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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彩民尤老汉的故事
(作者:房权福 )
作者著:
故事情节纯属虚构,且模张冠李戴,若有雷同,实属巧合!
作者语:
人生舞台海无际,神迥色异浪中鱼。
丽日晴天归渊去,暗月阴地还脊里。
俗之见俗三寸芒,智者遇智万里溪。
自认聪明脱凡矣,君吾事影难逃离!
引子
他看的真切,那是面窗,框周边镶着淡色水墨牵牛花。
他轻轻推开窗扇,稍稍纵身,就轻妙跳了过去,又轻缓落在草坪上。
头顶是一片羞花的骄阳,脚下是扎眼的绿茵,远方是起伏如脊的连山。
四周一片宁静。
他舒心的吸口清新空气,张开突然变得健壮的双臂,想拥抱这宁静的蓝天碧水。
奇妙的事竟发生了,他轻松飞了起来,如一只四月春深的鸿雁,如一团烂漫三月的絮棉,如一朵刚刚脱离母体的蒲公英花。他左右轻摆着,前后轻颤着,上下轻荡着缓缓前飞。地上是自己矫健厚实的剪影。
就这样无端地飞着,朝远方那个发着金灿灿光芒的地方,忘却了时间的长久,忘却了地域的名称。
到了,竟是一堆散发着耀眼弧光的金锭碎银,连一个照管的人也没有。
他俯冲而下,眨眼功夫,口袋装满了,双手攥满了,口中也填满了,变成一个闪闪发光的金人,再也飞不起来了。
就这样,如此简单以外地暴发了,变成了最富有的人。
一切都变了……
立刻—— 一幢豪华住宅落成了,他穿着富丽堂皇的服饰,大大方方在院中踱来踱去。房前,桃红李白,莺歌蜂舞,粉香阵阵,落英缤纷;屋后,白杨参天,松柏如雨,鸿鹄高飞,燕鹊低盘。如此美景,着实令人心旷神弈。
转瞬间—— 他胖了,由一个骨瘦的老头变成一们富态的老年人,连自己稍微迟呆的儿子也变的精明起来。四周的邻亲们都向他家漫来,细看着,微笑着,口中是美妙的语言,眼中是温馨的目光。
继而,同他分离二十余年的妻子也回来了,还是原来的俊模样,乌黑的辫发,明媚的双眸,白杨似的身段,春风般的微笑。她向他笑,向他媚,向他招手,向他致意。他断然挥挥手,她就脸红脖粗知趣退去了。牵线红娘如潮水般涌上来,把他围得水泄不通。
他盘算着,回忆着往昔的残片:张姐的腿那么粗,当年还耍……李姐的眼那么小,当年她还……王妹的□□那么下垂,当年又……赵妹的肤色暗成那样,竟还……这次把她们通通……
邻居李妈不错,可年纪大了点,腿是镰把腿,刀子似的嘴令人难受,但心眼不错,那年月还背着名誉给我偷送一块熟红薯。二娃妈也行,人利索,又体贴,话也说得圆,就是二娃还没媳妇,脾气坏,与二娃妈结亲,以后麻烦多。至今仍想着邻居嫂,可那次月夜翻墙敲门,竟然没开,瞅不起俺!还骂了声‘死不要脸’,没打着黄鼠狼倒惹一遛臊,生气呀,这次发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娶她,掉掉她的口味,让她知道邻居尤老汉也不是弱茬。还有……
唉!没钱,找媳妇难,谁愿嫁?有钱了,找媳妇也难,谁不愿嫁?把眼也挑花了。大半辈子光棍,到老竟能梅开二度风光风光了。
不大功夫—— 他变成一个臣服四海的皇帝,穿着龙袍端坐在威严的宫殿上,左右是威武侍从,近身缠绕着美姬宫娥,面前是屈膝的臣子。他吆喝着,挥舞着双臂,滔滔不绝的讲着治国之道,降服臣民之理。
一个罪犯押上来,他仔细看是昔日好友张三。张三喊:皇上开恩!便双膝跪下,头顶在地上。他呵呵笑几声,说:免了,免了——便押下去松了梆。
又一个罪犯押上来,是小时候一起玩尿泥、后来又反目的李四。李四也喊:皇上开恩!便长跪地上,一个接一个猛磕头。他也呵呵笑一声,说:念及旧交,从轻处罚,拉下去四十大板!便也押了下去。
第三个罪犯押上来,是离婚妻子的第二任丈夫王五。王五高叫:皇上开恩!冤枉呀——便长脆不起,额头上磕出鲜血来。他愣盯会儿,说:罪该万死!就地处决!两个武士架着王五,如架一只皮软的老鹰,后退五十军步,‘咝啦’声抽出寒光宝剑,高高举起。
王五人头应声落地,一柱盆粗的鲜血喷涌而出,四溅漫延,奔涌成河。一会就淹没了他的双膝,进面又掩住他的胸脯。他似一只落水犬,只露个头脊在血面上挣扎。
他想跑,就是跑不出半步,双腿被捆似的。
他想喊,却一句叫不出,嗓子像被泥沙堵一样。
他浑身抽搐,大汗淋漓,死亡之感有生第一次袭击了他。
……
狗急跳墙,他折起来。
醒了。是场恶梦,手中还紧攥着那条发馊的汗毛巾。
一
他叫尤老汉,其实尤老汉并不老,刚五十挂零,看上去却似花甲之人,邻亲们都习惯叫他尤老汉。
尤老汉是旺庄的单门独户。旺庄啥都旺,就他尤家的人丁不旺,祖上数代单传,到他这代竟生个呆儿子,二十好几了还跟他抢东西吃,吃不够时又哭又闹,有时还动手打人。啥事都得让着他,怕他生气犯病伤身。在落后的山乡小村,断后比偷人抢人还丢人,邻居看不起,遇事不把你当个人,死后没人烧,成了阴曹地府的孤鬼。
尤老汉平时都是苦干加猛干,想存一笔钱来仿老,这傻儿子能靠得住吗?可有几个钱后,又想给几子治病,也知道治不好,可当父亲的总有份‘贱心’呀!江湖游医没少瞅,结果是钱光光,病仍康,依旧是呆上加呆,只熬煎的偏方药材就一百多味,烧柴成垛,烧破煎锅无数。
这么多年连个提亲事的媒人也没有,没有媳妇哪来的后代呢?生孩子可不是一个人的事。抱不到孙子同断子有多大区别呢?只是在绝后的危途上晚走一小步,最终效果都是一样的。
说到媳妇,尤老汉就来气,他二十六岁时就有了花媳妇,漂亮、大方,人见人爱,那时喝凉水下地干活也来劲,别人把地刨半尺,他就刨一尺,水肥不欠庄稼,年年季季都长得膘肥。生产队时,队长没少表扬他,责任制后,邻亲没少羡慕他,里里外外一把响手。
可媳妇这山盼着那山高,总嫌他实在没心眼,少温存,整天只知道干活,不知道对她好。有一天黄昏,来个收铜元的家伙,嘴比蜜甜,出手大方,三拐两骗,把媳妇勾走了。媳妇是半夜乘他熟睡时偷走的,连家里的‘大黄’也没叫。
那时儿子五岁光景,正是吃旺奶时候,儿子呆就是因为奶没吃够。人都说,奶吃到七岁才聪明呢。
第二天一早,尤老汉发现藏在箱底的银元不见了,共六块,祖传的,都是宣统年间的。
消息传开,旺庄人都来了,围在院里,一台戏似的。尤老汉呆站院中,成一没脾气的麻木人,谁说啥都是‘嗯啊、依啊、啊呀’。他能说啥呢?心里,他恨媳妇的水性杨花,恨那个收铜元的坏家伙。有机会再见到,非凑死他不可,叫他霸占别人的老婆!
