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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双人 ...
那个小女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外面……是甜的。”
声调缓慢谲涩,让小孩子娇嫩的童音都有些扭曲了,惜朝惊讶地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女童。他虽然日日照顾这孩子,却并不当真对她多么上心,因此见她说完了,还是一副呆呆傻傻地样子,目无焦距,便没有多加理会。
次日,天未亮时惜朝醒来,清晨的空气微寒,他一开门,迎面便觉得风中一甜,回头看了眼满是酒气各种饭菜气味还夹着酸叟味道的室内,才恍然明白女孩的意思。
他心中冷笑一声,想这样养出来的孩子不傻也呆,难怪呢。
等他打水劈柴,做好早饭,见这年仅四岁的小丫头一双天真懵懂的眼睛看着他,还未染上任何尘世污浊,黑白分明,清澈无瑕,又有些心软,把小桌子小板凳搬到院子里,喂她吃完了早饭,一向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女孩明显要高兴些。
惜朝心怜这孩子痴傻,从此白天便多半带着她呆在院子里。
那个男人不在的时候惜朝才能收拾房间,要不然很快又会被酒瓶杂物弄乱,空房间倒还很多,但这男人坚持和他女儿一起睡。
有时他会失踪几天出去赚钱,但在家只会整日酗酒、颓唐度日,什么事都丢给惜朝干,只有每月两次给女儿熬药绝不会忘记,也不假手于人。
惜朝却没有想到,那句话是一个开始,这小女孩的痴呆之症竟然就此渐渐好了起来。
从小在烟花之地长大,让惜朝特别善于察言观色,他很快就发觉这变化,一时竟不知对自己是好是坏。只是他再怎么敏锐聪慧,也不过十岁而已,从八岁起照顾了这孩子两年,生出不少相依为命之情,终究还是为她高兴。
于是惜朝除了给她穿衣喂饭,还开始教她说话识字。培养他的人当初恨不能把该懂的一气灌到他脑子里,现在那个男人也对他不上心,兴致来了就乱七八糟教一点,管他会不会,所以惜朝不懂得什么叫循序渐进,好在教小女孩说话也没什么标准
一个月后,那个男人又一身寒冽风尘,带着钱和酒回来,经过抱着女孩的惜朝时,女孩突然喊了一声:“爹。”
男人豁然回头,死死盯着女孩,惜朝只觉得那目光有如针刺,背后发寒,女孩儿也不知是不知者不畏,还是痴呆之症未愈,竟毫不惧怕。
男人闭了闭眼,扭头走进屋里。
惜朝安顿好女孩,去向男人领钱时,颓然坐在床沿的男人突然伸手,拽着惜朝的衣襟把他拎起来,凶狠地盯着他:“老子叫顾因,回顾之顾,因果之因。”
惜朝脚不着地,呼吸困难,极力不去挣扎,平静地说:“知道了。”
惜朝第一次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会意地讲给他的女儿听:“你姓顾,你爹叫顾因”。
虽然男人对惜朝从来没有好脸色,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总是小子、小兔崽子、小王八蛋地叫他,惜朝心里却对他很有几分感激和敬畏。
惜朝的生母是花魁,生父不详,娘亲去得早,鸨母虽然给他一口饭,还教他琴棋书画,却是看中他继承了娘的好相貌,指望等他长大一点卖个好价钱。
