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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夙愿 ...

  •   斛律光离开洛阳已经七天,一去便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
      他走后,高肃总揽兵权。他见周军不主动出击,便也约束各将领,不得主动挑衅。不久,邺城传来圣旨:暂停与周战争。于是高肃令出有名,齐国百姓也慢慢放松了神经,四下议论:不会再打仗了。
      高肃一人走在因长年战争而荒索下来的洛阳街头。
      重阳节刚过不久,连日阴霾天气,满街明日黄花,凄凄惨惨;飘零红叶,冷冷清清。猛抬头,寥落天边恰一行白雁飞过,转眼无踪。
      街头有个乞丐在吹胡笳,呜呜咽咽,作尽悲声。高肃往他面前空荡荡破碗里扔了几个钱,大踏步离去。
      他知道斛律光此时生死未卜。王室多故,国运方蹇,能战胜周军,全靠个人表现与天大运气,可一时不可持久,斛律光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独木难撑,齐军势必在周军的反扑中覆灭。
      他知道,全知道,但他此时心中,万万不该,忧国忧民之情抵不上想见宇文邕之情的十分之一。
      他已毁约,可宇文邕呢?
      那个男人视他重于江山社稷,只要他此心不变,何愁不能力挽狂澜、让二人重归一处?
      又或者,他已对他失望,那么一切休再多言,两人注定有缘无分,一辈子的死敌。
      他再次抬头望天,大雁早已远去,连雁影也不见,他却想:“若我身能为雁,轻飞高举,便到他身旁,可有多好?”
      ×××××××××××××××××××
      “唐、虞无佛图国安,齐、梁有寺舍而祚失者,未合道也。但利民益国,则会佛心耳。夫佛心者,大慈为本,安乐舍生,终不苦役黎民。”
      宇文邕看了几遍卫元嵩的进表,问身旁宇文宪道:“你怎么看?”
      宇文宪张口欲言,又紧闭双唇,如是者三,才忍不住道:“臣以为:言之有理。我国伐齐屡次失败,此次铩羽而归,伤亡犹重。齐有斛律明月、高长恭等百年难遇将才是原因之一;我国兵源不足、粮草奇缺,却亦是原因之一。我国近年来佛教昌盛,入寺僧尼粗略估算,也有百万之众,约占总人口数十分之一。若迫令他们还俗,则人丁充实、租调增长、兵师繁盛、征粮盈库,对外征战时,也不必时时捉襟见肘了。只是……”
      “只是什么?”
      “我国自上而下,历来信佛,皇上本人,也是佛教徒。卫元嵩言之成理却于情不合,若真照他所荐,拆毁佛堂,迫令僧尼还俗,怕会造成宫廷与民间大恐慌。是祸是福,实难逆料。”
      宇文邕微微一笑,合上进表,赞赏地看着宇文宪,道:“你是宇文护最为看重之人,你知他死后,朕为什么仍留你在身边?”
      宇文宪鼻尖沁汗,低头道:“臣不知。”
      宇文邕悠悠道:“洞察世事,又敢于直言。犹其后者,朕最为看重。你去吧,以后亦当如此。”
      宇文宪受宠若惊,感谢皇恩时声音也抖了。宇文邕没说对卫元嵩进表到底如何处置,他知这位年轻天子城府甚深,口不轻言,当即行礼退下。
      宇文邕又嘱咐他:“别对人说朕在这儿,朕要清静两、三日。”
      他现处长安近郊一所寺院之中,寺名“若华”。因寺中有两棵不知名目的大树,疑为西域种,年均过三百,每逢春、秋两季,树上便开满铃铛似的白花,遇日照遍体金光,遇月射则浑身泛银,类似神话传说中的“若木”,因此寺院得名“若华”。
      寺院玲珑精巧,进深却也有九重。宇文邕在入门第七重、栽有两棵若木的礼心院内。
      宇文宪走后,堂中只剩他一人。不多几个御林军全扮成街民,游荡在寺院之外,他难得享受此安宁时光。
      将几份进表放置一旁,宇文邕闭目思索了一会儿,就开始翻阅佛经。
      他心绪不宁,所以需要外界的宁静来平乱。
      礼心院中一直有人在扫落叶,“刷刷”声最初与经过寺院的泷泷暗水声相应相鸣,尚有些雅趣,但渐渐地,却叫人厌烦起来。
      宇文邕总不能静心,他抛下手中经书,推窗冲院中扫地僧道:“这位小师傅,你歇歇去吧。”
      院中扫地僧戴一顶大斗笠,遮去大半张脸,他背对宇文邕,在一棵若木下堆聚了一个小丘般落叶。院中其它地方干净得近乎空白,扫地僧不断将身前落叶扫散又扫拢。
      宇文邕看得不觉心里有气。
      扫地僧听到了他的话,身子似一僵。他也不回头,也不说话,更不行礼,只略转头点了点,就把扫帚搁在一堆落叶旁,低头往外走。
      宇文邕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心里古古怪怪,总好像哪里出了问题。
      扫地僧不快不慢,直往外走。走过两重院门后,他听到背后脚步声急急追来,有人喊道:“你等一等!”