没几天,消息到丈母娘家,丈人家蹬门兴师问罪,非让交出女儿来,他自己也不知媳妇去哪了,哪能交出人来呢?娘家人认为他虐待女儿才导此结果,最后,把他痛打一顿,袭走所有值钱的东西方才作罢。
生活本不富裕,如此后更是雪上加霜,他既当妈又当爹,早出晚归,呕心沥血,在苦难中盼妻回归,在盼妻回归中苦难地生活。不觉之中二十余载过去了,盼成了今天的老模样。
二
梦醒以后的尤老汉,一直呆坐在棚下的床沿上,双眼看着眼前筛子大一块地,愣不啦叽,还不时轮动馊毛巾,甩赶恼人的黑头绿眼大苍蝇。
这是个仲夏的午后,天热得出奇,蝉鸣得烦心,虫豕也顽皮得要命,都一台戏似的围着他。往常这时候,他还在午休呢,一场恶梦惊得他睡意全无。脑袋因没有睡足而懵懵作响,挥身象散了架,软瘫软瘫的。
尤老汉是个迷信人,啥事都归为“命”。一生快过完了也没跳出这个圈儿。在他看来,有人来世就是享福的;有人来世就是受苦的;有人来世是先苦后甜;有人来世是先甜后苦。刚才的梦让他禁不住想:难道自己是个先苦后甜的人?要不,这大白天咋让做一个这样的怪梦?生活中没有的,梦中全有,生活中有的,梦中全无,唉——“命”也许开始青睐自己了。
苦有多少,连自己也说不清,反正比村东大水塘的水还要多。别的不提,没有媳妇这一项就够烦人。他是个品尝过女人滋味的男人,知道那个东西不能当饭吃,但生活中又不能少,少了就吃不香、睡不稳、玩不快,连走起路来也跌跌撞撞的。特别是媳妇刚刚出走的那阵儿,令他心急火燎。如同一辆高速车突然刹了闸一样,把硬梆梆的地面擦得火星四射,也不知耗费多少器件能量,才终于把车刹死,从那以后再无启动过。久之便麻木了,如同对生活的麻木一样。
苦尽甘来,如同冬去春来一样,这个理,尤老汉懂。这是天道的变化,谁也挡不住。该富时,砍柴拾粪也能捡到金条;该穷时,怀揣黄金也眨眼丢尽。人们常说苦大命大造化大,也是这个理。自己穷困一世也许该暴发了。
再次坚信,这个梦是转阳征兆,是老天先透点气给他,让他有个准备!如此想来,尤老汉倒轻松起来,有盼头了,他趿着鞋子在棚周瞎转悠。
他抬头望望四周无人,不远处有一口猪再“拱地”,突然“扑嗵”一声双腿跪地,说声老天有眼,闪电般磕几个大响头,偷偷站起来,又低眼环望四周仍无人,心算定了。财不露白,他要让别人在不知不觉中暴富起来。到那时,他就有话了,把二十年的苦都说出来。
如何富呢?是田间耕作,还是作买卖?尤老汉一点谱没有,成只碰见刺猬的老猎狗,在原地烦躁的转起来,一会大汗淋漓,那发馊的毛巾又擦了拧,拧了擦,地上眨眼间拧湿一片。他朝湿片踩一脚,粘粘的,凉凉的,前后一滑竟滑出一条带状亮痕,一枚古老方孔钱币竟现了,暗惊:果然要暴富了,脚这么简单一划就能划出古币来,好兆头,好兆头!他心中大叫起来,双唇却闭得严实。再次环顾四周仍无人,才弯腰捡起来,按在裤上擦净,现出暗绿色的面,字迹模糊仍依稀认出是‘□□宝通’。他细看着,轻翻着,占卦也常用这个玩艺呀!
自然的便想起村北阴阳先生孔虚来。孔虚名不见经转,在小村里却很响。谁家狗丢猫跑猪病了,都要找他占上一卦问个方向吉凶,后再行事多半能成。何不求孔虚呢?就算他说不准,也能指个方向,以后富起来也易些。下午农活就免了。
去孔虚家的路正好直穿村子中央,午后的人们聚在一块,愣里愣睁瞎侃。看见匆忙慌张的尤老汉,都又七嘴八舌戏谑起来:
尤老头,慌慌张张——相亲去?
尤老头真是财大气粗了,一个老头家还相花姑娘,哈哈——
尤大叔,攒一辈子钱,借给侄儿几个花花?等柏叶落,柳叶圆,公鸡下蛋再还你钱,嘻嘻——哈哈——
尤老汉扫他们一眼,没有言语,脚步如前一样匆匆。
尤老头财大气粗,瞧不起咱穷人了——
尤老头娶亲后有聪明崽,见咱穷人不骂才怪呢!
明天,咱去尤老头家吃大户,不让,哼!斗倒他。
……
尤老汉没有理他们,匆匆而过,戏谑言语此起彼伏,渐行渐小。
突然,走出老远的尤老汉转过身大声说:我要发大财了,哼!……
身后又是一片浪笑。
孔虚没有午休,正在研究八卦、周易、阴阳宅吉凶大全。由于缺吃少睡,弄得人瘦眼红。 看见尤老汉神经兮兮进院,已明白八九分。本想宰他一把糊几天口,却又想起兔子不吃窝边草,就又装成菩萨给他占上一卦,分文不取。
寒暄几句,尤老汉抽签一根,上写四句:
千年枯树泛绿芽,不入深山入平涯;
富贵但等富贵人,苦难一生老来发。
孔虚手拿签,呵呵笑起来,说:老兄,老兄,我要喝你的喜酒,要抽你的喜烟呀!快给我取去!
