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三>红尘》人畜无害君

2、下

　　没有了阿九，澄空理所当然的跟着赵浅离去了南屏山。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赵浅离说。
　　‘有么？’
　　‘比以前容易亲近了，’赵浅离看着他说，‘其实你长的挺俊俏的，以前总是死板着脸，像七老八十的老和尚。’
　　‘哈，是这样么？’
　　‘是走桃花运了么澄空大师，你以前从来不笑的，’她没等澄空否定继续说着，‘其实这样挺好的，你玄远师叔进浩气的时候也不似你那么规矩，毕竟江湖，再怎么标榜慈善正义，也不过杀人人杀，却是比俗世更俗世的地方。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下山这几个月你是去了哪里，能让你多出这么多表情来。’
　　澄空的思绪不由的飘向了阿九，他叹了口气，决定坦白，‘我下山途中遇到了个偷跑出来的七秀弟子，就十二岁，自称阿九，她央我带她回门派，我答应了。’
　　赵浅离皱了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门派没有这个人。’
　　‘大概没用真名吧。’
　　‘不是，七秀没有十二岁的小姑娘，我上个月还在扬州，可以肯定。’
　　澄空仔细的形容了阿九的容貌，赵浅离只是摇头，没有，‘不过，’赵浅离的眉头蹙的更紧，‘说到阿九，我想到七秀坊以前的确有个名字里带九的，如果还活着的话，大概比小七姑娘还要长几岁的样子。’

　　澄空是抱着极其复杂的心情走完后半段路程的。他不会和任何人说他一直想着这事完了以后去七秀看看阿九，给她带点小玩意，带她去吃烤兔腿，如果她师父同意，还可以带她四处走走，草原，荒漠，雪山，落日，朝阳，星空……
　　他喜欢看阿九笑，看她撒娇，还要装着一副很懂事的样子。
　　如果可以，等她几年也无所谓。
　　然后现在有人告诉他，阿九这人不存在，那阿九是谁？
　　不知道。
　　那小丫头骗了他，还说有缘再见，真是笑话。
　　只是澄空千想万想，却没想到这笑话般的缘分来的那么快。

　　澄空他们一伙赶到南屏山时，先到的人已与三大恶人有了交锋。说是三大恶人，但高绛婷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康雪烛。说来陈和尚和柳公子的名声比康雪烛还要响一些，这时却变成了顺带的配角。
　　那年‘无骨惊弦’高绛婷心许‘素手清颜’康雪烛，却被他骗入密室，狠心的解尽两手筋肉，这等仇，不得不报。
　　高绛婷与小七率领诸位七秀弟子截住了三大恶人的去路，加上刚刚赶到的浩气盟众，正好把他们围在了山谷中。

　　澄空就是这时看到的阿九。

　　山风凛冽，吹扬起阿九的一头白发，她轻笑着从峭壁上翻身而下，脚步轻错几下便进了人群，用的俨然是七秀招式鹊踏枝。
　　死一般的沉静。
　　然后小七惊呼了一声小九，康雪烛轻唤了一声阿九。
　　又是死一般的沉静。

　　‘以前的事情，今天不谈，不过是师父有难，做徒弟的来帮一把而已，要上的，尽管上吧，’阿九开口了，还是那个声音，却异常的清冷。她嘴角含着笑，却是露骨的轻蔑。她摆了个起式，却是把三大恶人护在身后的样子，‘要留康雪烛的，先从我身上踩过去。’
　　‘丫头你不讲义气啊，亏和尚我喂了你那么多兔腿，遇事只保你师父啊！’陈和尚不满的嚷嚷，脸上却是掩不去的笑意，一副与阿九交好的样子。
　　其实单凭阿九未必会有多少助力，这会儿却让他们长了面子。

