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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相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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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八年的冬天,方如意随沈绍岩来到了上海。
沈绍岩没有给如意伤春悲秋的时间,甫一到沪便着手办报社。如意被逼得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不过这样也好,忙一点便不会去想那些往事。
只是办报社需要很多钱,如意常常疑惑他的钱是哪来的。沈绍岩禁不住她问,才告诉她他在霞飞路有好几间店铺,现在都交给一个朋友在打理,法租界、英租界里也都有他的房子。
如意知道后愣了好久,然后才叹道:“真没看出来,公子家底颇丰啊!那我算是找着靠山了吧?”说完就觉得暧昧,偷眼去觑沈绍岩,见他面色如常才心头一松,可是转瞬又觉得失落。
他们搬进了沈绍岩在法租界的房子。她很不客气地挑了视野最好的一间,拉开窗帘就能看见院子里大片大片的红玫瑰。沈绍岩住在她隔壁,有时候坐在阳台上看书,一扭头就会看到他在旁边的阳台上写写画画。
每到这时,她就会觉得十分心安。少年时期她便孤身一人出国求学,身在异国他乡的时候总是会觉得孤单,甫一回国迎接她的便是父母双双辞世的噩耗,紧接着嫁入秦家,但那个她名义上的家,她住了一年多却始终觉得自己不过是一个客人。还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
直到和沈绍岩在一起。
仿佛漂泊在外的小船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纵然乱世纷扰、身如浮萍,她却觉得自己不再是孤苦无依的。
她有沈绍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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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到了上海过的第一个生日,沈绍岩搞得十分隆重。除了报社里的同事以外,还来了许多他的知交好友,有些如意见过,有些没见过。她一面朝他皱眉,说他太张扬了,转头又不由窃喜。无论如何,他愿意将她引见给他的朋友,一定程度上总是代表了他对她的重视。
那些人中比较特殊的是一位叫顾子谦男子。戴着金边眼镜,十分儒雅的模样。如意本想与他握手,他却笑着执起她的纤手,轻轻在手背上吻了一下。如意有几分惊讶,然而短短一瞬之后,她便配合地牵起裙角弯了弯腿,回了个屈膝礼。
沈绍岩站在她旁边,低声道:“子谦家与我家是世交,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他这人作风西派,爱开玩笑,一会儿要是哪里冒犯了你,给我个面子,别见怪。”
她眄他一眼:“说得我多小家子气。我也是留学英吉利的新派人好么?一点也不比你的朋友差!”
他挑眉一笑,不置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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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蜡烛的时候,她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然后趁着大家不注意悄悄睁开了一条缝,看着烛光摇曳的对面,沈绍岩英俊含笑的脸,心里默默地念道:主啊,求您保佑我,保佑我和绍岩。保佑我们就算有朝一日不得不分离,也一定有重逢的一天。
如今这乱世,人命朝不保夕,誓言朝不保夕,她已经不敢去奢求能够时时刻刻都与沈绍岩在一起。只要老天庇佑,让他们即使短暂分离,也一定重聚,她便无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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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完蛋糕之后她本想拿一块给沈绍岩,却到处都找不到他。端着小盘子走到阳台边,却看到他与那顾子谦正在里面谈话。
鬼使神差的,她躲到了一旁,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你大老远把我从杭州叫过来,就是为了让我见见她?”是顾子谦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
“是我好久没见到你了,想你得紧。”沈绍岩一本正经道。
“还是免了。回头你的小如意该误会了。”顾子谦拖长了语调,“若她以为我跟你之间有点什么,那我可就罪孽深重了……”
听到这里,如意摇摇头笑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再这么听壁角实在不够磊落,耸耸肩便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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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等到他们终于从阳台外面进来,忙凑上去将蛋糕递给他:“你去了哪里?喏,我给你切了蛋糕,上面有你喜欢的芒果。”
沈绍岩的视线落到蛋糕上,再顺着她的手臂看向她的面庞。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如意总觉得他的目光有些迷茫,看向她时似乎落在她身上,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远方。
她没来由地觉得心慌。
“绍岩?”她试探地唤道。
沈绍岩似乎才回过神来,勉强地朝她笑了一下:“谢谢。”接过蛋糕的盘子,“不过我现在有些没胃口,一会儿再吃。”
如意愣愣地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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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实在受不了了索性披衣而起,推开门走到阳台上想吹吹风。
旁边的阳台上却又一点红光时隐时现。
“绍岩?”她迟疑道,“你还没睡?”