他心里透亮,却只作不知,还要婉转讨好,小心奉承,假装对老鸨感激不已,乖巧听话。
惜朝不知想了多少次从烟花之地逃出去,却一直没有把握,而且出去之后也要生活,他生性要强,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出逃也是,自由后只能隐面埋名街头乞讨,他是万万不肯的。
等他想了数个方法都不成,咬牙决定乞讨也要逃走之际,那个男人从天而降,将他掳了出去。
那时顾因蓬头垢面,布衣破烂,一身酒气,惜朝见过带刀佩剑的江湖客,还当这男人是个不入流的武林人,喝醉了想抢雏妓泻火,挣扎在咬舌自尽还是忍辱负重中。但顾因只是把他带到郊外一所荒废的大宅子,扔到一个襁褓里冻得瑟瑟发抖的两岁女婴面前。
惜朝会意,立刻爬起来照顾婴儿。
第二天男人酒醒了些,一拨乱发,盯着看了惜朝半响,嘟哝道:“原来是个小子。”随后扔给他几块碎银和一小袋铜板,让他看着添置。
惜朝哭笑不得,已经明白这个男人是想从那腌渍地方救个女孩,替他照看孩子,惜朝长相漂亮,便被他误认为女孩了,但昨夜惜朝做的不坏,他就懒得再去找。同时惜朝心中涌起一股劫后余生的兴奋。
男人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他地方,为什么带着个两岁的女婴独自生活,孩子的母亲呢,他统统乖巧地不去问,安心地住下来。
这座宅子很大,雕梁绣栋陈旧了也看得出曾经的富丽堂皇,显然曾是大户之家,因为缺乏人气,很多地方已经荒废。男人给了惜朝一排库房前面几间的钥匙,里面有许多瓷器玉器,已经虫蛀发黄的绢绸等物。
还有书房,整整一屋子的书,天文地理,无所不包,惜朝欣喜若狂。他从小就知道这些脆弱但贵重的东西才是唯一能改变他命运的利器,老鸨让他识字也只肯给他读些诗词戏曲和艳情话本,看到这满满当当的书,惜朝简直如痴如狂。
他干脆把女孩儿的小床带在身边,恨不得在书房安家落户,还挑选了几本武学典籍,参详着开始练。
男人偶然看到他在苦读,并不生气,不醉得那么狠时还会随意指点他。每次他寥寥几语就能让惜朝豁然开朗,向前迈一大步。
顾因在惜朝眼里一直神秘而强大,望尘莫及。他坐拥巨资,无所不通,为什么生活得这么落魄,惜朝完全不明白,也不去想。但看到这些书籍,他心里就像一把火在烧,上天将这些资源送到他眼前,他若不好好利用,就活该永世不能翻身。
惜朝带着几分讨好的,貌似自然而然一般夸赞女孩识字很快,顾因沉默片刻,说:“她又不是天生痴傻,是胎里中毒。”
接下来几天,顾因少有的清醒正经,把自己收拾了一番,带女孩儿和惜朝去衙门上户籍。
惜朝抱着孩子,踮着脚看顾因在陈旧的房契名册上,户主顾因这个名字下面,珍之又重、端端正正地写下“顾宝琼”三个字,怔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就是怀里这个还有些痴痴呆呆的女孩子的姓名。
他不由收紧了手臂,心中诞生某些微妙的感觉,仿佛有什么类似经络血脉的东西,将他们两个连在一起,这个孩子改变了他的命运。
轮到惜朝时,顾因才想起还不知道这个相处了两年的男孩叫什么名字,于是把笔递给他让他自己写,惜朝拿着笔,心里一动,写下了“顾惜朝”三个字。
他悄然抬眼窥觎顾因的表情,男人没有在意,把名册交还衙役。
惜朝心头一松,几乎痛哭失声,他知道,他终于完全解脱了!
哪怕是个仆役之子,还可寻机放契,力争上游,但贱籍,三代之内,连科考都不能!