      他迟疑地停下脚步,接着就被人抓住肩膀,扳转身体。宇文邕又一把掀掉他斗笠,一头青丝如瀑,披扬激洒,纷纷落下。斗笠下,是高肃清丽绝伦的脸。
      宇文邕乍然看到他,眉眼精神全活过来,迸跳出光彩。高肃见他一脸情不自禁欢喜,原先的忧愁纠结,全瘫软消融。
      但宇文邕紧接着想起了什么,阳光躲进云层,他眸中脸上阴晴不定,看着他对着他喜怒难测。高肃知他心中所想,才刚离去的担忧、愧疚、恐惧,百种情结卷土重来,使他看上去既紧张又不安,偏格外楚楚动人。
      宇文邕抵制住内心拥他入怀的原始冲动,冷冷道:“你怎么来的?”
      高肃轻咬嘴唇,道:“我从洛阳骑马来的。”
      “你怎知我在这?”
      “我本想去宫中看你一眼就走,正好看到你从后门出来,坐上一辆小车。我跟着你,到了这。”
      “你……到底想干么?”
      高肃牙齿深深咬入嘴唇,眼中满是难为情,他轻声道:“我想你,就是想来看看你。”
      宇文邕转头不去看他,硬着心肠冷笑道:“那你现在看到了,可以走了。”
      高肃瞬间褪尽了脸色,一脸苍白,他眼中泪珠滚来滚去,如倾洒在荷叶上的水珠,就是不落下。他点点头,道:“好。”转身就走。
      他是瞒着众人离开洛阳的,晚上出发,不眠不休、不饮不食,骑马绕过关卡,跑了一天一夜,才到了长安。又乔装打扮,追到皇宫,跟入寺院。宇文邕召见宇文宪时他已在院中,对于让不让宇文邕知道自己来了,他心思百转,也拿不定一个主意。他一辈子没这么婆妈过,对自己又恼又恨又失望。宇文邕让他离开时,他真心想走了,但最终被他识破机关。他如实相告来意,紧张得气也喘不过来。宇文邕从未对他这般绝情,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他心中懊悔羞愧如潮涌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一路辛劳本已将他的身体逼至极限,精神再一倒,走不了几步,他就腿软身乏,控制不住地跌坐在地,脑中也一片空白。
      宇文邕见他跌倒,就如箭离弦,飞速冲向了他,正好赶上将他后仰的上身抱在怀中。
      ×××××××××××××××××××××
      (省略)
      高肃缓缓睁眼,嘴唇动了动。宇文邕忙凑过去问他要什么。
      高肃无力一笑,道:“我肚子饿了。”
      宇文邕拍了下自己额头,懊恼道:“你急着赶路,自然没吃东西。你等着,我替你弄吃的去。”
      他事先吩咐寺院中人不得打扰他,要吃要喝他会自己叫人,所以宇文宪走后,没有寺中人进他院中打扰他,也没人送吃喝。
      此时他走出礼心院,本想去找住持,问他要点吃喝。没走几步,却正好看到两个小和尚在他前方走过。两人都没看见他,一个和尚正数落另一个:“什么上茅房,你一去去半天,我手指一掐,就知道你馋虫又跑出来,顺脚去厨房偷包子了,是不是?那是明天早课上专给几位年高望重的师父们准备的。你个小鬼,道行还不如我,凭什么吃?”
      宇文邕眼睛一转,等他们走远,就往他们来的方向走去。
      高肃久等宇文邕不回,不耐烦起来,他自己穿好了衣服下床,去院中等他。
      他的身体似乎不是他自己的,每走一步,骨架摇动,犹其下身难以启齿之处,酸麻肿胀,难受无比。但一想到这疼痛是宇文邕给的,他便释怀一笑。
      对于毁约之事,他始终心怀愧疚,今日偿了宇文邕夙愿,也算稍稍消解了他几分自责。
      宇文邕回来时,高肃正站在一棵若华木下。月光中,若华点点摇曳,斯人衣带飘飞,构成一幅琦玮谲诡却又凄丽绝伦的画面。宇文邕刹那止步,迷迷糊糊想:“我在人间,还在天上?别是梦中迷路,误闯了天上宫阙吧?”