尤老汉也不呆,说:你先说哈意思,再说烟酒,只要吉利,别说烟酒,就是要头耕牛也给。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哥啥时候给你玩笑过?快说说,尤老汉等不及了。
孔虚信口开河:这第一句就是枯树逢春,老来走鸿运。他故意停下来,把那济公扇摇得‘哗啦哗啦’响。
快说吧,把我急死你家里,你不臊气死!尤老汉一旁一个劲擦汗。
这第二句嘛:就是要去平川找富贵,上山不行,田间不行,在家更不行。
这第三句嘛:说是你的东西,别人抢也抢不走,高官厚禄专等高官厚禄的人,没有这个气相,脚腿跑折也没用。孔虚故意也停下来。
三句听完,尤老汉心花怒放,立刻摸出半盒香烟塞进孔虚屁股蛋上的裤袋里。看孔虚没动静,又说:我给你一只山羊崽,水灵膘肥的。
孔虚才拿腔撇调开了口:第四句嘛——秃子头上的虱——明的。你受一辈子苦到老要发迹了。到那时别把老弟忘了,手指间漏的子儿给几个,别让我饿死。
尤老汉说:我是那种过河拆桥、顾上不顾下的人吗?我发了,第一个帮助你,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巴。
临别,尤老汉又掏出一盒香烟暗暗放在桌上,偷偷对孔虚说:别张扬,要不,他们又说我尤老头想歪招了,……
回家路上,尤老汉后悔了,为啥要许只羊崽呢?养三年母羊,就今年见只崽,以往的都是漂子,只响雷不下雨,人要是悖运,吃豆腐也割破嘴巴。
三
尤老汉确信要暴发了,孔虚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真有种按图索骥的味。
第一天,尤老汉去个临村平川小镇,连顿饭也没混上,未果而归。
第二天,尤老汉去乡政府所在地,那儿人多地平,转悠一天,又空囊而归。
第三天,他定远走县城,去繁华闹市碰运气。
临行,他精心打饰一番,换上长裤,穿上白衬衣,把丛林般的脸蛋刮得干干净净,鸡窝似的头发也梳一梳,站在破镜前左照右照,怕高傲的城市人瞧不起他这个乡巴佬而狠心宰他。尤老汉早有所闻,对付城里人:一是穿阔点,二是少说话。
上路了,傻儿子送一程又一程,虽言语不能相通,但亲情相连。他把咋生火做饭,出门上锁等生活锁事叮嘱一番,傻儿子呆呆点着头,嗯着,他就放心了。在尤老汉心中,儿子的承诺也是一言九鼎呀!当父母的通病是:把十成傻儿子看成五成傻;把五成傻儿子看成正常人;把正常儿子看成一个鹤立鸡群的完人;把鹤立鸡群的儿子看成一个顶天立地的伟人,治家治国都得竖个大母指。尤老汉也有这个病。
尤老汉一肩干粮,一肩水壶,背上是张草席。饥了吃,渴了喝,天黑了就在路边展开过夜。为备不测,在高级防盗内裤里还装了几块钱。
县城到了,已是下午三点,日头在头顶,毒花花如一盆火。城里人多楼高水泥路,空气热得象炒锅。实在没法只好脱了上衣攥在手里,背着城里人不背的东西,在街上东游西逛,用尽尖眼,寻找每一个暴发的途径。
想到超市,那儿物多钱厚,可人太杂,即使有人丢钱,自己笨手笨脚也不能抢到手;想到银行,可戒备森严,光那精神威武的保安就应付不了,看着是钱也难赚到手。路过政府门口,想进去碰碰运气,被门卫威严地吆喝出来;又去了一个排场的宾馆,在门口还没站稳,就被两个漂亮小姐推了出来,说:象你这样的叫花子,一身臭汗把贵客都熏跑了;转到火车站,随着人流混入候车室,刚坐定,被两个铁路警哄起来,说他没有票不能算乘客,空调冷气是专门为乘客设的。县城没转一遍,天就黑了。
在路边法国梧桐树下,尤老汉展开草席,平铺在硬平水泥地上。刚坐定片刻,顿感饥饿难耐,腰酸腿疼,真是钱难挣,屎难吃呀!掏一天金就累成这样,要是赚几十万、几百万、几千万,也不知要累死几代人!他吃罢干粮,喝几口水,把上衣枕在头下,躺下了。
过惯宁静夜晚的尤老汉,咋能习惯城市热闹夏夜呢?他既困又累却难入眠。到处是灯火连天,到处是人头挤挤,到处是车水马龙。就连梧桐树枝上也缠满了七彩的小闪灯,次第亮着,五颜六色,若是在乡下僻静深沟里,准当成鬼火怪光,不知能吓死多少人。他转折一下身,面对马路侧躺着,用新奇目光看这个现代城市,路灯发着灰白色光,人的脸也变成灰白色,病色的灰白,但他一点也不怕。斜眼看世界,看见了白天没有看到的美景:一辆辆圆腿自行车从面前跑过,发出‘嘎嗒嘎嗒’的声响;一辆辆四个圆腿的车从面前驶过,轻轻松松,有飘的感觉;一双双玉腿从面前走过,白净无瑕肉感剔透,一个个小坤包贴在胯蛋上,黄的、白的、黑的,每走一步就拍打一下胯蛋,标志极了!
马路斜对面是一家歌厅,正热闹非常,人进进出出,成双成对。有一男对几女的,有一女对几男的。红色灯字跳闪着,映得人脸红暗相间。沉闷鼓点声从门口挤出来,如一把棒槌敲打着他的耳跟。一个女歌星哀怨清晰、柔弱断肠的音调旋进了他的耳朵:
……
想你的月夜里我不能入睡
梦中的你呀可否降临作陪
你的气息你的美丽令我陶醉
快乐的呻-吟满足的热泪只为你而飞
快来睡吧,亲爱的Baby
云雨间荡漾着雁鸣语碎
亲爱的Baby,快让我醉
满脸泪痕也只是为你而美
离开的那夜啊我千般怨悔
为何不握紧你高昂的心扉
寂寞情怀为你守候不该有罪
难耐的等待夜夜期盼你何时才归
快快回吧,亲爱的Baby
含露的花蕾风中摇曳等你抚慰
亲爱的Baby,快快回吧
你的销魂我的失意与世具毁
孤寂的深夜里我显得好累
炽热的烈火烧身已无数回
暗流涌动翻滚似潮令我心碎
泣血泪盼明天浪迹天涯与你相偎
快来睡吧,亲爱的Baby
让你催开我迷人的妩媚
亲爱的Baby,快来睡吧
云雨沉浮中忘却那红尘是非
我再想我是不是真的有罪
为何得不到你深夜的安慰
焦燥情怀蠢蠢欲动让我憔悴
喷涌的火焰曾经的回忆令我高飞
快快回吧,亲爱的Baby
狂暴中死去也决无怨委
亲爱的Baby,快快回吧
为你守候为你付出今生无悔
……
尤老汉听着,不由叹息起来,滚下同病相怜的热泪:活在世上,男人难,女人也难啊!此前,他只知道世上有象儿子一样的男光棍,却不知世上还有女光棍,老天真是不长眼呀!就这样含泪想着,让美妙动人的音乐包围着进入了梦乡。
熟睡中,感觉脸上有毛绒绒东西擦来擦去,下意识用手扒拉下,只听‘喵’的一声尖叫,他醒了,睁开疲惫双眼,看见一只野猫正远遁而去,雪白如狐。整个街道冷清许多,只有稀稀拉拉的车在疾驰,偶尔也有一两对俊男靓女通过,他们都说着情话,骂着俏语,侧搂得很紧。不远处,不知何时长出一堆垃圾来,冒着不雅的气味,异彩购物袋在夜风中摇曳,个个膘肥体壮的老鼠在上面爬来爬去,追来追去,搅得垃圾堆象一口沸腾的水锅。一只猫在旁边战战惊惊望着。他妈的正不压邪反天了!尤老汉心骂着又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天鱼白肚,当一个个早起的小贩推车从面前经过时;当一个个店铺开门时;当一口口早点稀饭锅摆好时,尤老汉折尺般起了床。摸摸脸,尘土一层;摸摸衣,尘脏一片;抠抠鼻,尘黑成块;搔搔头,尘粒满发。他把衣裳、行李拍打一遍,吃几口干粮,又转悠起来。
中午仍没有发迹的痕。
尤老汉有些气馁,始怀疑起那场美妙梦境及孔虚的话来。
午十二时,正值学校下学,中、小学生像从圈中放出的羊,把整条窄街挤得水泄不通。一些好奇的学生跟在尤老汉身后,闹闹喳喳:
这个叫花子怪可笑的,背的水壶挺漂亮的。
是呀,像个地雷子,准结实好用。
咱们抢了他!