惜朝不在乎自己是妓女的儿子,再怎么低贱那也是他娘,但娼籍就像一个不能愈合的烙印刻在他身上,时时炙烫着他,而且也将他的所有狼狈展开给世人看。他将来无论出仕、经商、从军、婚嫁,这个户籍都会是他不能摆脱的重压。
可能的话惜朝连名字都想改了,惜朝深恨自己这个秀气艳丽的名字,但他不知这是老鸨随手给他的艺名,还是娘亲给他起的名字,如果是后者,那就是除了容貌外娘亲唯一留给他的东西。
何况一时半会儿他也想不到什么名字来换,当时刻不容缓,他心里一犹豫,就还是把“惜朝“写上了。
办完户籍,顾因又恢复与酒为伴的生活,顾宝琼虽然不畏惧她爹,但也不亲近,每日总是和惜朝在一处,惜朝手把手地教会她走路,有时惜朝干活,她就迈着小短腿跟在后面。
只有一样,惜朝教女孩叫他“小顾”,但她含含糊糊的,总说成“小兔”。一开始惜朝脸颊直抽,总联想到她老子怎么喊自己小兔崽子,次数多了就放开了,反正这父女俩这么喊的时候都不含恶意,甚至在农家很多父亲都是用这种粗鄙的称呼来表达对儿子的亲近。
顾宝琼需要喝的药渐渐减少,直至完全停止,最后一次熬药,顾因看着惜朝喂女孩儿喝下,哄她睡着,男人坐在床沿,用怅然和慈爱的目光看着女儿,终于松了口气般轻声说:“她不用再喝药了。”
惜朝早有所觉,并不意外,但顾因罕见的慈父表情让他心里一震,第一次意识到,哪怕这小女孩痴傻、她的爹看起来落魄凶恶,她也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她有爹,有家,有人为她打算。
惜朝知道自己不会始终留在这个陈腐的宅子里,他心里有一股拼了命向上的劲儿。
虽然生在藏污纳垢之地,但惜朝天生一股傲气,只想要挺胸抬头的生活。
就连顾因,惜朝哪怕心里感激,对这个有救命之恩、半师之谊的男人始终不亢不卑、顺从但冷淡。
善于察言观色不代表他喜欢,幼时讨好鸨母的经历每次回想起来都让他作呕,当他意识到他最起码要被卖过一次才有机会出逃时的绝望难以忘怀,那些经历都像鞭子时刻在后背抽着他。
年复一年,他知道自己生的越来越好看,而且气度斐然,既不像一般文人弱质彬彬,也不像一般武夫莽壮凶悍。
但是这幅漂亮清贵的皮囊下,他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什么,这根杂草要是不向着天空尽力伸展,就会被泥土压垮。
顾宝琼十岁那年,顾因打开一排库房的最后一间,让他们选武器。
这几年或许对顾惜朝的人品放心,顾因每一次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甚至大半年都不在家。停留在家里的时候他不再酗酒,而是悉心教导女儿,顾宝琼对他很是亲近孺慕。
顾惜朝倒不眼红,他从小就知道世上根本没有公平事,哪怕有谁欠了他的,也不是顾因父女。
武器库里满室生尘,除了三面墙上挂的,地面角落还散乱地堆着不少兵刃,统统落满灰尘,但拔出一把剑,还是湛然生光。
这一把随手捡起来的剑中间镂空,叫顾惜朝一看就心中一动,握在手里,然后他又挑了一柄神哭小斧。顾宝琼向来没主见,见顾惜朝选好,跟着拿了把剑,寻不到第二柄神哭小斧,转头泪眼汪汪地去看她父亲。
顾因最拿她这招没辙,投降道:“好,我再给你铸一件。”
顾惜朝心里一动:“这些兵刃都是你铸的吗?”
