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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安非他命 ...

  •   “上吗?”身后的人第二次低声问他。

      背部抵住暗巷拐角处老旧的水泥墙,狡噛慎也握紧手中的枪。

      三十米开外,西北角,巷尾,相隔三丈有余高的铁丝网。逮捕目标的肥硕身坯背影萎成一团,被从墙外溢出来的霓虹灯染成腥臊的红,下身规律地运动着。

      积垢藏污的排气扇发出呼哧呼哧的嗡鸣,扇叶把连绵的视线分崩离析成一段段。狡噛慎也清楚身后的下属已经迫不及待,几乎咬落一地碎牙,只等他一声令下。

      人生总是反复无常。十五分钟前,他们还在一家寿司店庆祝年会,几杯清酒下肚,总部便传来通知,区域压力突升,需要立即缉捕犯人。狡噛慎也当即把手机程序接入监视网,便从投影里看见这般惨景——

      “上啊。”佐佐山光留的口气已然开始埋怨他的岿然不动。

      临出发前他们从投影里看见犯人在腰部绕缠的整整一圈火药带。

      同样的,他们还看见了,一个年轻女人如何从纷纷逃跑的群众中被犯人拉扯到暗巷的废弃工厂,在拳脚淫威下受尽凌辱。

      狡噛感到喉咙发烫,不知道是不是酒劲上涌的缘故,尽管清酒的酒精含量极低。

      “上。”头脑昏涨,他听见言简意赅的下令,手脚灵活地攀上密密匝匝的铁丝网一跃而下时他才意识到——他在遵从自己的命令。

      才刚站稳脚,骑在女人身上的犯人立刻大喝着伸出手,把炸药开关连带着一块草皮都攮在掌心。狡噛慎也踟蹰一会儿,最终决定刻意拖延时间,向佐佐山光留使了个眼色。两人缓缓下蹲,再缓缓把Dominator放置在地上。

      结果才刚要起身,佐佐山光留突然把枪重新拿在手里,权当那些疯言疯语的威胁是临终遗言,食指在扳机处一缕,致命激光在栅栏似密集的火药堆前擦了个边。光线划破黑暗,锋利精准地将男人的头颅撕裂成滩滩块块的血肉。

      还没从巨变中获得清醒,狡噛慎也拖曳着脚步走到女人面前,俯身望着她伤痕遍布的面孔,上面横流着她与仇人的血液,以及眼泪。女人盯着他。用她空洞的泪眼揉碎一切光源,他悲愤的愁容时而模糊扭曲,时而清晰锐利。

      她不断渗血的双唇颤抖着,话语未等脱口便已被疼痛锤碎。但狡噛清楚她在说什么,非常清楚——杀了我。

      他脱下监视官外套为她披盖,再准备把她拦腰抱起。抬头想要佐佐山帮忙叫救护车时,与低垂的枪口不期而遇。

      十字准星与眉心相合,女人垂下被血污粘连成块的睫毛。

      狡噛慎也伸出手,默默拨开枪口。

      持枪者不慌不怒,仿佛早有预料。干脆把Dominator掷向一滩暖热的地血,顺手伸进衣兜摸烟。

      “她醒了定会恨你。”

      “不这样我会恨你。”狡噛慎也坦然道,听见对方低沉笑声,如同黯淡的烟头火星。

      “那就依你,反正你是上级。”

      没有接茬,狡噛有点感到懊恼,相处两年余,关于他的下属,执行官佐佐山光留——他的行动,他的生命观,善与恶,依旧是狡噛慎也的悬案。

      他线警官以及医护人员逐渐趋近,狡噛慎也抱住昏厥的女人,和佐佐山同行着赶过去会合。

      “要烟?”

      “不要,说多少次。”

      “那,继续喝两杯?”

      虽然被突发险情搞得意兴阑珊,狡噛慎也没有拒绝。脱险后伴随心石落地,渴望尽兴的念头油然而生。况且犯人的解决主要归功于佐佐山,提出此等要求并不过分,没有狡噛慎也的批准陪同又无法实现。狡噛慎也不想做扫兴的人。

      “可以,不过……”

      佐佐山不耐地挥了挥手,吐纳一口烟气:“不要妞,不要脱衣舞秀,只喝酒。我懂。”

      条件谈成。趁着一线其他警官还在忙碌杂务时,两人蹑手蹑脚闪人,把冗杂的工作报告抛开九霄云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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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非他命

      Article:异路猫
      Couple:狡噛慎也×佐佐山光留
      BGM: Llorando+Snu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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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家怀旧主题酒馆,钨丝灯的昏光把咖啡色墙壁染成一块提拉米苏,狡噛慎也忍住哈欠,佐佐山光留正在和牛仔铆钉胸衣短裤和敞怀白衬衫打扮的侍者调笑,女人怒翘的假睫毛上盛着洒落的眼影亮片,伴随发笑犹如蝶翅似的颤抖。

      她伸出尖利得可怖的黑指甲,把两人引领到舞台正对面的VIP位置——詹姆斯邦德最经典的座驾阿斯顿马丁DB5的等比例模型,银灰漆色。经改装成敞篷式,车内放置着一张四方玻璃桌,两边的沙发椅蒙着酒红色丝绒布,不同观赏角度有不同的颜色晦明,暧昧迷离,很容易激起原罪的漪澜,无论食欲色欲,抑或单纯想要惰怠。