声刚出,一窝蜂似的都围上来,一会把尤老汉就弄倒了,孩子们都是抢那军用水壶,尤老汉双手把壶拦抱在肚皮上,像紧抱一个心爱的婴孩,死活不松手。觜中大叫:
坏蛋抢人啦——
痞子打人啦——
我操你妈啦——
一壮年男子走上来,朝他屁股蛋上不轻不重踢一脚,说:乡巴佬!该说的说,该讲的讲,干嘛满口喷粪骂人呢?
这一招,孩子们都知趣退了,围一个环看他。他也狼狈爬起来,掸掸土,一言没敢再发。壮年男子又说:城市是个讲理的地方,孩子们围你,你去找他们的老师,何必骂人呢?后壮男走了,孩子们也散了。
金没寻到,倒惹一些麻烦,他猜想那男人是某个孩子的爹,要不,为啥狗咬耗子——管得宽呢?心烦,找个僻静的地方歇下来。
不觉间,太阳偏西许多,街边高楼阴影也看见了。如此下去,尤老汉将米尽粮绝,与其晚归,不如早回。他终于决心要回家了,带着绝望、带着伤感、带着疲惫。
重新站起来,悠悠荡荡往回走,再也没有先前贼似的眼光。
忽然,街边一个白底红字斜板映入眼帘,他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也许眼花了,他轻甩几下头,用力眨几下眼,那几个大红字依然清晰易辩:500万。
尤老汉停下来,用小学文化底子,把那字一个不漏念一遍:中国体肓彩票预计下期特等奖:500万。‘500万’几个字另行特号大写,如四堆烈旺的火焰烧着他的心。
500万,好怕呀!有这500万,还怕没房住,没衣穿,没有漂亮媳妇暧脚吗?连呆儿子也能娶上十个、八个媳妇来,准要温柔娴静的、漂亮大方的。黄发口大、肤黑有痣的一律免谈。
500万,像锥子一样拧着他的心,像火一样烤着他的脸,像兴奋剂一样鼓涨着他的神。那个美妙梦境又浮在眼前,孔虚美妙的语言也响起来。尤老汉似乎已经中奖了一样,心中高喊:啊呀!老天有眼!
尤老汉进了店,两个很现代的姑娘坐在一台机器前,尤老汉所指的机器就是电脑,这高科技玩艺儿,他第一次见,要说能值10000元,打死他也不信!
两个姑娘看他良久,一个说:老头儿,你走错门了。尤老汉立即退出来,仰头看看门牌:中国体肓彩票。没错,又信步折回来。
咯咯——嘻嘻……两个姑娘都笑起来,另一个翻着白眼说:我们这儿是卖彩票的,不打发叫花子,看看牌子,还有错?去去去!她挥挥手,示意尤老汉离开。
我是买彩票的,尤老汉说。
钱呢?掏出看看,一个姑娘说。
尤老汉把手伸进挡里,良久,才费劲的从高级防盗是摸出预备钱来,共6元,展现在她俩面前。
都买了,能买3张,另个姑娘说。
买一张多少钱?尤老汉问。
一张不两元呗,傻帽!一个姑娘答。
我买一张,尤老汉说。从中捡出一张伸到她俩面前。
要什么号码?另个问。
啥什么号,随便。尤老汉说。
姑娘噼哩叭啦打起键盘来,很快从一个细缝中伸出一张花纸。撕下来,递给尤老汉。
另个姑娘用中指和食指轻轻夹住尤老汉递上来的钱角,在桌边上像打尘一样碰几下,扔进一个精美抽屉里,后又掏出雪白卫生纸把手指擦数遍,揉皱成一个纸球,投向门外。
尤老汉接了彩票,就转身出来,边走边看,号码是:1414141。
身后又‘咯咯’笑起来,隐约听到一个姑娘说:土老帽一个!连‘要死要死要死要’(电话号码读音)这样的号也要,别说中奖,连臭狗屎也中不上。
尤老汉没有回头,竟直回家。
有了盼头,心里就踏实多了。
四
在成功边沿即将成功的人最美,回家后的尤老汉就是这种人。
在外三天,人瘦一圈,尘灰满面。在村口,乡亲们又把他围起来:
尤老头,在外三天,□□没有?
尤老头,这几天找几个姑娘?
有钱了,不理我们,小心抢了你!
……
实在憋不住,尤老汉说了实话:我在外买彩票,准备中大奖。
旁人听后,嘴都成了柿瓣,又哄堂大笑:
大奖是多大?有我这个1毛钱的硬币大吗?一人摸出一枚硬币。
比那大,尤老汉自信地说。
比我拳头大吗?
比那大,尤老汉爽快的说。
比天还大?有人指指天。
比那大——尤老汉拉长声音说。
尤大叔,到底是多大?有人认为他开始说慌了。
500万,尤老汉压低声音,一本正经的说。
乡亲们听后都木瞪口呆,倏然都燥动起来。
在燥动的人群中,尤老汉回家了,身后是一片啧啧声:
想钱想疯了,连精神也不正常了,净说八里不沾边的梦话!
500万,谁愿用500万当奖金呢,傻子!
城里人诡,弄不好要上当的,卖了你再给人家数钱呢。
他那憨劲儿,要中500万,咱几个得中5000万!信否?