顾因嗤笑一声:“我的作品哪有这么不值钱。”
这话倒是偏颇了,依顾惜朝来看,这里收藏的东西都不算凡品,看样子原本就是苦心收集来的。
不过有一点他猜对了,顾因是个铸剑师,当然,这么一说,其实什么兵刃他都能铸。
顾惜朝终于知道顾因此前怎么赚钱,淬炼兵刃,只是并不新铸。
不知他是不是有什么忌讳,但总之是肯为女儿破例的。
顾惜朝在一旁打了下手,第一次看他开炉造刃,黑黝黝的生铁在他手里变成一泓秋水。
那不仅是秘传技艺,非上等武学不能这么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拿到崭新的神哭小斧,顾宝琼自然高兴得很,当夜里她却悄悄起身,将自己的和顾惜朝那柄换了。
男人和男孩都看得出来,只是谁都没说。
可惜的是,虽然得了顾因倾囊相授,顾宝琼的武功始终不怎么样,顾因说过那胎里中的毒损了她的身子,加上多年治疗,现在她称得上百毒不侵,这一生武功上却不要想有多大成就了。
说这话时顾因倒是毫不失落遗憾,顾惜朝隐隐感到了什么:顾因传授女儿一身绝技时,从不会避讳顾惜朝。
顾因对顾惜朝确有几分像徒弟,只是从没开口收他入门,不知是不想寻弟子,还是看出他无意江湖,志在庙堂。
武学上顾惜朝的天分不逊于文学,他也从未懈怠练武,但他不出去行走江湖,只在书海中巩固自身,苦读不缀。
这其间,他唯一的娱乐,或许只有顾宝琼。
顾惜朝每日给顾宝琼梳发做饭,每季为她置办新衣饰,教她——但不督促——读书习武。她对外界的几乎所有理解都是来自本书,经常看到书上不明白的东西来问他,顾惜朝用尽词汇去形容描摹,只要有条件,就会给顾宝琼做出来。
他们早就不是时时在一起,顾惜朝初次梦遗是十二岁,他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然后怀着一丝恐惧和兴奋,动作轻柔地起床,把顾宝琼抱走,清理床铺,直到顾宝琼如往常一样在床上醒来,她什么都没发现。
但顾惜朝明白,他已经长大了,同时他意识到,顾宝琼六岁,早已经不是婴儿或是那个什么都不能做的痴儿,男女七岁不同席,他必须在顾因意识到并且有反应之前和顾宝琼拉开距离,即使他在户籍上的身份是顾因的义子。
顾惜朝以为要花费许多唇舌,向好问的顾宝琼解释为什么必须分床睡和不能再一起洗澡。但顾宝琼只是平静地接受了,没有多问一句。
从这一件事起,顾惜朝逐渐发现,顾宝琼看上去活泼,其实性情很是平和,由于生命最初痴傻的那几年,或者在这一方宽大、又实在太狭小的院落不见外人地长大,她对生活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波澜不惊,无论是换牙还是初潮,她都毫不惊慌迷茫,从容,镇定。
顾惜朝下意识觉得,顾因少年时就是这个样子的,这是这对父女性情唯一相似,最为相似的地方。
顾惜朝开始主动带顾宝琼出去,体验、涉入外面的烟火人间,顾宝琼是他唯一愿意从刻苦中暂时抽身的原因。顾因并不阻止,冷眼旁观,顾宝琼的性情似乎确实更活跃了些,顾惜朝什么都纵着她。
顾惜朝看着顾宝琼一天天长大,有时候他想,这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提着灯笼蹦蹦跳跳,为一支糖葫芦流口水的女孩儿,和任庭前花开花落,从无畏惧的女孩儿。
他总说顾宝琼从无主见,其实大约是太过骄傲,没有什么能入眼的罢。
乡里城外,附近稍有往来的人都道顾惜朝为人谦和,往来如沐春风,但顾惜朝对顾宝琼固然体贴,却其实很少那么温润,神情总有些冷淡。
并不是嫌弃嫉恨,只是懒得在顾宝琼面前装一点儿样子,所以其实顾惜朝心里明白,也很是珍视,顾宝琼乖顺听话,那是对他和顾因太过信赖。
十年寒窗,岂止十年,顾惜朝终于正式踏上科举之路,已经是万事俱备,成竹在胸。
县试、州试都一帆风顺,但举人身份于他而言远远不够,他就是直奔着进士及第去的。