      刚落座时,舞台正中央走来一位歌唱女郎,浓眉朱腮,神色凄然,静静吟唱着他听不懂的外语歌,空气浓稠得犹如温水。

      “喝什么?”佐佐山光留的声音拉回他恍惚的思路,他转过视线,对面比他年长三岁的男人背部往后靠,倚上膨松的海绵垫,垂下的左臂有条青森色血管分外显眼,延伸到布着一层薄茧的手掌。他半闭着眼睛,嘴角轻轻衔着烟卷,懒散闲适又若有所思。

      或许是相处颇久,狡噛慎也不想受眼前这家伙潜移默化,事与愿违的是发现自己也能不看酒水单,熟稔地念叨出几个名字。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就像两人建立起关系——不期而遇,不知不觉。

      两人第一次相遇就在这间酒吧,只不过气氛并不如此融洽。那时狡噛慎也刚刚升职到一系监视官,在此之前,这个位置归属一个即将退休的老人,曾经交代过狡噛慎也注意名叫佐佐山光留的执行官。结果,交接班那天,那位下属便玩了一次失踪的把戏,只给他留下白底黑字一张资料。

      狡噛慎也凭依着资料上的证件照和监视网,在这间酒馆找到他。放眼看去,那时佐佐山就站在舞台中央——现在那个打扮酷似玛丽莲梦露的女歌手站立的地方。

      那时一方舞台俨然变成摔跤擂台,参战一方正是他那位惹事下属,佐佐山以绝对的体力优势殴打另一方,狡噛不知道这值得欣慰还是心悸。

      周围也并不似现在这般安谧,空气燥热得像心窝业火,台下的欢呼叫喊呻吟几乎让他按捺不住想要抬手敲碎灯泡的举动,但理智所幸微微占了上风,狡噛慎也想。如果,当时自己真的那般做,恐怕会使局势更加混乱,加重那群人扭曲的兴奋感。

      佐佐山光留额角带血,脸色狰狞地咒骂不断的男人抡起麦克风时,狡噛慎也挤开人群窜上去把他拉扯到台下,佐佐山光留尚不知他是自己的现任上司,打红了眼,他就算知道也未必放在眼里,骤起的肘击令狡噛慎也忍不住倒退数步,人群哗然着退出数米,划开一条线。高脚杯红酒瓶乒乒乓乓在地面开花。一把揪住佐佐山疏短的褐发,狡噛慎也把他的脑袋重重磕向吧台一角。佐佐山昏死前爆满血丝的双眼,至今还总在他眼前摇摇晃晃。

      一只手在他面前快速晃动生风,佐佐山光留有些不悦地盯着他,“看啥呢?”

      总不能说在想我给你的见面礼吧。狡噛慎也牵扯一下嘴角,“管我看什么,你该关心谁在看你。”

      “哦?你说那个接待我们的F杯妹子?”他转过头,果不其然撞上一对炙热的美目。

      “你有想法?”

      “拉倒吧,那指甲看得我后背疼。”

      跟着这家伙在一起乱七八糟的事情接触不少,狡噛慎也秒懂后偏过视线,忍不住笑着呿了一声。

      把那家伙拖到医院后,狡噛慎也便在上任四小时后接到上级的一通口头批评。与此同时,宜野座伸元捎来口信,称遭到殴打的那位倒霉蛋和他的亲属向狡噛慎也道谢。这本不该是什么稀罕事,倘若受害者的老爹不是地方分局局长的话。

      更令狡噛慎也哭笑不得的还在后续。拜那位分局局长的说情,狡噛慎也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处罚,甚至收到的褒扬还要多于贬低。他自诩绝对理智与生俱来,出于长远合作关系,他决定和佐佐山光留好好谈谈。

      始料未及的是,对方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罪态度。一番拳脚相向最后狡噛慎也不得不固定他的手脚,他真的不想。两人相隔一臂距离躺倒在地板上,彼此都拼命掩饰自己的气喘吁吁,直到肺腔濒临炸裂。努力在对方面前留下不好惹的印象。

      几乎在同一时刻,两人认输地嘘出一口长叹,沉默片刻,意识到彼此都像幼稚的好胜男孩,就着粗喘磕磕绊绊地低笑出声。

      上一个监视官罚你禁闭?
      嗯,五天。
      你在第四天逃出来,还惹了事。就不能多忍一天?
      不能,一分一秒都不能。我要是能忍受,为什么还出来当执行官?
      真搞不懂。
      呵,你要真搞懂我,就离我这处境不远啦。

      知道你打的那个人是……
      你想知道原因?
      狡噛慎也稍作停顿,接受了对方忽转的话题。想。
      女歌手唱的歌很不错。然而那个喝高了的小子抽多了大麻,跑到舞台上,把整瓶沙拉酱挤向唱歌的女人的脸,衣服……不断地、不断地。我喜欢的音乐转换成一声声尖叫呼救求饶,简直怀疑自己在欣赏低成本B级片。不是处男应该懂——那画面——像什么。不需要我再往下讲下去吧。

      没说出口的话就这样永远憋进心底。即便狡噛慎也没有言说那个恶棍的身份,也不能保证后来佐佐山是否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至少这个话题在两人的时光里永久失声。