……
这高高低低声音,尤老汉都听到了,他走出老远,又停下来,从兜里摸出那张花彩票在空中摇几摇,抗议似的说:谁骗你们,是龟儿子!
人都一窝蜂似的追上来,尤老汉藏了彩票,赶紧往家走。
乡亲追上了,围个圈,往他身上又摸又掏,结果也没弄出来。尤老汉也诡,早把彩票藏在高级防盗里了。
无法,只好放尤老汉回家,他刚走数步,身后有粗人说:
一张破纸有啥好看?也许是城里人用过的卫生巾呢!
就是!他也不知哪脏哪净,只要稀奇,猪屎也要。
……
这一次,尤老汉没有回头,谁也不知他又听到了啥,就算听到又能如何呢?总不能把乡亲们骂一顿吧。
打开门,屋里乱咕叮当,揭开锅,里面是凉饭,恳定是儿子作的。心想:儿子真长大成人了,没有老爹的日了,同样也饿不死了。他把火生旺,准备给儿子做一顿奖赏的佳肴。
买彩归来的尤老汉,心在曹营心在汉,根本无心干农活,整天想啊、推理啊、转悠啊,站在房前,立在屋后,比划着房该如何规化,树该如何移栽,反正都是些发财之后的事。打算给儿子娶个媳妇,自己再找个老伴,安享几年,欢欢喜喜抱孙子。到那时在村里有脸面,回家有人敬,吃喝无忧,那日了——好!
一个人在家,把彩票偷偷取出,正看看,反看看,侧看看;轻摸摸,重摸摸。仿佛那是金纸银张,价值连城的宝贝。看完后再平整放起来,外出也不忘落锁。在尤老汉看来,那张彩票就是500万块钱呀!
走在村间或田埂,口中念叨着那个让他即奖暴富的号码:1414141,口音重点,倒念成了‘意思意思意思意’。春风吹皱池水般的微笑总安装在脸上。有时还冷不丁笑几声。乡亲们都认为尤老汉这次进城中了邪病,连表情走路也不正常了。偶尔傻儿子跟在后面,都是东摇西晃,俨然两个大傻瓜!
有一次在翻看彩票,突想:啥时能给奖呢?这一想倒急了,忘记问俩姑娘何时兑奖了,过期会候吗?以前去乡政府领救济款,晚到一分钟就过期作废了,眼看着领导兜走所有救济款,连个屁也不敢放,谁叫自已理亏晚到呢?这次政府也会过期作废吗?掐指算在家已半个月,越想越慌,午饭没敢吃就匆匆去城了。
到县城已万家灯火,闹市和先前一样热闹。城里晚上热的出奇,尤老汉脱衫攥在手中,紧走急赶才回到买彩的店前。
可惜早下班了,双门紧闭,屋里一丝灯光也没有,也许卖彩姑娘回家了?尤老汉想着,还是不知不觉的走到门前,伸手摸那铁柄把手。
谁!屋里一个女人几分惊觉的问。
我——尤老汉习惯性的、有点以外的回答。
老娘今儿体息,少200不干!屋里女人几分烦意的说。
我500万呀!尤老汉无意识地就回答了。
屋里有细小穿衣声,一会门开个缝,一开放女孩探出头来,说:
我当是新任王局呢!就这熊样,还500万!5000万也别想闻个气!‘啪’的声甩上了门。
尤老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脸,这是招谁惹谁了。他无奈退回来。
就这样尤老汉又瞎转起来。没钱住店,没席子躺身,没亲戚借宿,他只能这样。
夜十二点,尤老汉也倦了,强打精神朝公园广场走去。广场上仍有许多小商贩在等待顾客的深夜惠顾。他们把铁板烧得咝咝发响,站在一旁摇着蒲扇,偶尔打下围灯乱飞的夜虫。
在广场中心,尤老汉看见个跪地少年,耷拉着头,面前立着牌子,借灯光才看清牌上的字,原来是县城某中学生因经济困难向好心人求助的。学生的父亲得了‘癌症’,尤老汉不识‘癌’字,但他知道与‘疒’有关的字都是得病了。尤老汉静静看着,青春少年静静跪着,仿佛彼此不存在一样。也许害羞,也许不知,少年至终没抬起耷拉的头。
这时,一个醉汉左摆右巅走上来,指着少年,说:十几岁光景,跪地求讨,丢人否?老子二十岁时就搞倒两个公司,三十岁时就搞倒五个女人,现在四十,有两个局子等我搞呢!说着抬脚踢飞少年面前的牌子。少年瑟缩着朝后退了几步,依旧耷拉着头。
将心比心,尤老汉也心疼啊!可他爱莫能助。怀着原始同情心走开了。
第二天一早,尤老汉摸回上次买彩的地方。
门早开了,仍是原来两个现代姑娘,活泼有加。尤老汉进屋,没有一个人为他让道,好不容易才到机器旁边。
‘意思意思意思意’中了吗?尤老汉怯生生的问。
什么意思意思,你是啥意思?想欺侮我俩儿?一个姑娘声色俱厉的答。
闺女,我年青时也没敢欺过人,到老了哪会?忙掏出彩票递上。
姑娘接了彩票,看一番,说:土老帽!那是‘都发都发都发都’(音乐音符)。哪是‘要死要死要死要’,半月前就中了,奖金是500万。
尤老汉呆了,手抓彩票愣在那,像尊千年佛。脑袋一片空白,同时又一片混乱。各种奇思异想如棵棵三春的小草,瞬间在脑中落地生根,错综盘节起来。不听使唤的嘴不听使唤的嚷着:真的?真的?真的吗?……
听到姑娘的话,彩民都放下手中的活,把尤老汉围得固若金汤,都抢着往中心挤,想看看尤老汉手中的彩票。当然也有心怀叵测的人。他们嚷着、叫着,潮水般往里涌,把尤老汉挤得前仰后合。
尤老汉醒了,他把彩票高高举起,如擎着一个稀世珍宝,挣扎着奋力顽抗。
许久,许久,都这样拉扯着、拥挤着、叫嚷着、抗争着……卖彩姑娘倒‘咯咯’笑起来,有种兴灾乐祸的劲儿。
一个路过公安解了尤老汉燃眉之急。还告他:要带身份证和彩票去省城兑奖,再有十多天就过期了。(抱谦,本人没有中过奖,也不知领奖的具体程式,不符实事,敬请谅解!)尤老汉粗喘着,把公安的话牢记在心,道别走几步,尤老汉又停住了。
公安看出老汉心事,没人保护,岂不又遭劫难?公安上前,说:大叔,我请半天假送你回村,看王八羔子还敢。说着掏出手机边联系边扯着他朝车站走去。
尤老汉终生第一次坐上城乡公共汽车,那美劲儿,一世难忘!路上,尤老汉同公安谈了许多,还把他上下打量一遍,连下巴上一个黑痣也记得清清楚楚。
尤老汉在公安陪同下回村,乡亲们见后,开始惊疑,然后惊讶,明白真相后惊愕。公安把该说的话说完,折头回了,谁也劝不住,公务忙呀!