来年春,顾惜朝上京赶考,参加省试。临行前,他仔细预备自己不在时,顾宝琼的吃穿用度,十来年操心惯了,这些东西他做的比作诗赋文还手熟。
县试尚近,州试时他也是这么做的,只是这一次他要去得格外长,准备也格外细致,一踏出屋子,却见顾因靠着廊柱,盯着他。
那是许多年都未见的、剑一样锐利的眼神,顾因冷笑道:“想娶我的女儿,拿逆水寒来当聘礼。”
顾惜朝周身骤然一寒,又一烫。
仿佛什么隐秘的、甜美的东西被戳破,顾惜朝狼狈不堪。
他是故意的,故意把顾宝琼教的什么都不会,她不会厨艺女红,不会持家算账,不曾打扫缝补,不曾经历风霜。
娇生惯养,怜爱过甚,顾惜朝想要她离不开他。
什么时候生出绮念,什么时候生出情思,就像一缕缕血脉经络,缠绕住他的心脏,以心血浇灌,平日蛰伏不动,然后一碰,便是钻心的疼。
顾惜朝当日启程,不告而别,几乎是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远远避开让他心神动摇、自己都看不明白的东西。
一路上京,他刻意不去打听逆水寒是什么。
只要有一个台阶,走上去对顾惜朝而言并不困难。省试之后紧接着殿试,顾惜朝进士及第,中名探花。
顾惜朝仍然不满足。
探花要入馆,当翰林,然后熬资历,此路固然是坦途,但在顾惜朝眼里,还是太慢。翰林被称为储相,然而庶吉士数十乃至上百人,运气好可以青云直上,运道不好,可能就是一辈子翰林。他能甘心么?能容忍么?他所望的未来,从来都是靠自己拼出来。
他想要的固然很高很远,但他已经站在这里,迈过最艰难的那条长途,再一步就踏入门中,端看往哪个方向走。
这一步却迟迟难以迈出去,观政期间,顾惜朝四处投书,四处碰壁。他随身带的盘缠不多,很快用尽。身为探花固然有不少人赠金,可顾惜朝不是毛头小子,知道有些钱财烫手,至少他还没到可以不怕烫手的时候,统统换成对等的礼物还了回去,连新到手的俸禄都投在里面。
顾惜朝索性换了身粗布衣裳去卖艺。
钱财其实并不真的叫顾惜朝为难至此,只是他怀才不遇,难免郁郁,这算是一种发泄。
然后他认识了傅晚晴,由此得到相爷傅宗书的招揽。
顾惜朝看得出来,傅相看重的是他的武艺,这让他的热切淡了下来,没有马上答应。
青年俊才有些矜持本是应该,傅宗书并没生气,还赠了他盘缠。
从相府出来,顾惜朝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到一丝心灰,这机会来的不容易却又莫名其妙,傅相的女儿何必到他飞镖下求死?
刻意许久没有想起的面容蓦然浮现。
那个含泪楚楚可怜的千金小姐勾起他一缕相思,就此不可收拾,他前所未有地想念顾宝琼。
顾宝琼本该也是这样的千金小姐,她也并不差什么。
顾惜朝停在路边一颗树下,掰下一段三指粗的树枝,削去两端,开始雕一个人像,发髻,衣裳,首饰,最后是笑靥,一泓秋水的神哭小斧在他指间流转翻飞,少女在掌中渐渐成形,栩栩如生,纤毫毕现。
手掌一抖,木屑簌簌从指间落下,顾惜朝长舒一口气,才蓦然发现身边有人!
他豁然回头,须发皆白的老者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手中木像,然后目光转到他脸上,慈祥地看着他,“顾探花今日怎么竟然在街头卖艺?若是盘缠不足,不如到神侯府暂居如何?”
顾惜朝真正得到机会,踏上那条路时,纵然已知世道不平,还是觉得可笑得厉害。
他呕心沥血著成《七略》,无人赏识,射飞镖射出一个相府千金,刻木人刻出一个名捕神侯,何其可笑……可叹!
诸葛神侯性情坦荡,并不避讳:“我觉得你锋芒毕露,野心太盛,又出身贫寒,恐你疾世愤俗,功利薄幸,但看到你刻那人像,才发觉想错了。”
顾惜朝心里一荡,原来如此,竟然如此。那日他雕木像时,已是痴了,不然纵使神侯武功胜过他许多,也不至于站在他身旁许久而丝毫未察觉。
但他并不完全明白,神侯要的是什么。有情?有羁绊?还是有苦求忘我之事?