      你不够聪明。狡噛慎也记得自己和他这样说。

      佐佐山以一声冷笑作为答复,调侃世界也调侃自己,吞云吐雾的姿态俯仰自如。是吗,我看未必。我要是你,那天我绝对会当场枪毙你。

      往后的合作日子里,狡噛慎也便觉得先前自己说过的那句话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无论是洞察力、理智思维抑或身手,那位下属并不输他分毫。短硬的发根刺猬似的倒竖,手起枪落间血肉飞溅,目光毫不侧偏。佐佐山光留所处的地位也令他对荣耀名誉丧失所有兴趣。如果“冷峻”一词色彩过于褒扬,那么至少配得上“冷血”。

      狡噛慎也内心里构筑了俏险的机械迷城,佐佐山光留就像被强行剥夺毒性的蛇,目光阴鸷地盘踞在湿冷阴暗处,时不时露出獠牙。

      佐佐山憎恶对女人动粗的混帐,比之更憎之入骨的是限制他的自由,威胁性足以杀人。每当他们终于闲下来,还没等享受和平时,佐佐山总会为他们制造一堆鸡毛蒜皮的小麻烦。狡噛慎也尝试性地给他丢了几本书,意料外获得不错的效果。然而狡噛慎也感到头疼的是,如果佐佐山不满意某部书的观点,通常会推开窗户把它远远抛出去。

      有劲没处使啊,你。狡噛慎也总会这样斥道。

      佐佐山精力和脾气,多得像使不完的钞票那般恣肆挥洒。而话语则如同海潮,时而汹涌,时而匿迹。

      烟头在桌沿按灭,向走出舞台灯光的女郎吹一阵口哨,在随之而来的轻快舞曲旋律里撩拨路过的女招侍飘扬的网球裙,闻见银铃满耳的轻笑。只要不造成麻烦,在外面场合狡噛慎也多少纵容佐佐山做点让他感到愉快的小动作。

      姑且算是底线被放宽吧。经过两年多的磨合,狡噛慎也知道和他较真完全等同于变相惩罚自己。

      佐佐山曾经笑着否决自己是女权主义者,她们只配做二等公民,永生永世。心情愉快时真心觉得那些小姑娘的喋喋不休甘比蜜糖,任由她们搓圆捏扁也甘之如饴。抑郁时他把她们视为一无是处的盲肠阑尾,一刀割下来不痛不痒,随意烂肉自生自灭。

      但,空虚感占据更多的时间,他倒是愿意回头找那些块烂肉。哪一方更犯贱,说不清道不明,佐佐山对女人的轻蔑换来极旺的女人缘,即便行走于荒漠,鞋底也能牢牢粘上厚厚一层桃花瓣。

      而在这方面,狡噛慎也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弱智。这是两人达成的鲜少共识之一。

      佐佐山曾经一时兴起地提出带他和宜野座伸元一起参加联谊会,事后回忆起来真是猪一样的队友——人群中不知哪位提议一起打牌通宵,姑娘们的牌品相当差劲。为了刻意输在裙下,佐佐山绞尽脑汁背离智商,直到眼眶下浮起乌云。结果,那两位好胜较真的大爷丝毫不讲情面通杀满局。结果可想而知,在十余名可人儿面前,后两位的人气可谓门前冷落车马稀。

      “我真搞不懂你们到底想玩的是牌还是姑娘。”佐佐山至今还拿这件事当笑柄。

      每每这个时候,狡噛慎也总会心有不甘地挖苦一句,就如现在——“你这样下去,当心三十岁就谢顶。”说着还拍一下他疏短的头发。

      “没大没小。”佐佐山呷一口黑麦威士忌。

      “也不知道谁不分大小。”狡噛嗤之以鼻,阴测测拉扯一边嘴角,明确领导地位。

      酒精营造出轻松的氛围,佐佐山话匣子大开。“像你这样古板没趣,我要是个女人肯定不嫁你,除非你三十岁时是个富人,或者名人。”

      “你嫁不嫁有那么重要吗。”

      “大少爷,别放不开了,真等着系统发配给你一个毫无共同语言的太太过一辈子?”

      “那你呢,一直不出来,在潜在犯里找伴?还是继续打光棍?”狡噛慎也反唇相讥道,“离三十岁也不远了啊,你。”

      “我要是继续打光棍,就麻烦你小心你太太咯。”

      话音未落,狡噛慎也突然眸色凛然,站起身伸臂揽过他的脖颈,佐佐山尚处不明所以状态,左脸颊狠狠贴向玻璃桌,旋即一记木棍横在眼前,与脑袋仅仅偏差分毫。玻璃渣淋着彩光四溅。

      相隔两年之久,与旧仇狭路相逢。两人谁也未能想到,对方还有熊心豹胆返还这家酒馆。只不过局势可谓沧海桑田,先前的救命恩人摇身一变,与仇家在一桌喝酒聊天。

      狡噛慎也抬起Dominator时,发现那个人在管理范围以外,系统发出无法制裁的机械音。再试依然。

      一股业火蹭蹭上窜,满脑袋无间断地爆响,鼻腔充斥火药味。

      对方二十余人的浩荡队伍从视觉上就足以促使刚刚脱险的两人消化不良。真要开展群架对他们没有丁点好处,狡噛慎也双眉紧锁,发鬓冷汗涔涔。他很想不费一枪一弹劝和,然而那位仇家已经拎着木棍大喝着朝佐佐山冲上来。