　　‘你说什么胡话呢小九！’小七不可置信的大喊道，‘你师父是高绛婷，看清楚了，难道你要护着康雪烛那个禽……’
　　高绛婷止住了小七，音色柔和而平静，‘这么几年没见，小九，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都说了以前的事情不谈了，’阿九解开身上背的双剑扔在地上，从腰间拔出一把剥皮小刀，冷笑道，‘自你重伤玄远又不肯救他开始，我就看透了你的假仁假义，要上就上吧，大不了不用你教的功夫，’一道气劲在她身周成型，却是万花谷的春泥。
　　终于有人忍不住的上了，被阿九轻轻巧巧的一招刺进喉管。那种狠辣的招式，刀尖入肉便好似黏在了上面，以一个刁钻的角度横入血脉，然后顺着脉络一拉就是骨肉分离。
　　鲜血淋漓，惨不忍睹，那人连声都吭不出，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都没了气还在不停的抽搐。
　　阿九甩了甩刀，残留的血水顺着刀尖滴下，在蜡黄的山地上留下一个有一个刺目的斑迹，‘我是恶人谷的陈慕九，不是你七秀坊的美娇娘。’

　　‘你今天为这三大恶人叛徒出手，还指望王遗风会留你么？’高绛婷依然很平静，只是看着阿九的眼神复杂了许多，‘从今往后，天下之大都没有你容身之处。’
　　‘无妨，’阿九笑的很坦然。

　　之后的事情澄空已经记不太清了，他一下子跌坐在地上，眼前是杂乱的人群，耳边是怒喝与惨叫。他透过影影幢幢的人腿去看中间打成一团的人，却只看到一片光怪陆离。
　　康雪烛，陈和尚，柳公子三人加上一个阿九且战且退，不久就到了包围圈边上，眼看着就要撕开一个口子。
　　然后高绛婷出手了，琴魔高绛婷。七十六弦的箜篌绝响，却是焚天灭地的杀伐之气。
　　三大恶人逃了出去，但是阿九没有，她对转头看他的康雪烛摆了个口型，‘快走，’然后便被人群淹没。
　　澄空记忆中的最后一幕，却是小七，她说，‘纵使她千错万错，终究还是我七秀坊的人，还请诸位豪杰留她一命，让我派掌门来主持公道吧。’

　　就这样，断了两条腿、一只手的经脉的阿九，被运回七秀坊，在一间偏僻的屋子里关了起来，看七秀坊的意思，要关，就是关一辈子了。
　　三大恶人逃去了南诏，高绛婷再也不管俗事。待尘埃落定，澄空便去看阿九，他有很多话想问，很多话想说，但推开那扇门，却什么都说不出了。姑娘抱着双腿蜷缩在角落里，链子的一头拴着她的腰，另一头直接焊进了地下。
　　‘是你……’还是阿九先说话，声音嘶哑难听。
　　‘在昆仑……为什么要我带你去七秀？’
　　‘因为你是浩气，我是恶人啊，康雪烛叛逃，我在恶人谷肯定探不到消息，便想去你那碰碰运气，’阿九说的很轻松。
　　早就有被利用的想法，这会儿被证实了，澄空还是觉得有些愤怒，他问道，‘那你为什么说等你长大……长大了……’
　　‘娶我？呵呵，傻和尚，我骗你呢，’阿九笑的没心没肺，‘我长不大的呢。’
　　‘为什么？’
　　‘因为我的经脉已经不会长了，康雪烛费了好多功夫才把我的身体固定成这么大，如果身体还再长，经脉又不长的话，我就废了。’
　　‘……是因为玄远么？’
　　‘什么？’阿九皱起了眉，似乎不想听到这个名字。
　　‘高绛婷把事情都和我说了，玄远他……是我师叔，他和我提起过你……在他回寺说要还俗的时候。’
　　阿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师叔和我说，天下之大，一个人太孤单了，他说他遇到了一个人，反正他放不下红尘，干脆就到红尘里去陪她，’澄空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静下来，‘我从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人是你，师叔死后师父都不让我们再提这件事……’
　　澄空说着，发现阿九哭了，安安静静的哭了，她拿她唯一能动的手捂住着眼睛。
　　‘高绛婷说玄远找她的时候，正是她被康雪烛重伤后不久，情绪不稳下手没有轻重，很多事情她做了自己都没有意识。待她清醒的时候，你已经带着玄远去万花谷求医了……玄远回少林还俗后就去见高绛婷，其实是想去求亲的吧。’
　　‘那次我们从苍山回来，我到了门派才知道高绛婷被重伤，可是玄远当时已经去了……’阿九终于说话了，却还是捂着眼睛，挡不住的泪珠吧嗒吧嗒的往下掉，‘我没能支撑的到万花谷，他的伤一直恶化，我试着帮他疗伤却被反噬，康雪烛把我们捡去了恶人谷，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