神侯问他:“你文采武艺皆不俗,师从何人?”
顾惜朝竭力克制语气,回答:“我没有师父。”
顾惜朝花了半个月通读神侯府三年宗卷,然后得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替神侯送信给连云寨戚少商,通知他傅宗书打算调兵剿灭连云寨,让他不可力争,避其锋芒。
傅宗书对付戚少商是为了逆水寒剑,拿到这个消息时,那三个字似乎化为有形,将他指尖一烫。
日夜行路,顾惜朝赶到连云寨,堪堪抵达在傅宗书之前。大当家戚少商和阮红袍都不在,好不容易发紧急信息将人找回来,又为了是战是走争论不休。顾惜朝控制不住嘴角挂上一丝鄙夷的笑——江湖草莽,便是如此!
他此时终于坚定跟随诸葛神侯。神侯在民间声望已至顶峰,纵然涉猎江湖,最迫切需要的却是朝堂上能制衡奸臣的青年才俊。傅宗书在朝中势大,江湖上却缺乏可以办事的中等高手效力,如果顾惜朝投入傅相麾下,怕只能蹉跎草野。
顾惜朝懒得看他们内讧,甩下一句“信已带到”,径自走了。
回程并不赶路,他自悠闲,见过这平沙大漠,才觉得京城中的繁华如此虚浮,不至于不值一提,却是不堪一击。
在京城时旺盛到顶点的野心,忽地沉静了下去,功名利禄他固然要,但并不那么热切,那么渴求,他可以从容挥洒,不会再被它驱使。
顾惜朝忽地想念起那个陈腐的大宅,不,他蓦然惊觉,那座大宅早就不是第一次所见的样子,雕梁绣栋都已死,富丽堂皇都化灰。这些年因为他们三人居住,许多陈设都已重新添置,许多房屋都已清扫改建,那里已经像是常见的中等人家,是个普通的……家的样子。
顾惜朝心中一片清明,仿佛厚厚落尘从心上拭去,他纵声长笑。
再见戚少商,已是连云寨覆灭,连云寨等人当初纵然得信,但寨中有兵卒家眷,妇女老幼不少,安置不及,还是被围,戚少商是带一半残兵,生生从包围中杀出来。顾惜朝不禁抱臂冷笑,领兵之人固然庸才,连云寨众首领也无能。
残兵已被戚少商打散,命他们各自安置蛰伏,戚少商请求顾惜朝帮忙,护送他上京。
顾惜朝从来不是善人君子,不客气地提出:“一切事了后,我要逆水寒。”
戚少商凝视着他:“你兵器并不逊于逆水寒。”
顾惜朝神情淡漠,却像想起什么好事,眼中浮起一层淡淡的温柔:“那个人只要逆水寒,我要拿逆水寒,去求娶我心爱的姑娘。”
他终于不吝啬,不怯于承认这一点。
戚少商看出那温柔里的一点释然,一点憧憬,让他想起终于决定放下一切去找息红泪,牵着两只小羊等她的自己。
戚少商沉声道:“君子有成人之美,好,我帮你这个忙。”
一路上京,顾惜朝和戚少商并肩杀敌。终至面见圣上。
荣华富贵唾手可及,顾惜朝也确实毫不犹豫地笑纳了。
这次再入馆成为翰林学士,顾惜朝才算成竹在胸,一个毫无名望毫无背景的翰林,和一个简在帝心的翰林学士,岂能相提并论。
只是这些东西,并没有当初想的那么让他激动欢喜。
从他看到那一屋子书起,他就在策划这么一天,若说这一路太一帆风顺,没有什么磨难,他便不那么觉得可贵,倒也不是。或许还是因为在边关时想开了一些事。
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轻贱他了。
然后他报了一个月婚假,背着逆水寒,回乡迎亲。
与戚少商共同饮酒过,论剑过,顾惜朝已承认他是知音。他可以向戚大侠讨逆水寒做报酬,却不愿这么对自己的第一个朋友和知己,最后用自己的镂空剑和他交换。