      狡噛慎也向来信任佐佐山的身手,Dominator在手中颤抖叫嚣,它可以使佐佐山暂时陷入昏迷,避免双方殴打。

      直到对方双手握紧木棍,以击打棒球的姿势向佐佐山挥过去时,狡噛慎也摔下Dominator,双手在袖口下紧握成拳,其他人见势朝他围拢开战。

      一声惊天撼地的闷响暂停了他们的动作。

      佐佐山依旧保持塑像似的岿然不动,瞳孔深处倒映出仇家狰狞的面目,迅速模糊成小块浓云,温热的血流顺着额角流淌过眼尾,再是下巴尖,一路向下,蓄进锁骨颈窝。

      启唇时伴随全身的颤栗,血液逐渐深浓成黑色,好像有无痕的风经过,重击想必伤及了语言神经,呜咽如薄雾般轻轻四散:“仇报爽了就…滚。”

      在他直挺挺倒下前,狡噛慎也侧肩抵住他。

      结果依旧相当狼狈,佐佐山白白挂彩。仗势欺人的恶棍围剿他们,狡噛慎也最终在一片杀声里保持沉默开了火,Dominator一枪枪致使他们昏厥一片,横七八竖铺满来路。一如两人初见时,狡噛慎也揽过佐佐山一只胳膊跨过废墟。

      临出门前,瘫坐在人堆旁瑟瑟发抖的主谋朝他的背影竭力大喊:“你们两个都……不得善终!!”

      “你大可试试看,下一次我会不会用Dominator以外的东西解决你。”

      狡噛慎也回过头,眼尾抛过银钉般冷冷划破死寂,映进那人恐惧的圆目。

      闻讯赶来的一线警官把佐佐山从小诊所转移到直属医院。经六合冢弥生的提醒,狡噛慎也才发现自己同样受了伤,他忆起那晚的确有个瞬间被飞溅的酒瓶碎片划伤。伤口有惊无险地烙印颈动脉,再深几毫米他就要先于佐佐山死于非命。

      那次佐佐山的玩命当真把他吓个半死,直到隔日黄昏,有只手伸出来不断拍打他的脸颊,把他从噩梦中惊醒。许多淤积得牙床渗血的话,顷刻间在心底腐烂。

      “哟,挂彩了啊。”他的口气里透着一股邪劲,目光驻留在他缠着一圈绷带的脖颈。

      “你有资格说?”

      两人取笑彼此身上的绷带,笑到伤口隐隐作痛。

      “这样成天躺在床上和监禁有区别吗?”再一次把头砸进枕头,佐佐山喃喃道。

      “给你带书?”

      “《花花公子》,好人一生平安。”

      “脑子被打坏了吗?”

      “是啊,因为你。我要是杀了人,作为监视官的你也好不到哪去。”佐佐山倏然翻转身体面向他,床板吱嘎作响。态度异常坦诚:“不然你以为我不会把那小子脑浆打爆?不过我也没那么实诚,他打来时稍微挪动一下,把伤害降到最低。”五指搔着绷带边缘的发根,眸中闪过小簇烈焰:“他妈的,我还是想杀了他。”

      “……算欠你就是了。”狡噛慎也垂首盯着指尖说道。

      “行啊。补偿我下次再去喝酒吧,还去那间小酒馆。”

      狡噛慎也扑哧一声凝眉苦笑,“还去?这一次打得不痛?”

      “可是喜欢啊,詹姆斯邦德的座驾,梦露,不定期乐队演出,牛仔服。”佐佐山望着天花板闲散地打哈欠。

      “搞不懂你。”

      “不是早说过,真搞懂我,你就离我的位置不远了。”他的食指在雪白的床铺上陷进漩涡,“对了,你还记得我扔掉你的那本书吧?”

      “嗯,”狡噛慎也抬起头,“多丽丝莱辛的《金色笔记》典藏本,那本书我还没看。”

      “你知道我为什么扔掉它?”

      “手欠。”狡噛慎也仍不消怒意快速接道,“你不是说不喜欢她的女权主义?还有杂乱拼盘似的记述?”

      他阖上眼皮,喉结微微翕动一下:“都不是。”

      那部小说里记述着主人公寥寥写下的故事梗概,小说中的小说。

      一位阿尔及利亚士兵从监狱逃出后重新进入军队,负责看管法国的俘虏。受他看管的一位法国俘虏是位研读哲学的学生,他们的交往里没有身份地位、战争和国家,谈到的只是弗洛伊德,马克思,祖师爷们穷极无聊的说教,也许还掺杂着那么点难断的家务事。结果,指挥官在撞见两人的投机交谈后,认定那位阿尔及利亚士兵是间谍,两人嘭地一声倒在同一管枪下。

      佐佐山把那页撕扯下来揉作一团,再把整本书飞出去。文字在脑海烙下倾斜的疏影,时时刻刻提醒他们永远不可能同行。

      并没有挤满香艳胴体的成人杂志,狡噛慎也随意丢给那家伙一本《里尔克诗选》,封面印着粗糙简单的炭笔线条,一个瘦骨嶙峋的老诗人正凝望着他。如同巨石落入清池般激起对方强烈的声讨。狡噛慎也快步离开时在停车场与宜野座碰面。对方双手抱臂倚靠着他的车头,消极情绪尽数写进上挑的眉梢。