      幸好高肃看到了他,一言将他拉回地上:“你去哪儿了?我饿死了。”
      宇文邕扬了扬一袋偷来的素包子,笑道:“吃这个。”
      二人坐在若木之下,争不及的你一个,我一个,抢起包子来。虽然是素包子,又不太热,但面发得好,香菇菜心做得好,两人又饿极,入口宛如珍奇佳肴,赞不绝口。
      十几个包子顷刻一空,高肃拍了拍鼓起的肚子,满足地叹了口气。
      宇文邕在他身旁一眨不眨看着他。他以前便喜欢看他,但现下二人有了肌肤之亲,他的目光又不同以往。高肃觉得那两只乌溜溜的眼,就是两扇半掩的门,诱惑他推开,看里面二人的亲密纠缠,提醒他:他们已然一体,他再逃不开了。
      高肃对着月亮又长长叹了口气,随即正色道:“国家大事,瞬息而变,有时非我能自主,但我自己的事,我总还有些办法。”他转头,坚定地对宇文邕道,“这次我回去,安顿好了家人,就辞官,与你一起退隐,你愿不愿意?”
      宇文邕看着他,眼睛更加亮了,他握住他一手,道:“既然你有此决心,我又怎会退却?不过,你得等我一等。”
      高肃想:他是皇帝,自不能说走就走。他点点头,问道:“多久?”
      宇文邕心中盘算一番,才道:“等我除去斛律光,再花五年时间整顿国家,择定继承人,便可安心离开。”
      高肃听他这话,脸色忽然一变,他迟疑片刻,才忿忿道:“你为什么定要除我斛律哥哥?他虽然屡屡打败你的军队,可也是职责所在。”
      宇文邕脸色也变了,道:“他是你‘哥哥’,却是我死敌,我要除他,也是职责所在。”
      高肃被驳无言,心中偏向斛律光,却不愿直言惹怒宇文邕。宇文邕看出他心思,妒忌起来,又冷冷地道:“斛律光那晚派刺客来,最想要的怕是我的命,偏偏被我逃过一劫。他第二日出战,竟不顾上下尊卑,直呼我名,向我挑战。你上前为他挡箭,他又当即精神百倍。我看他对你,也是用情至深哪。”
      高肃愣了愣,旋即大怒。他对斛律光尊敬无比,既似对兄长,又如对父亲。他一直认为:他能有今日,全仗斛律光所赐。哪怕天下人都抛弃他,只要斛律光一息尚存,就一定会陪他到死。宇文邕对他虽好,毕竟时日尚短,若论信任,尚不能比斛律光。
      宇文邕自己对他心存不轨,竟然认为斛律光也是如此,这便如当着他面,给斛律光脸上扣屎盆子。
      宇文邕设反间计诬陷斛律光,还可说是两国争战,各显神通;但这样污蔑斛律光对他的感情,却真是无端又充满恶意了。
      高肃连道“胡说”,宇文邕却镇静如恒,道:“到底是我胡说,还是你自己没有察觉?你好好想想,一定能够明白。”
      高肃气得打颤:“你别以为,世人都如你一般禽兽。”
      宇文邕“噌”一声站起,冷笑道:“刚才和我一起做禽兽之事的,却又是谁?”
      高肃也站了起来,急欲反驳,一时偏又找不到证据,只好顾左右而言他:“你不必乱找借口,我知道,你只是舍不得皇位。直说便行,何须掩饰?”
      宇文邕问心无愧,想此时无须多言,日久真相自现。他“哼”了一声,抬高下巴,不理高肃。
      高肃却以为自己误打误撞,竟说中了。
      他想自己辛辛苦苦跑来投怀送抱,竟落到这个下场,说可怜是可怜,说活该也是活该。罢罢罢,就当是做了一场糊涂梦。
      他一甩袖子,道了声“好稀罕么”,就走到墙边。心中实在气不过,他翻上墙后,抓了块树皮在手,猛地向宇文邕扔去,赌气道:“做你的皇帝去吧,以后别再让我见到。”
      宇文邕伸手接住树皮,心中气已消。他追上去几步,大声道:“你别骑马,去叫辆车,路上小心!”但高肃已经跳下墙,去远了。
      宇文邕对着掌上树皮和一大块泥巴,摇头苦笑。
      ××××××××××××××××××××
      高肃为了尽快赶回洛阳,仍选择了骑马。他离开洛阳时,借口生病,让人别进他屋,免得受他传染。两番奔波,加上宇文邕在他身上纵欲过度,等他再次回到洛阳,眼冒金星、浑身抖颤,真似已染病上身。
      他努力振作,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自己住房,想总算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但脑袋才着枕,便听到推门之声,有人从外闯进。
      高肃支起身,有些恼怒:“怎么了?”
      进来的是他军中小仆,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他一见高肃便高兴道:“王爷你回来了,我昨夜找了你三、四次都不见人,可把我急坏了。”
      高肃脸一红,沉声道:“我胸闷气短,出去透透气。不是叫你没事别进来么?”
      那小仆一听这话,就泪眼婆娑,道:“就是出大事了,才敢惊动王爷啊。王爷,昨晚京里传来消息,说斛律将军他,被皇上给办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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