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丈芳莲》昔昔盐

2、一

　　仁寿三年，在大兴城西南隅的永阳坊，一座规模宏大壮丽的庙宇建成了。这座庙宇由皇帝亲自下旨建造，命名为“禅定寺”，划了永阳坊一半的地，之后又将和平坊的一半也添了进去。
　　禅定寺是皇帝为仙逝的献皇后所造的。皇帝与献皇后情深意重，恩隆好合，据传帝后少年结缡之时——那时他们还不是世间至尊贵的夫妇——便相许“无异生之子”，而皇帝也真的做到了，即使在他御宇登极之后，也依然忠贞于已经红颜辞镜的皇后，皇帝膝下五子五女，俱是皇后所出。
　　然而，该说是世间之事本就少有圆满吧。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在献皇后仙逝的前几年，年近花甲的皇帝还是偷偷地临幸了一个宫女。纸包不住火，这件事很快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盛怒之下的皇后仗毙了这个宫女。
　　皇帝知道后，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他负气离宫出走了。此事惊动了两位宰相，他们在半道上好歹将皇帝劝了回去。但这件宫闱秘事自此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大兴城的每一个角落。连最最贫穷的田舍翁都可以在心底里偷偷地嘲笑天下至尊是个惧内的人，仿佛他们从此可以扬眉吐气高人一等了。
　　帝后毕竟是多年夫妻，他们很快便和好如初了。心怀愧疚的皇帝对皇后百依百顺，比任何时候都更依赖皇后。所以在他失去一生的挚爱之后，皇帝感到无所适从，便将满腔的悲痛转化为对宗教的热忱。
　　禅定寺便是这么来的。
　　皇帝一改他往日崇俭的风格，将这座为追思皇后而建造的庙宇打造得极尽奢华。寺内殿台高耸，楼阁林立，就连壁画也是海内名家所绘。之后，皇帝又延揽高僧大德来主持寺务，一时之间，禅定寺之盛，四海之内，莫与为比。