      他熟谙对方向来单刀直入的口舌与性子,九曲回肠留给自己消受。宜野座捎来两个消息:其一,上级要求他们两人划清关系,佐佐山光留有可能面临撤职,而他则可能调任到其他系;其二,狡噛慎也的Psycho-Pass指数恶化十点。

      相隔片刻尴尬的沉默,狡噛慎也唯恐自己开口时面前的人会突然爆发,心脏如履薄冰着好不容易在钢丝上寻求情绪的平衡点,稍微一点刺激就足够令他堕入深渊。

      但他还是走险一次。“宜野,监视录像会证明一切。佐佐山没有动手,而我则例行公事。最重要的是,Dominator……无法制裁元凶。”

      “只是故障。”

      毫无是非标准的事实挺立在他面前。狡噛忽然对尼古丁产生前所未有的强烈渴求,然而佐佐山并不在身边。

      “送你回去?”他再不想争论。

      “不必。”

      狡噛慎也没有继续邀请,坐进驾驶席甩上车门,盯着表盘的莹绿色数字发了会儿愣,忽然急匆匆按下车窗,把头探出去:“喂,宜野。”

      宜野座伸元停住脚步,绽露惊异的面孔转过来。

      “带我去看看她吧,前两天佐佐山解救出来的女人质。”

      镜片下的眼珠像块沾裹沙土挂满雨渍的玻璃,乌蒙蒙地翻卷着吞噬本真颜色。陌生引发不安,不安簇生躁动,全身都仿佛被鼠虫啃咬吞噬,被压迫,被榨干,最终白骨被黑暗吞噬。一度据为己荣的冷静理智正在背信忘义。

      “她自缢了。”

      宜野座狭长的背影渐渐靠近安全出口处的荧光标志。在此之前他或许又继续说了些详情,但是狡噛慎也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虫鸣与鼠啸自脚下的幽暗深渊升腾乍起,耳畔周围的空气缠满拧得出脓水的腥气,刺激得他眼神经跟着一跳一跳生痛。他立即把握方向盘向右偏转,轮胎倾斜着攀上凹凸不平的水泥斜坡,出口处就在眼前不远处,绽放无瑕的圣光。

      “啊,或许…佐佐山是对的。”他小声自言自语着,沐浴在银莲满目的白光里漾起轻笑。

      嘭地一声巨响犹如面前滚走惊雷,车头陷进水泥墙,千千万万棱角尖利的碎石,千千万万色彩失真的画片,流弹般朝单薄的前玻璃飞驰而来。濒死状态大脑意识强迫自己起身,然而眼前蒙着一片没有破绽的漆黑,上面爬满密集似青蛙卵的噪点,却比光明更令人心安。

      身边有人泻出温热悠长的叹息,以及无比曼妙的水声。狡噛慎也再度醒来时在一间四壁雪白的病房,他循声望去,昏昏沉沉的脑袋首先祈祷不要碰见损友嘲笑的面孔。谢天谢地,他只看到一位衣着白褂的年轻护士,他最后一任女友。

      白皙清秀的侧颜被晨曦抹上浅淡的汐蓝,听诊器悬挂于胸前,她弯腰拧毛巾时像个钟摆似的左右晃动,催人安眠。几朵温暖的水花喷溅出来,轻吻她雪白袖口。

      从她略带羞涩的口中狡噛慎也得知了情况。开车时陷入休克,所幸肇事地点就在医院地下停车点,巨响拉回了没有走远的宜野座伸元,再晚几分钟都可能令他在生死线徘徊一遭。他向护士道谢,对方青春活力毕现的漂亮肌肤即刻染上流彩。

      床头柜拜访着一篮热烈盛放的鲜花,香槟玫瑰低垂绮丽缤纷的头颅。“有人来看过吗?”

      护士点点头,莞尔一笑:“他们称是先生您的同事。”

      “都是谁?”

      “我想想——”小护士单手拄着下巴,于头脑里搜寻着几张面孔:“除了把你送进来的那个黑发先生之外,还有和他一样不喜言笑的单马尾姑娘。很健谈的长者,以及,金发红裙的女人。”

      “没了?”

      “嗯。有什么事需要我来帮忙吗?”

      狡噛慎也朝她感激一笑,说不必。对方鞠了一躬后轻手阖上门,留下他独自望着天花板,目光放空。

      很久以后,狡噛慎也才知道,那时佐佐山光留也同样独身一人瘫在床上难以入眠,他的房间没有晨光。更久以后,狡噛慎也终于能够彻悟佐佐山光留想要不惜代价逃脱的感受。独自困在暗室时,清醒时只能回忆过去抑或构想未来,然而过去不堪回首,未来不忍卒读。

      你在的日子令我忘记时间
      你消失之后我只记得时间

      后来得知佐佐山调任到二系,作为交换狡噛慎也到岗后即将迎来他的新下属。狡噛慎也不是第一次住院,相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伴有女友的陪伴和照料,本该枯荣的日子抽出翠枝新芽。直到从宜野座口中得知标本事件的初发,他不得不提前到岗。