沈绍岩掐灭手中的烟:“你不是也没睡吗?”顿了顿,“怎么,有心事?”
如意垂下眼睫:“没什么,就是今晚太开心了,所以有点激动。”
“是吗?”黑暗中看不清神情,但她却直觉沈绍岩应该是笑了笑,“还是早点休息吧。我先去睡了。”
“绍岩……”她却忽然叫住了他。
沈绍岩站住,回头看着她。
她忽然知道困扰自己大半夜的情绪是什么了。想了想还是不愿再这般胡思乱想下去,如同一个幽怨的少女一般。深吸口气,她问道:“你今夜与顾先生在阳台说了些什么?我见你出来便心情不太好,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沈绍岩似乎没料到她会这般直截了当地问出来,闻言沉默了片刻。正想随便敷衍过去,一抬头却看到月色下她莹莹发亮的眼眸,还有里面恳切而真挚的情愫。
如此熟悉的眼神,他不能再骗自己说没看懂。
抬头看着天上皎洁的明月,他的语气中忽然带上无尽的悲辛和苦涩:“今日是我未婚妻子的生忌。”
“未婚妻子?生忌?”如意只觉得自己这辈子没有听过比这更让她难以理解的一句话。
“子谦的妹妹,”沈绍岩道,“我的未婚妻。四年前我们本来要成婚的,只是她却被军阀给害死了。她也是今天生日。”
“所以我……”她觉得自己的声音似乎凝在了嗓子眼。
沈绍岩立刻道:“你别误会,我对你好和她没有关系。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你的生日居然和她一样。”
“那你今晚替我庆生,你不怕……”
她没有说完,他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笑:“她不会介意的。她是这世上最豁达的姑娘,只要我觉得开心,她便什么也不在意。”
他的目光带上追忆的神采:“今晚替你庆生,我其实很高兴。那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从前,那时候我便是这么为她庆生的。”
如意沉默了许久,实在不知自己该如何反应。
她本以为他对她……
她居然会那么以为!
那一夜跪在青石板上欲哭无泪的绝望再次涌上她的心头,秦敬流守着躺在她的绣床上的余诗的画面也闪过她的眼前。
同样的错误,难道还要犯第二次吗?
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语气平静道:“逝者已矣,别太难过了。”
他看着她:“我明白。”
她轻轻打了个哈欠:“我好像有点困了。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沈绍岩点点头,注视着她打开门进了房间,然后床帘也拉了上来。
他的眼神淡得如同天上的流云,然而低头的瞬间,一声叹息轻不可闻。
屋内的床帘后面,如意背靠着窗户,眼睛直视前方,许久,终于一点一点地滑坐到地上。
双臂抱着膝盖,她将身子蜷缩成一团,想要抵御那从四方八方涌上来的严寒。
沁骨的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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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之后他们的关系明显发生了变化。
之前两人之前虽然依旧是以朋友相称,但彼此间的暧昧和情愫总是不经意地涌出,连外人都能瞧出端倪。但那夜之后,他们真真正正变成了知己朋友,彼此再不做出任何那方面的暗示。
而那个晚上也变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禁忌。
再也没被他们提起过。
唯一证明那夜真实存在的,恐怕便是如意从此再不愿过生日。每到那一天她便会主动跑去孤儿院问候那里的小孩子,直到深夜才会回来。
沈绍岩对此不置可否。
他们一起办报社,跑新闻,躲避政府追捕,朝夕相处,默契非常。渐渐的,开始有人都以为他们是夫妻,每到这个时候如意总会先于沈绍岩斩钉截铁地澄清,留他在原地神色莫测。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时光如同指间流过的清水,如何努力也捉不住。
世道每一日都在发生各种变化,上海滩也是风云变幻。唯一不变的是,他们始终保持着朋友的关系。
亲密无间,生死相随,的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心中是何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