　　庙门初开之日，大兴的达官贵人和黔首百姓皆慕名而来参拜，永阳坊人潮涌动，几无立锥之地。就算是第一次来永阳坊的人，也不需要问路，只要跟着人潮而动，就能到达目的地。
　　一群年轻人骑着马踏入永阳坊的坊门时，看到就是这样的场景。这些年轻人□□骑着的三花马，龙颅突目，平脊大腹，就算是童稚也看得出来是良驹。为首的青年身着布衣，身上只有铜饰，但他英俊逼人的相貌比世上的任何珠宝都更夺人眼目。路人们斜觑着，偷偷看一眼，再看一眼。路过的娘子们无论老少，她们的视线都被莫名的引力牵引着，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青年身上。青年的身前还坐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娘子，从他们相似的面容很容易就能看出他们的关系。
　　不过小娘子还是成功地引起了周围女性的嫉妒心，她英俊的兄长胜过世上最瑰丽的首饰。她们恨不得取而代之。
　　越是接近禅定寺的大门，就越难前进。无奈之下，年轻人们只好下了马。为首的青年将妹妹抱下马，叮嘱道：“水愿，你一定要抓牢阿兄的手知道吗？不然的话，你就会被坏人抓走，天天打你骂你，还不给你吃饭。你再也回不来，也再也见不到阿爷娘和兄姊了。”
　　水愿拼命点头，然后牢牢握紧了兄长的手。年轻人们寻个稍稍偏僻的地方栓好了马，就一头扎进人潮，朝着禅定寺挤去。
　　怕年幼的妹妹挤丢了，青年干脆把妹妹抱了起来。
　　人群突然开始骚动，然后聚拢，比肩继踵，距离近得可以闻到彼此身上的体味。这样的距离让英俊的青年十分不适应。他一边护着妹妹，一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怒气。
　　人群前方缓缓走过一列行仗，不知道是哪位贵人出行。队列前有侍卫在鸣鞭示警，示意人群让出一条路来。
　　其中一位年轻人嘀咕道：“早知道我们也带上卤簿出行，这会儿早就可以坐在禅定寺休息了。”
　　为首的青年淡淡道：“要是这样，我们微服还有什么意义？”
　　他一发话，其他人都不敢再吱声，只默默地挣扎着，不被人潮所淹没。
　　贵人的队列过去，人群稍微不那么拥挤了。年轻人们抓紧时间，左冲右突，在路人恼怒的咒骂声中往禅定寺跑去。
　　进了禅定寺的大门，年轻人们才算松了一口气。青年把妹妹放下，甩了甩酸涩的手臂，一边打量着四周，想着从哪里逛起好。
　　这时，他看见人们都在往一个方向奔去。年轻人们对视一眼：有热闹看，怎么能错过呢！
　　待挤到人群前面，他们终于明白人们为什么这么激动地来围观了。
　　他们看到，一个口衔绳索、年约十三四许的少年正顺着一根幡竿拍竿而上。原来是系幡的绳索断了一根。那幡竿有十余丈高，人们不禁为这个少年捏了一把汗。
　　爬竿的少年身手了得，一口气爬到龙头，将绳索系好后，便纵身一跃。人们倒抽一口凉气，屏息看着少年透空而下，双掌拒地，倒翻数个筋斗，立定！
　　人群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喝彩声，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肉飞仙”，于是大家都跟着喊“肉飞仙”、“肉飞仙”。
　　少年颇为自得，向着人群拱手致意。人群中冲出几个跟他年岁相仿的少年郎，或一把搂住他的脖颈，或朝他胸口捶上一拳，或使劲掐着他的脸，叫着：“哎哟沈总持，好本事呀！”
　　“就是就是！我们几个都快被你吓死了！”
　　“你这下可成名人了，也让我们跟着你沾沾仙气呗。”
　　“……”
　　人群渐渐散去，青年和他的同伴们也开始移动，一边谈论着那个骁捷的少年。青年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脸色铁青。
　　“水愿不见了！”
　　年轻人们这才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小娘子就不见了。他们刚才都只顾着看热闹，谁也没注意到小娘子是什么时候跟他们走散的。
　　“怎么办怎么办？阿耶娘要知道我把水愿弄丢了，会咬死我的！”青年此时顾不得什么形象，像没头苍蝇一样急得团团转，他徒劳而茫然地望着四周，想从中找出他的妹妹来。
　　一个名叫乔令则的年轻人上前低声道：“郎君，依我看，我们还是速速回府，晓谕上下，今日我们一直待在宅中，足不出户，待主上问起小娘子，只做不知……”
　　乔令则话未说完，脸上便重重挨了一拳，滚倒在地。
　　出手的青年还想扑上去，却被周围的同伴们拦住。
　　“乔令则，你说的是人话么！水愿是我一母同胞的女弟，我若照你说的做，弃她于不顾，与畜生何异！”
　　乔令则深悔自己口不择言，连忙跪起来磕头认错：“郎君……臣……某、某知错了，某万死！”
　　其中一人劝道：“郎君，当务之急是找到娘子要紧。时间拖得越久，就越不利。如若小娘子真是被人所拐，目下也不宜声张以免打草惊蛇。”
　　青年环顾四周，已经有路人朝着他们或投以好奇的目光，或暗中指指点点，便勉强点头让乔令则起来。
　　他冷静下来，沉吟道：“永阳坊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光凭我们几个根本不可能找的过来。这样，”青年把眼前的人分成了三拨，从怀中取出一个金缕鞶囊交给其中一人，说道，“韦挺，你带上我的金印，马上回府把侍卫全部召集过来，越快越好，不用全部到齐再出发。李珉，你带几人去把附近的武候召集起来，必要的时候封锁坊门。惊动主上也没关系，若能找到水愿，就算被打死我也认了。剩下的人，跟我去找主持，让寺僧帮着我们一起找！”
　　青年，也就是皇上之孙、太子的次子豫章王一声令下，年轻人们便立刻开始分头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