      当下他可算明白为什么桃花缠身的佐佐山光留会身在福中不知福,小女友堪比海量的母性情怀尽数转化成短讯留言提醒的滴滴声,他时常一边汗水淋漓地锻炼体能,一边听着那边融合城市背景音的女声:今天的空气质量良好,少吃生冷刺身,在外就餐带好我给你的消毒筷,最终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周末有空陪我出门。

      尽管两人并不如从前那般亲近,但同在一方屋檐下,还会时不时照面,却也只是巧遇,在百忙之中谁先叫出对方的名字,然后投递一个眯眼微笑的侧脸,再匆匆各忙各的。背景通常在人声嘈杂的食堂,狡噛慎也仍旧熟知那家伙的饮食挑剔,就像熟知自己对肉食的偏好。

      “四人抽空吃个饭?”面对佐佐山的提议,狡噛慎也欣然点头应允。

      “你还欠我一顿酒呢。”

      “我没忘。”慎也说道,听见新任下属高声喊他的名字。

      新任下属总是被他口误叫错成“光留”,所幸只是个不拘小节的糊涂蛋。他坐在桌案对面又开始唾沫横飞地吹嘘当年的英勇,诸如缉拿几个穷途末路的犯人,在刀下救过几缕亡魂,一寸伤口对应一次战斗,连他自己都记不得是否讲过或讲错,只顾着把它们当成勋章般展示给他看。正午12点女友又会准时拨来电话。那阵子狡噛慎也快要被那两人的狂轰滥炸逼近边缘,心安又心烦。

      佐佐山光留来到二系的第一周就把唯一的女性执行官搞到手。佐佐山因此在潜在犯的男人圈子里树了不少敌。和狡噛家那位丝毫不同的款型,佐佐山的现任是曾经的车模,熟谙在名车的前盖摆姿势的要领,艳色撩人火辣性感。周围人包括佐佐山光留在内都以为这只是穷极无聊各取所需的短期游戏,然而从没见她这么死心塌地坠入爱河。不过不管是小护士还是潜在犯,都如出一辙地拥有极强的占有欲,把他们的时间排得满满当当,乐意毫无共同话题地煲整晚电话粥。

      自然,受看好的是狡噛慎也那一对。年轻有为的警官与护士,颇有都市童话的意味。幸福吧。可能是。众人纷纷绽露的微笑如同蝶群煽动翅膀,孕育天翻地覆的粉色旋风,遮蔽一双不知何处寻觅的双眼。狡噛慎也感觉自己站在中央,平静无风的风暴眼。默默接受纸片般纷纷飞来的真诚祝福,欣赏亲友的笑脸。只是偶尔会忆起某个浸泡在血色里的夜晚,在冷雨轻敲窗舷时,抑或惊雷震裂清梦后,惊觉聚餐桌上少了一个公众炮轰的对象。

      安宁绝非他们的命运线。平和的日子在患得患失里一晃而过,第二起标本事件发生在毫无头绪的夜晚,那个夜晚,为厚生省的历史烙上一枚血点——支离后重新拼合的尸体在广场中展示出,周围残留着挤丢的帽子、包裹、眼镜,足以想象所造成的呼喊,狡噛听见了他们的呼喊,却不得不竖起冷静的墙壁,把那些呼声隔绝在沉默以外,去思索,去探寻。

      强烈的职业操守使狡噛慎也不仅仅尝到了危险和挫败,同时还有对自身懈怠所感到难以弥补的愧疚。于是,当佐佐山光留和女友的恋爱时期达到三个月,打破了两位花心人的情史记录时,狡噛慎也和女友第五次吵架。原因其实很简单,狡噛慎也好多天忙于奔命,没有回复她的电话留言,也没有碰面。但是他早在案件发生后就对她阐明原因。女人是不听原因的。他记得佐佐山光留曾经说过。

      心一横,狡噛慎也在歇斯底里的嘶喊里插播一句七天后再见,旋即立刻掐断通讯,在又一波狂轰滥炸来临前设置屏蔽。揉按两下太阳穴,精神集中到白底黑字的资料库。

      任务超额完成后仅仅过了五天,然而线索却被人为斩断了。狡噛慎也整个人瘫在转椅上,停止思考,双目放空半个钟头,起身给女朋友打电话,忙音。他感到有些愧疚,玻璃表盘下时间正好在女友下班后不久。抽出休息时间,狡噛慎也做了一个决定,只是普通寻常的邀约,回想起来挟带着强烈的宿命色彩。

      那时天色浓蓝近黑,狡噛慎也一个人开车穿过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海,随意哼着临时从电台学来的音乐旋律,玫瑰香唤起了初恋时的悸动。抵达女友的公寓楼门前,路灯立在绿皮垃圾桶旁,昏光拉长一对恋人交颈拥抱的剪影。

      不愿惊扰他人所以放轻了脚步,当鞋底踩到影子的头部时,那个女人朝他的方向偏转视线,四目相撞可谓要命,狡噛慎也如同被迫固定在泥沼里。陌生男人的发问像横面劈来的木斧,斩断了脚腕的重荷,女友——前任女友朝他奔来,狡噛慎也轻松躲过了她的拉扯,玫瑰献给绿皮垃圾桶,狡噛慎也头也不回地甩上车门。女友的痛哭声被隔绝在外,她敲打着车玻璃道歉的脸孔令狡噛慎也无比陌生,好像那个差点在祝福声里溺亡的从来都不是自己。

