐军跟着高延宗在门两侧,对入城周军一阵猛杀。周军入城势头一缓,门两侧齐军便用力合门。
      随宇文邕入城的周军不到一百,且大多已散,他身边不过十多人。门一旦合上,齐军掉头过来,关门打狗,瓮中捉鳖,他再要逃,难过升天。
      这时要和人改换衣服也已经晚了,只好死马当活马医,抡开方天画戟,在两侧部将护卫下,猛向城外冲。
      眼见城门一点点合上,缝隙小到已只能容两人通过。宇文邕身旁张寿辄、贺拔佛恩等人又先后负伤,被人群挤散。
      宇文邕身陷重围,心中又是不甘又是安慰。不甘是一步之遥,折戟于此。安慰是冥冥天意,高肃也正命陨在这。看来他俩果然有缘,生不能同衾,死可能同穴?
      高延宗这时离开城门,回头找宇文邕旗号,一找到便尖声怪叫,道:“周主进了城,大伙儿给我上啊!死活不论,提来重赏!”
      宇文邕苦笑一下,奋起手中戟,要死战到最后一刻。
      便在此时,他听到身后一个极为耳熟的声音道:“下马。”接着,有人从后拉住自己,一把将他拉落马。
      他后背着地,仰面朝天,未明白缘由,眼前便一黑,被张斗篷罩住。
      他知来了救星,忙一骨碌站起,以斗篷遮盖全身,低头哈腰。他身前一人,和他同样身披斗篷,遮住头脸,他伸后一手,让宇文邕握住,领他挤过人潮,到了城门边。
      城门下因尸体堆积过多,旧尸未除,新尸又添,门始终未能全部合上。齐军一边赶杀周军,一边弯腰搬开尸体,推拢城门。
      走在前方的斗篷人一到城门前,就将宇文邕侧身往门缝中猛推,险险将他推过,门险险合上。
      高延宗等人发现了宇文邕的坐骑,群情激奋,狂热地在附近寻找起他踪迹。
      宇文邕跌到了城外一堆死尸上,心中恍恍惚惚。就在刚才,他被推出城门时,惊鸿一瞥,瞥见那救他的斗篷人一双眼,森秀幽冷,若无情,若有情,直望进他心最深处,搅乱一潭死水。
      “难道是他?”他心跳如五音繁会,琤琮不停。
      但身周杀伐仍不止,无余暇顾及其它。宇文邕的戟失落城内,他从死人身上捡了把长枪,一枪挑落一骑兵,自己上了他的马,看准旗帜,奔向齐王宇文宪。
      宇文宪不见了他,如坐针毡;再见了他,如云破日明。
      宇文邕让他竖起自己旗号,代他鸣金收兵。
      宇文宪依言而行。
      宇文邕眼望滚滚而退的周兵,眼前迷迷蒙蒙,全是那一双剪水杏眸。耳边轰轰隆隆,全是那一声“下马”。
      宇文宪眼角余光,瞥到宇文邕竟在流泪,心跳一阵加快,想问又不敢问,心中愈发疑惑。宇文邕不久就拭泪仰头而笑,他又猜似乎不是坏事。
      周兵差不多全退下来了,宇文宪等几位带兵将领来请示宇文邕:接下来是暂退还是固守。
      宇文邕目光坚定如铁,语气铿锵作响:“进攻。齐军久未获胜,如今小胜,如久旱逢甘露,定欣喜难禁。我们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一举拿下晋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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