这次,尤老汉神了,身后跟着一大帮乡亲们,像窝蜂似的。有赞叹的,有羡慕的,有打听如何买彩的,有凑热闹的,也有想看彩票啥样的。
整坐山村都被这天大的新闻搅乱了。
尤老汉吃罢饭就开始着手办兑奖事。一会儿村长家,一会儿支书家,像只领路蜂王,在村中穿来穿去。他想央求几个见过世面、明白事理的人一同前往省城。一个人敢去吗?大都市的人比小县城的更黑。
翌日,尤老汉一切准备齐当,在村长、支书、及支书儿子陪同下前往省城。
五
尤老汉真暴发了,简直做梦一样,这次却是真的。
扣除所有税收、费用、好处费,共计到手380万元,由省城银行真接转帐到县城银行。
不平静的生活由此拉开了帷幕。
天没亮,总有亲热的邻居在门外喊:
尤大叔,今儿孩子进城办事,捎啥东西?
尤弟,嫂子从地里拔几棵鲜菜,给你批一半,放门口了。
尤大哥,别嫌妹子手艺差,给你和孩子各做双登草绒鞋,天冷再穿,挂门外啦。
……
尤老汉每天开门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门外乡亲们放的东西收拾停当,然后才能忙自己的事。把院打扫一遍,把火生旺,再打水给儿子洗脸用。久之,乡亲们也摸到这个规律,尤老汉没起床就把院打扫干净,把火生旺,当他起床后,一切都井然有序了。连喂养的两只母鸡也早喂饱了食,鸡嗉子又大又歪,像长个大瘿,在院里转来转去打饱膈。
午饭光景,常有远房亲戚登门造仿:
表叔,几年没来看您了,整天都是个‘忙’,我说今儿无论如何也得来看看您。
表弟,十来年没见过面了,表哥要是腿好,不用拐棍,早来了,想得睡不着呀!
表哥,妹子前段时间在城里卖莲藕,遇见您了,叫几声您没听见,今儿乘个空给您好拿些顶好的。
……
每次,尤老汉都笑珠颜开应和着。个个都是好嘴,个个都是好厨师,尤老汉连灶也不用下就能吃上可口饭菜。远道而来的亲戚替主下厨,不是尤老汉的心意。可他们都抢着干呀!临别,还把晚饭的料准备齐当。
晚上,有头有面的人物又登门闲侃了,喷云吐雾到深夜:
老尤苦一辈子,终成大器,真是苦大福大啊!
我是你,早把这破房拽了,来幢二层小白楼,顶多八万。
我有个远房表姐,四十多岁,早年丧夫,人也顺眼,想给你拉扯拉扯,绝不要一分彩礼。
邻居有个中专生,毕业后没找到工作气疯了,想给你儿子介绍介绍,治好病还是个才女,生的后代准聪明漂亮水灵。私下你去打听下,若看不上眼,我再介绍个大专生。
……
尤老整天没时间睡足,熬得眼红红的,见风就掉泪。儿子还好,没有应酬,吃了睡,睡了吃。尤老汉好羡慕儿子的清闲生活。
好久没去庄稼地里了,三伏天,雨多温高,恳定是草比苗盛,偶尔抽空一看,呆了,不但草没有,庄稼比邻家的还旺呢!原来邻居在田间耕作时,早给他的田地锄草施肥了,他竟连影也没有看见。
在别人劝说下,尤老汉在原地上起了两层白楼红砖院。本想换个地方另建,可阴阳先生孔虚说:万万使不得,风水轮流转,几百年才富甲一次,千年一遇啊!尤老汉就顺了,并且兑现了当初的许愿:给一只水灵羊崽,额外又加了几百块钱。孔虚感动得泪流到鼻弯儿里,连双腿也哆嗦了。
在红娘、媒婆撮合下,尤老汉父子相继在一个月内结了婚。尤老汉找个37岁、县城长大的老处女。当初他怕悖名誉不恳依,比呆儿子才大12岁呀!可女方却依了,还撺掇尤老汉说年代不同了,眼光放开点。登门第一天就让儿子叫妈,呆儿子竟依了,她甜蜜地答应着,差点把嘴笑歪了。傻儿子的媳妇刚二十出头,人长得漂亮、水灵、大方贤慧,平眼顺角。是山里长大的娃,文化只有初小。尤老汉不重视文化,山里人没有文化,照样活一辈子,也没被隔在门外;城里人有文化,也没活够二百岁,许多上年纪的还有高血压、心脏病,活得好好的,说死眨眼功夫就死了。
两次迟来的婚礼,都办得漂漂亮亮,隆重方圆几里,不,几十里的乡亲们。只要与尤老汉有一面之交的都到了场。两次婚礼叠加起来桌数不下三百个。据说,城里局长儿子结婚也没超这个数。无限风光,尤老汉父子独占枝头,前后共用去十万余元。
该有的东西,尤老汉父子都有了,想要的东西都要来了。
可宁静的生活却依然没有来,尤老汉想念呀!
六
尤老汉哪能想到,颇不宁静的生活只是刚刚开始。
婚后不久,尤老汉媳妇就烦了山村生活。想买的东西买不来,想看的东西看不到,屋内寂寂静静,屋外黄尘飞扬。雨天,泥泞像腐烂的肉躺满小道,一脚踩上比踩西瓜皮还危险。吃香的没人闻见,穿靓的没人看见,枉活了!她极力撺掇尤老汉搬进县城住。买最适中的地方,买 最漂亮的楼房,买最适中的层次。几乎每晚都要给尤老汉吹枕头风。
尤老汉却极力反对。他看不惯城里的热闹气氛,更看不惯城里人刻薄尖酸加诬赖的小丑思想。尤老汉认为他比城里人要厚道几万层。况且,从小在山村长大,到老了说离开就能轻轻松松离开吗?舍不得呀!一只狗养几年还有感情的,何况是养他一生一世的山村老家?在山村住熟了,闭上眼就能想起哪个邻居住在哪疙瘩,路怎么个拐法。在路上碰面,嘻嘻哈哈来几句,字里行间、言语表情都能亮出个‘亲’字。城里人能行吗?听说住隔壁竟谁也不理谁,多见面少说话,哪能受得了呢?不憋出病也憋成个哑巴。在山里住,尤老汉是铁了心。
尤老汉没有漂亮言词,对媳妇的常规武器是软抗,不嗯不啊的软抗。
尤老汉媳妇一招不成,又生一招。说她弟弟准备同他合伙在城里办工厂,各投200万,见利平半分红。媳妇还说:自古是生意好作,伙计难搁,他们俩办工厂,一个姐夫,一个小舅子,心掏心供事,准能把工厂办得红红火火。三百万算啥?县城里有一千多万的呢!不努力挣钱,再有十年八年就落伍了,想追还追不上呢。
尤老汉自有他的想法,他不同外人比,只同村里乡亲们比,要那么多钱干什么?穷也一生富也一生,三百万、一千万也是一生。该活80岁,活不到81,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何必再冒险操心呢?许多人是这山看着那山高,有一千元想一万元,尤老汉没有这种心理,三百万他很心满意足了。
尤老汉稳稳当当攥着那300万,不为一切所动。
媳妇终于同他闹了别扭。
开始侧说尤老汉是死脑筋,被皮胶粘死了;后来直说尤老汉是厕所的臭石头,太阳下软而不泥的红薯叶子;再后来,大吵大闹起来,说尤老汉是疆尸一具,骷髅一个,要温度没温度,要风度没风度,要广度没广度,要长度没长度,要硬度没硬度,思维加身体全是半残。
从新婚到产生矛盾不满三个月。
媳妇骂男人,尤老汉见得多了,山里经济差,娶个媳妇举在天上,左右都依媳妇的,十个男人九怕媳,这是山里人的通病。尤老汉不怕媳妇,只是不想同她一般见识。男人应有肚量,男人同女人一样,还算男人吗?