其实镂空剑虽好,却不大配得上逆水寒,要说价值,只有神哭小斧才算相当,但一则神哭小斧是独门兵器,二则信物不在价值在于情谊,三则,这柄神哭小斧是顾宝琼所赠,顾惜朝怎么也不愿意将它送人的。
逆水寒上应该有一段故事,与那个于他亦师亦父的男人相关,但他并不想去探究。
他要逆水寒,从一开始,到最后,都只有一个目的。
顾宝琼已经十六岁,正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时候,在附近十里八乡是出了名的小美人。顾惜朝一路风尘仆仆赶回去,称得上荣归故里。
顾宝琼正在院中涂灯笼,悠然自得,见到他道:“小兔,你回来啦。”
仿佛他不是一去千里,逾年而归,只是去邻居家串了趟门。
顾惜朝归心似箭,越靠近家,越迫切想见她,真正面前一刻,一切激荡的情绪都在他胸中缓和了,宁静下来。
他怎么不明白,小时候叫小兔,是她口齿不清,懵懂不明,大了,还始终这么叫,是她对他有情。她为什么将两柄神哭小斧互换。她一直通透明白,只是等他决定。
顾惜朝放下行囊,顾宝琼问:“你还走吗?”
她站得这么近,身上淡淡幽香入鼻,顾惜朝想一伸手将她揽入怀里,又不想唐突冒犯她,他有千言万语誓言承诺想说,却只道:“我接你去京里。”
顾宝琼想了想,问道:“爹也去吗?”
顾惜朝顿时回神,但想起腰间的逆水寒,心下微定,唇角一翘,终于吐出那个在心中很久的称呼:“师父也一起去。”
他并未与顾因事先商量,但说这话并非毫无把握,便如顾宝琼相信他和顾因那样,顾因也如此信任着他和顾宝琼,何况他必娶顾宝琼,顾因怎么放得下女儿,不一起走。
顾惜朝改变称呼,顾宝琼丝毫没觉得有什么不对,满意一笑。
这栋房子顾惜朝并没有打算卖掉,他们或许还会回来,行礼也并不需要怎么收拾,许多东西都可以直接在京里买新的,但那一屋子书,顾惜朝必带上京不可。
顾宝琼和他一起收拾书房,忽地一本书不小心掉下,顾宝琼捡起来,看到正摊开的的那页上有一句话,便道:“你看,小兔,这两句诗我觉得很像你。”
顾惜朝好奇地看过去,顾宝琼已经低头念出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顾惜朝心中忽地柔软,柔声说:“小傻瓜,这不是诗。”
原来他在她心里,是这个样子。
豁然开朗,如释重负,顾惜朝最大的心结终于释然。
纵然不说,他一直憎恨自己的污秽出身、艳丽容貌,被她两句话,轻巧解开。
她说是无心,但这并非巧合。只有她,天真无邪,宠辱不惊,才能安抚他,解救他。哪怕是顾因,说这两句都不行。
顾惜朝深恨别人轻视他,心中却其实一直存着自轻,面对顾宝琼这样生来万事不缺、万事不求的女孩子,实在是无法不感到自卑,她与顾惜朝的对比多么强烈。
最初对这女孩的羡、嫉、感激和恶意,是一颗种子,在顾惜朝心中深深种下,被此后的所有日子浇灌,破土发芽,逐渐化作藤网,将他心脏缠绕,根深蒂固,荣损相共。
万般丝络,都是由她而生,也只有她能解开。
于2013.02.09
我每次只要从男主视角写文,女主角就会毫无存在感。ORZ。
为了弥补这一点我添了很多计划外的剧情,行文也变成了插叙,时间线很有点一塌糊涂。读者海涵。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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