      我以为你不在乎我。发动机运作的嗡鸣里女友用颤抖的声音哭诉道:我以为你心里有别人。

      爱吗,爱,但内心里有个声音在悄然又坚决地否认。相反的两极也许仅仅相差一线距离,稍微一点点差池,习惯变更信仰崩溃,一个人会变成另一个。

      狡噛慎也没有回到警署,车头突然回转朝着佐佐山光留的住所疾驰。在那之前他甚至没有给他致电,不知道他在不在家有没有空方不方便,权当碰运气。

      他走进潜在犯们的老式公寓楼,声控灯被不知名的手击毁,月光从破碎的玻璃窗子毫无保留地照亮一块墙壁,瞧见杂乱的划痕与脚印。佐佐山光留的家门虚掩着一道缝隙,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危险意识被唤醒,狡噛慎也内心狂跳。原本谈情说爱的目的,他没有带上Dominator,只能凭依拳脚对付。被汗水濡湿的双手小心翼翼地搬动门框,门轴发出令人胆战心惊的脆响。

      他闻到浓重的烟酒味,凝眉掩鼻蹑手蹑脚地循着对话声走进屋子,结果只看见闪烁的彩屏,播放着一个年代久远的影片,公路,蓝天,荒野,老爷车,抢劫。两个女人不顾阳光在他们的皮肤上烙上雀斑和黑色素,拼命携着对方逃亡。佐佐山光留背对着他,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缭绕的烟雾被电视机染成明媚的金黄,纯净的海蓝。

      没有开口打招呼,狡噛慎也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从躺在茶几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伸手管对方借火,并以眼神告诉对方别把吃惊写在脸上。他贪婪地一口气吸到底,焦油的热辣接连游走唇齿、喉咙、五脏六腑,也许不会有人相信他是个初尝者。

      他的头脑开始昏沉酸胀,瞳孔中的锐利一点点退潮。影片里两个女人被逼到悬崖,越来越多的警车堵塞退路。然后是个极其缓慢的长镜头,两个女人相视一笑,油门被酣畅地一踩到底,一名面目和善的警察向她们奔跑疾呼,想要力挽狂澜、却又不得不看着那辆车飞驰到半空之中,事实从未生出结实有力的翅膀,于是那辆车向大陆俯冲,最终演变成末路上一朵激烈盛放的狂花,合着两个女人灿丽的笑容,开到一双人的眼里。一大段烟灰直挺挺坠向狡噛慎也的手背。

      画面渐渐淡入工作人员名单时,色彩和家具轮廓迅速走形模糊。狡噛慎也转过头看佐佐山:“门怎么开着?提高点警惕进来的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我关了门,是她跑出去时忘了关。”佐佐山把烟头丢进烟灰缸,那里面已经堆满了它的同类。

      “吵架?”

      “分手了。”他口气故作无所谓地说道,目光在狡噛的身上来回逡巡,“等一下。”他伸出手,从他未来得及削薄的黑发里揩下一片鲜红扎眼的玫瑰花瓣,置于鼻前轻嗅,恶作剧道:“收下啦。”

      “听说你和你那位护士甜心闹了别扭?”

      狡噛慎也顿了顿,故意模仿对方的口气重复道:“分手了。”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失恋了想跟着凑个热闹?”

      “乱开玩笑杀了你。”慎也伸手开了一罐已被暑气烤热的啤酒。“我被甩了。”

      “能坦然说出来就证明你痊愈了大半。”对方心不在焉地听完他的讲述,嗓音被烟草摩挲沙哑:你看过那个女人吧,身材脸蛋不输给《花花公子》任何一个名模,警署出了名的水性杨花。

      “真难得,你居然会受伤。”慎也嗤之以鼻道。

      “是伤就有痊愈的一天。来吧,干杯。”佐佐山朝他伸过手臂,两只酒罐轻轻碰击。“敬我们爱过的女人——天,我怎么能说出这么些陈词滥调。”狡噛慎也终究没有笑。

      咽下一口失去气泡的温酒,佐佐山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书还你。”

      “谢天谢地,你没扔。”双手执过那本《里尔克诗选》,凭依手感狡噛慎也敏锐地发现书本被翻厚了分毫。“把欠你那顿酒还了?”他提议道。

      “还是过一阵吧,今天喝得够多了。”对方的拒绝渐渐沉淀成临睡前浓重的呼吸。

      “好吧,等案件解决。”狡噛慎也摸着黑站起身,拉好大衣拉链。

      “要走?”

      “嗯,不知还有没有进展……”不知为什么狡噛慎也内心始终悬于半空,深感愉悦的犯罪者不会就此罢手,邪恶的眼睛不知道又盯上哪一只待宰的羔羊。“你们二系到时候也负责追捕吧。”

      “当心点。”

      “你也是。”

      谁也未曾意识到,许多未说出口的话就封锁在最后的寥寥几字里。狡噛慎也轻轻带上门,又用力拉扯两下,确认门锁锁好后疾步离开。佐佐山光留望着相框里的二人合影发呆。他本意不想对狡噛慎也撒谎,但是话到嘴边留一半,产生了截然相反不可扭转的效果——是的,一个美艳夺目、水性杨花的女人,你为什么没接着问下去——她明目张胆地偷走了我的眼睛,而我,偷走了她的心。可是撒过那么多谎的唇舌非要和内心沆瀣一气。到底为什么,佐佐山光留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卷。