　　后来每个月，澄空都会去七秀。但是阿九的状况一次比一次差。
　　澄空最后一次在七秀看到阿九是在七月的样子。阿九的脸上是病态的灰白，很虚弱的样子，她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说，迷迷糊糊的说，‘我刚刚好像看到玄远了，他说，你怎么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师叔不会嫌弃你的。’
　　‘难说，一直这样的话，他肯定要认不出来了，’阿九笑了笑，又突然很正经的样子，‘在恶人谷的时候，康雪烛曾经问过我，恨他多一点，还是恨高绛婷多一点。’
　　‘你怎么答的？’
　　‘我说，其实我最恨自己，高绛婷出事的时候不能陪在她身边，还无能的救不了玄远……康雪烛于我有恩，最后我还是想做一件……自己不会后悔的事情……我没有后悔……多活了这么多年……已经很知足了……其实……江湖杀人人杀，什么是善……人多的地方才是善……’

　　后来，澄空去找了很多人，七秀的，少林的，央求他们答应把阿九关在少林，结果这件事情还没有眉目，七秀那边就传来消息，说阿九不见了，铁链被外力斩断，也不知道是被人救走还是掳走。
　　紧接着不见的就是五大门派的掌门，他们被人算计，一并关进了烛龙殿。寻找阿九的事情也只能耽搁下来。

　　那是一个晴天，澄空记得清清楚楚，四处弥漫着奇异的花草香。各大门派集聚烛龙殿意图营救掌门，诛杀乌蒙贵。
　　少林掌门玄正大师被关在风蜈殿，澄空被安排着殿后。他跟着大部队杀到半路听到后面有人回报，说后方突然出现了一群挺厉害的尸人，好多师兄弟都受伤了，于是他只能折回去。
　　再厉害的尸人也经不起众人围攻，澄空到的时候也只剩下了一个，唯一幸存的尸人正背对着澄空，他挥舞着长棍冲进战团全力一击，正中心脏。噗的一声轻响，尸人的心脏碎了，连挣扎都没有，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澄空收手准备回头。一个小沙弥却是拉住了他的衣角，指着草丛说，‘师兄，你看那是什么。’
　　澄空走近一看，却是一颗佛珠，檀木的，上面的纹路很眼熟的样子。小沙弥在另一簇草丛里又捡到几颗，递给了澄空。
　　澄空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深。
　　‘师兄师兄快来看，这个尸人带佛珠！’小沙弥指着刚刚被澄空杀死的尸人，惊讶的嚷嚷。那个尸人衣摆上拴着一串佛珠，这会儿线断了，珠子漏的满地都是。澄空看了一眼，便认出就是当初在洛阳当掉的那串。

　　不可能的……澄空不可置信的伸出手，翻过了那个尸人的身体。
　　果然是阿九……
　　十七八岁的阿九，长大了的阿九，小小的脸都张开了的阿九，他想想念念却没有立场靠近的阿九。
　　澄空颤抖着手抚上她的脸庞，触碰到刹那终于克制不住似的把人紧紧的抱在了怀里，‘阿九，阿九……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最后，俨然已经带上了哭腔，‘哪怕你再骗我……我要你醒过来……求你不要死……不要一句话都不说……阿九……不管什么七秀少林，我来照顾你……我们再也不吃馒头干，再也不睡破庙了……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玄远没能带你去的我都可以……只要你醒过来阿九，阿九！’
　　但是他怀里的人，被他一棍击碎了心脏，早就没有了呼吸。
　　那天的南疆，真是晴的耀眼。

　　后来，澄空去过很多地方，草原，荒漠，雪山……三年后，他回到了少林，再也没踏出去。
　　澄空活了很多年，年轻下山时师父的教诲也早已悟透，不入红尘，入了再超脱，同样都是看破，不同之处，只在自己心中。
　　最后，他把摩挲了一辈子的佛珠扔进水缸，然后安详的闭上了眼睛。
　　那年，他八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