儿媳倒好,对傻儿子体贴温存,把儿子的衣服打点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出门入户还常伴一只手,仅几个月儿子脸色就红润了许多,比原来也胖了。
尤老汉想着自己的事,看着儿子的事,苦一关,甜一半,在苦甜各半生活中度日。
这年冬天的一个后半夜,尤老汉起床小便,刚下床,隐约听见外面有动静,隔玻璃一瞧,傻眼了,月光下,四名盗贼趴在院墙上,像趴了四只烂肚□□,紧接着又一个一个跳进院里。尤老汉哪还敢尿?立即折回被窝,哆嗦着抱紧了媳妇。媳妇倒坦然,说家大业大丢点没啥,当小偷是因为他们穷。正值冬天,尤老汉冷汗把被也浸湿了,幸好夜夜闩门,否则……
第二天发现门口帖张小纸条,限十天之内,要尤老汉去县城某个桥头会面,带三百万块钱,不要报警,否则后果自负。
妈呀!狮子大张口,一下就想三百万,还剩几个屁子?
有钱后尤老汉第一次静心琢磨起来。
没钱时,缺吃少穿,在家受罪,出门受苦,人前受戏,不敢怒也不敢言。亏了田地,连庄稼也长得又瘦又黄。媒婆躲着,眼看你打光棍熬受难言之苦。生活倒安静,没人上门打挠,没贼登门偷盗,更没贼上门帖‘告示’明敲暗索。活个自我,想干啥就干哈,夜夜都能睡个安稳觉,不担心丢这盗那。
有钱后,吃不愁穿不忧,住新房摆阔气。在家享福出门幸福,人前送福。有人帮忙干活,有人帮忙说媒。要是不应,非得罪人家二百年不可!时间都送给了别人,静一会的空也没有。天天有应酬,夜夜不得息。晚上入睡门闩两道,仍不踏实。整天提心吊胆,怕这个偷那个抢。被人算计的事也特别多。
做个比较,还是想念过去无钱时宁静的苦日子。有钱后的日子并不轻松自在,还不如先前穷日子安闲。穷就穷呗,谁也没饿死。
没钱日子难,有钱日子更难,左右都不是,生活咋就这么难!尤老汉迷惘了。
他向媳妇寻策,媳妇说:出钱消灾呗,给就给吧,咱还有几十万,后半辈子够花了。尤老汉说:兔崽子们咋知道我住这儿,半夜摸上门,去省城领奖也没有上过电视广告呀!媳妇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三百多万谁不知道呢?你要是有几个亿,全中国的人都会知道你住在这儿。尤老汉说:不给钱先报警算了。媳妇吓一跳,说:城里人心狠手毒,又知道这地方,要是报警恳定人头落地。
‘人头落地’四字把尤老汉吓一大跳,揪住了他的心,不觉就想起恶梦的后半段来。
一连几日都废食难安,向村长、书记寻办法,他们也讲不出子丑寅卯来。给与不给钱,报与不报警,谁也不敢下定论。媳妇倒极力撺掇出钱消灾这一招,尤老汉却死也不依,不明不白把钱送人,还不如分给乡亲们。眼看交款时日过半,尤老汉头发也全白了。
狗急跳墙,人急乱想,忽然想起曾热心送自己回家的那个公安来。虽不知他姓啥名谁,但知道他下巴上有一颗黑痣。去公安局打听下,再让帮个忙。
把想法讲与媳妇,媳妇愣怔几分钟,说:你看着办,反正平安是福。
尤老汉搭车去县城,又掏几百元租辆白色上海大众,叫司机一口气开到公安局办公大院里。
来者气派,大小领导都出来迎接,也许是某个上级领导微服私仿了?谁也不敢怠慢。尤老汉入室坐定,讲明来因,一个局长模样的人说:小事一桩,我们不仅能保全你,还能抓住那伙盗贼,现在就派人去桥头伏击,公安很多,让下巴长痣的公安忙别的事吧!
尤老汉忙阻止,说:来意不是让你们抓盗贼的,怕他们再……那个人笑了,说:我们不怕你怕啥?犯这种罪是要杀头的,死鬼你也怕吗?尤老汉说:夏天中体彩500万,有钱后再也没安生过,生活却过得不如先前了,不知道以后还咋办。那人笑了,说:办法很多,比方说出门做大生意、社会福利捐款、设立贫困生助学基金,等等,哪条路都能让你过得轻松自由,不担风险。
听到‘贫困助学基金’几个字,尤老汉眼前一亮,仿佛又看见那个跪地求掏的少年。他问怎么个办法。那个人说具体也不详,可先与教肓局长联系下。在桌子的玻璃板下查许久才找到教育局长座电,拿起电话便通了。
教育局长让尤老汉去局里详说,就这样马不停蹄便去了。
教育局长四十多岁,干革命工作早累得发脱如僧。在办公室他和霭可亲地接待了尤老汉。
尤老汉开门见山,讲明原因,最后说:想全捐出来设个贫困助学基金,一来图个清静,二来也为山里穷娃子读书出份力。教育局长给尤老汉倒杯热茶,还放了许多毛尖,说:您真是人老心不老,致富不忘穷乡亲,思想前沿,该大张旗鼓的表扬。局长问尤老汉的名字,尤老汉说:乡亲们都喊尤老汉,真名也被人早忘了,说出来其实也很难听。局长笑了,挥笔写下九个大字‘尤老汉贫因助学基金’。说:基金名就这么定了,您看咋样?局长把纸对尤老汉侧扬起来。尤老汉文化虽浅,这几个字倒识得,裂着柿瓣嘴笑了,说:行,行,您认为行就行。局长看着他的举动又笑起来。尤老汉又说:捐资那天,开个大会,让县里人都知道我尤老汉又成穷光蛋了,以后别再夜里翻墙找事了。局长笑得更响了,说:您放心,像您这样的时尚人已不多了,捐款那天不仅要开会,还要让电台记者到现场拍录相上电视呢,不光让全县的人知道,还要让全国的人都知道。尤老汉高兴透了,说:那好,那好,以后的生活可又要清静了啊!局长给他敬根烟,说:半个月后举行仪式,中间细节再准备准备。尤老汉说:不行,今天算第三天就要开会。口气挺硬的,因为第三天是盗贼让他去桥头送款的最后一天。这个秘密局长不知,局长只好说:时间紧点儿,紧就紧呗,人无压力轻飘飘。就这样,二人把事给敲定了。
尤老汉浑身轻松,哼着小曲回到家。媳妇认为事办妥了,替他高兴。明白真相后,斜火上升,把饭碗甩碎五个,两天没与他递一名话,独自一个人骂骂咒咒,咒咒骂骂,连饭也不做了,说:你不想过日子,我也不过了,破罐子破甩算了。儿媳妇倒好,常偷偷给尤老汉送东西吃,还安慰说:有钱没钱都要过日子的,是穷是富也要过的。不就是三百万嘛,以前没这笔钱照样过得挺好。
消息传出,乡亲们又窃窃私语起来:
尤老汉又有啥花招了,钱哪有白出的吗?