      Snuff

      最后一次匆匆晤面在一个漆黑无月的深夜,群星如同千万只埋藏秘密的眼睛躲躲闪闪。两系人员分开行动。佐佐山不错眼珠地目送狡噛慎也背后的警察标志消失在星光的尽头,接在二系队伍的末端,起初他在散发异臭的油桶堆后盯梢,同不远处的监视官交换肢体语言。

      前方似乎有所发现,对讲机里传来指令,他只顾跟着疾步穿过一条条逼仄狭窄的暗巷迷宫,发了狂的奔跑,Dominator在经行处来来回回扫射,着眼点只剩下前方队友的一线黑影。拐角处垃圾箱旁有个乞丐吸引了他的目光,酷暑里整个人裹着脏兮兮不辨颜色的大衣,倚靠墙角坐立催人不安,Dominator告诉他此人无罪。别停下来,他听见身体里有个声音在催促他。对讲机里的声音在提醒他正在掉队。目光转到前方,队友的黑色背影溶进了看不见的暗处。

      落单了。大脑皮层发冷,急得脑浆几乎当场迸溅,他拐进一个姑且容得下站立的暗角,正打开腕骨上的通讯装置想要询问具体方位,新监视官没有动静,他咬紧下唇拨给了狡噛慎也。催人神经崩溃的嘟声中,一道黑影突然从眼前闪过,白发男人的剃刀就这样横在鼻梁骨前,那名乞丐的蹲位点只剩下了脏兮兮的大衣。

      话筒那边响起了熟悉的一声“喂”。

      弯腰躲过朝向眼窝刺来的刀尖,顺势紧紧箍住那人细瘦却有力的腰身向笨重如棺材的货箱狠狠撞去。

      “佐佐山?”

      被剃刀削去三根指头,血汗淋漓的右手颤抖着按下拍照快门,白发男人忽地侧偏了头,他低吼着咒骂,然而没有机会继续捕风捉影,他把那张照片发送给狡噛慎也时,额角遭遇重击,正中数月前的旧伤,钝痛铺天盖地席卷全身经络。

      “你在哪——”

      沾染鲜血的刀尖刺穿通讯装置,电线短路的兹兹声吞噬了对面人急切的问声。

      后来想想,佐佐山需要感谢敌人的那一次重击。在他还没走出空气清新的校园时,生物学老师传授的千百万句废话中终于有一句让他受用。当人首先接受头部的袭击后,接下来的击打会使疼痛减半。说白了,不过痛觉麻木,疼痛再转移。

      那时狡噛慎也还在学社会心理学吧。被迫除却一切衣料,双臂紧紧捆缚于天花板的吊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脑组织正信马由缰。佐佐山曾经在穷极无聊时翻阅过狡噛的书柜里关于弗洛伊德的理论书,事实上他颇有兴趣的是他的性学说,那个略显变态自傲的老学究说过几句绝对正确的箴言:一、不要去了解女人,因为女人都是疯子;二、人不是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死亡,而是无意识中确认自己不死。

      眼睑下长着泪痣的男人正在配备各种溶液,福尔马林的气味刺激鼻腔;白发男人打开蓝色工具箱,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刀具犹如军队般,在桌案一字排开。

      有人用一块腥气缠身的黑布捂住了他的双眼。佐佐山猜测它是从死神长袍上撕下来的,巨鸦的羽翼。

      【遮住我的双眼我依然能看见你】
      【捂住我的双耳我依然能听见你】

      他忽然想起来住院时陪伴自己的《里尔克诗选》,封面上老头呆滞的目光令他忍不住发笑,不管笑声是否亵渎了那位忧伤的骨头已经寒凉数百年的老诗人,是否激怒了刑房里的刽子手。

      【没有了嘴巴,我依然能呼唤你】

      又一条粗布捂住了他的嘴唇,同时抵住他的舌根,促使他无法咬舌自尽。尽管眼睛被蒙蔽,佐佐山依旧能够确信它同眼睛上的那一块同样是黑色,因为舌尖品尝到令人战栗的血锈。

      【没有了双脚,我依然能走向你】

      黑暗以外,有人在烛光的照耀下发动电锯,一下,两下,两只脚扑簌落地。

      【折断我的手臂,我依然能用我的心代替双手拥抱你的影子。】

      手起刀落,精确到每条肌肉每道筋骨每片骨骼。腋窝传来尖锐的剧痛,他整个人掉落到地上,两只胳膊还吊在半空轻轻晃动。双目撑圆,嘴唇被迫张开,纵声嘶吼隔阂布料,传进空气里只剩下一连串呜咽,声带处毛细血管溅血。

      【摘去我的心脏,我的大脑依然在跳动。】

      他像死鱼般不由自主地痉挛,空气吸尽喉咙化作刀片,剜尽五脏六腑。一切知觉都在离他远去。

      【我的大脑被烧毁,我依然能用全身的血液托浮起你。】

      脖颈处动脉血液朝外喷射,黑布吸不干净的泪水流进被迫长大的口腔。

      往事画片如同走马灯般,于烛光弥留之际快速闪过。他忽然万幸刽子手给他留下一双眼睛,接下来的塑化标本可能会把它们染上奇怪色泽,只要永不腐烂就好。

      看他如何走向我。
      望着我。
      哭我。
      笑我。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安非他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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