那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的,用钱捞取政治资本。
人都是这山看着那山高,没钱想钱,有钱想官,不破点皮,谁让他干?
……
尤老汉成个费解之人,谜似的,谁也难懂。
七
第三天,捐款仪式如约进行,到会的有副县长、教育局长、县高中校长等。高中生也停课参加了,整个操场坐满了人。省、市、县各级报刊、电台的记者都到场采访。尤老汉脖戴花环,风光透顶了。会议进行中还安排贫困生代表发言,尤老汉细着磨,正是那个跪地少年,他终于安然返校了,一颗悬着的心算落了地。
会议在兴头上,尤老汉媳妇在家哭了。哭得有声有色,邻里邻居都听到了。她埋怨自己命苦,盼大半辈子却盼来个傻瓜似的丈夫,几百万白白拱手送了人,心疼呀!这三百万,也不知能买多少豪宅,能出多少次国,能美多少次容,能买多少山珍海味、生猛海鲜。她看着、骂着、哭着,会议没结束就把电视‘啪’的一声关掉了。
尤老汉回家。在村口,旺庄乡亲们就围上来:
尤大叔,您可真风光了,各家电视上都有您。
尤大哥,您可不得了,□□出国访问也没您的仪式隆重,至少您脖子上的花环比他们的大。
尤大爷,升官了,拉孙儿一把,咱也出山练练,捞一把,权利这玩艺儿,谁握它姓谁。
……
尤老汉欢欢喜喜应着,回家了。
媳妇闹得天翻地覆,尤老汉也不给女人一般见识,不理她。心想:再闹腾,也总比提心吊胆日子清新宁静得多。尤老汉心中像掀去千斤巨石,感觉既轻松又舒坦。有时,在田间地头也哼上两声祖辈传下的歌:
……
梨花白白不是面
桃花红红不是菊
寸半爆竹冲悬月
丈二大船不入溪
墙上画马不能骑
镜里烧饼难充饥
农夫执锄桑田间
樵夫砍柴归本渠
家鸡不与凤凰比
皇帝选婿也不去
……
自从尤老汉捐款之后,从尤老汉在电视中亮相之后,从媳妇给尤老汉大闹之后,家里来来往往的客少了,生活安静了许多。
白天出门,也没几个人缠他,门简单闩下就走。晚上,按常规把门一闩就睡,高枕无忧。谁都知道尤老汉又成穷光蛋了,月夜翻墙算计他还值吗?
媳妇的闹腾却一天比一天凶,起初是三天一闹,后来是一天三闹,再后来媳妇变得更干脆,说:我是城里长大的大家闺秀,从小享福,嫁给你受气又受苦,不如离婚算了,你能养活我吗?口气是软软的,似乎在说笑话。尤老汉听了也没嗯没啊,私下独处时,心烦得把桌椅摔得‘啪啪’响。
有一次,媳妇又不硬不软说离婚算了,尤老汉火了,说:离就离,少年夫妻老来伴,一辈子光棍,到老还怕狐独吗?这把年纪要媳妇就是为了做口饭吃,你又不做饭,还要你啥用?媳妇更火了,说:俺是黄花闺女嫁给你的,不是破烂二手货,就算俺老些,总比你年青的多吧!嫁给你是嫩草送老牛,连甜汁蜜液也嚼不出味来,还嫌俺不甜,想离就离,闭眼摸个长吊(白字)的,比你强十万八千倍。
二人互不相让,一直吵到乡政府大院,经调解后停火。第二天,离了,各揣各的离婚证回家了。
真离了,反而不吵了,都相敬起来,客气得如同初次见面的朋友。她也做饭了。尤老汉是个软心肠,对曾经是自己媳妇的女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走,我也不亏你,屋里的家俱、电器随便带,想一兜子兜光也行,反正我也过惯穷日子了。
曾经是尤老汉媳妇的女人倒沉默了,也用起尤老汉曾用的软抗来。
尤老汉对儿媳妇说:我们尤家没钱了,儿子又有些不正常,你想走,我们父子不拦挡,想留下,我们高兴,让儿子给你磕头。儿媳脸红了,双手对抠许久,才扭扭捏捏说:伯,说那子干啥?俺来尤家是看上人实在,心眼少,就不是为哪个,您家就是啥也没有,只要有人在俺就跟。
尤老汉笑了,笑得鱼尾纹拧成团,没再说啥。
曾是尤老汉媳妇的城里女人在尤家厚皮厚脸住半个月后,走了。乘一个月夜,尤家另外三口熟睡如泥时走的,乘旺庄鸡静狗哑人定时走的。
第二天清早,尤老汉发现对面床空了,被子扭曲着,一端在床一端在地。
他去客厅,电视没了。
他去院里,满院还有散余的酒香味,发现猪圈里200斤重的猪不见了,满圈是血为证。猪要是醉了,刀架脖上也不叫啊!
他巡视墙根下,湿土有男人的皮鞋印。
一切的一切,尤老汉一概没有追究。
尤家从此彻底恢复了从前的宁静,不同的是每个月末,都有一批生活费用从40公里的县城寄向他家。
(全书完)
2002年元月20日初稿
2007年2月28日修改完毕
2018年12月4日略改
【作者:福福。原名:房权福】
本文看似是个荒诞不经笑话,傻头傻脑的主人,其实否也,生活中确有此事!并且常在小事上能折射出一个人的灵魂,作者不想作出太多的评述,只想让读者自己展开理解的翅膀,在想象的空间中自由翱翔。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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